一个人类避难所,根本不用政府多言,每个人都知道避难所的面积有限,在现在这个情况下,资源更是有限,谁能进入避难所生活是未知的。当时政府承诺,在避难所建成之后,所有的前线工作者可以携带家属无条件进入避难所生活。
前线工作者,自然包括了一直在跟变异兽战斗的费连,还有军区医院的医生林双绛。
最后那一年两人聚少离多,费连几乎每天都冲在炮火里,用命在跟变异兽抗衡;林双绛同样,泡在医院里哪里也去不了,那时候的人类对变异兽了解太少,伤员大批大批地抬来医院,都得紧急处理,一个差池之下活生生的人就会变异成凶猛的低温丧尸。
战争和避难所的修建同时进行,但其实无论人力还是资源都无法同时供应下去,政府将重点放在了避难所上。前线的物资每天都在减少,一个子弹掰成两半用,一个炮弹必须得炸死一窝变异兽,死的人越来越多。
好在,人类防线崩溃之前,所有的前线战士都成功撤退进了温室。
士兵们有大笑的,有大哭的,缺胳膊少腿的,自己被炸药炸伤来不及处理浑身是血的,都沉浸在撤退进了避难所的狂欢里。这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不管人类能不能在这个末世里活下来,起码他们的孩子、父母、爱人可以平安地结束这一生。
费连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林双绛。
听说军区医院先他们撤回来,林双绛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等他。可是费连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不但没找到林双绛,甚至一个军区医院的人也没有找到。他不相信,政府承诺过的,所有前线人员无条件进入避难所。
他去问温室的登记人员,在向导登记里,费连用手指一个个名字往下找,林双绛,林双绛,林双绛……找到一双眼睛干涩、流泪。他疯了似的质问工作人员,这已经是温室所有的向导了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肯定还有没登记的人!
最后是四个哨兵一起,因为寻衅滋事把费连赶出了登记处,一脚踹在街上。
他不敢想,不敢想林双绛现在在哪里,她是已经来了温室,也像自己一样正在到处找他,还是……还是被永远地关在温室之外,外面已经没有了军队,也没有了物资,有的只有横行的低温变异兽和永恒的黑暗和寒冷。
一天、两天,起先费连还抱着希望,政府既然承诺了,那林双绛一定也进了温室。温室刚刚启用,一切都还是混乱的,这座城池有半个城市那么大,她一个向导,想找到自己谈何容易。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费连在痛苦中度过了两个星期。
他去找哨兵塔的统帅,统帅自然是没空见他的,但他像个不要命的疯子,终于还是见到了统帅。他磕磕巴巴地跟统帅说自己的妻子,她,她是军区医院的医生,她叫林双绛,是我的妻子,求求您了,政府明明承诺过的……我的妻子她不在温室里。
林双绛没有进入温室,在最后时刻,军区医院沦陷了。
医院里有伤员变异,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失,政府放弃了这里。
那几天费连过得浑浑噩噩,他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就是他那温柔的,胆小的妻子,她在政府放弃军区医院之前就已经变异了吗?还是幸存着, 眼睁睁地等待着野兽、丧尸将她分尸,或者饥饿、寒冷的凌迟?
他蓬头垢面,像从哪个山头跑下来的野人。他的妻子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一直坚持在最前线,可最后却被这么轻飘飘的放弃,那是一条人命啊,就那么!就那么……费连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三天再次发了疯似的,拼命请求温室出兵搜寻幸存者。
温室自然不会理他。
但有个疯子这么一直闹像什么样子?当时的哨兵塔统帅再次接见了费连,给了他一次机会:“你想找你的妻子,我可以成全你。资源和弹药我都给你,你自己出去找你的妻子,只要你能把她带回来,温室可以收容你们。”
辽星余听到这里,抬眼望向李迎:“他去了么?”
李迎淡笑一声,摇头:“没有。”
费连不敢去,他跪在温室门口痛哭了一天一夜,手里捧着的正是林双绛送给他的那一块手表,那是他的订婚礼物。机会摆在自己面前,只要他点头,他可以带着充足的装备出去找林双绛,可是……可是意义在哪里?
林双绛说不定早就死了,她一个手无寸铁的B级向导,身处有了变异丧尸的军区医院。已经过去两个多周了,没有食物,没有武器,外面是零下几十度的低温和各种各样她见都没见过的变异兽,她怎么可能活下来?
费连恨自己,他此时此刻才深知自己的胆小懦弱,他以为他有多么爱林双绛,为了她这么多天魂不守舍;费连也恨温室,恨温室那么轻易地就违背诺言,那么轻易地放弃掉了军区医院,那里面的都是救过大家命的医生。他恨到最后,不知道恨什么好了,只坐着哭,说不出来一句话。
“我不太明白。”辽星余看着站在高台之上的那个费连,那个费连笑得虚与委蛇,心里想的只有权力和斗争。他和李迎说的这个费连太不相同,“如果他真的经历过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支持‘旧人类收容计划’,现在他有足够的能力,他可以救很多人。”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真的挺可爱的。”李迎却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话,听得辽星余红了耳根。他完全不知道李迎为什么这么说,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也烟消云散,磕磕巴巴地“嗯?”一声,问,“有……吗?”
李迎说:“你能这么问,是因为这个逻辑在你心里是天然的。但世界上的人想法很多,各不相同。他曾经有救林双绛的机会,是他亲手放弃的,恨自己,也恨温室,我其实觉得他已经有些反人类了。”李迎半开玩笑地总结。
辽星余懵懵懂懂地点头,顺着李迎的话想,费连曾经有救林双绛的机会,是他自己放弃的。他没有救回来自己的妻子,所以……所以他也不想任何人救回来他们的“妻子”。
辽星余竟然被这种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世上真有这种人吗?他从小在温室长大,接触到的善恶有限。在他印象里,新人类是自私的,但这种自私是应环境产生的合理的自私。
辽星余下意识看李迎,李迎正望着费连,眼神里满是冰冷的戏谑。
第33章 真正的叛徒
温室的这段往事少有人知,那时候的费连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哨兵,身上甚至连像样的军功都没有。没人在意谁失去了妻子,谁在温室里跪着哭了一天一夜。
费连又是怎么带着仇恨一步一步爬上来,这些也没人知道。当年温室哨兵塔独大,政府高层几乎全都是哨兵,自然而然,温室的政治权力在哨兵塔手里。
秦远就是那时候当任的武装一队队长,是上届的哨兵塔统帅亲手挑选的,却没想到秦远上任之后没过太长时间就提出了“旧人类收容计划”。“温室派”和“家园派”初步有了理念分歧,正是因为哨兵塔掌控了所有的权力,这才出现了秦远收容回来的旧人类被虐待的事件。
辽星余知道的事情从这里便可以衔接上了,后来是成骁杀了那几个哨兵,叛逃温室。以此为引,向导塔为首提出权力分散,费连上位,建立以“金乌”为中枢的中心塔。
温室看似平静了几年,实则一直暗潮涌动。
只要有人在的地方,权力和利益是永恒不变的主题,哪怕是在这个人类几乎走到灭亡的末世。这令辽星余唏嘘,他向来知道温室中权力纷争,却不知道这纷争从始至终,从来没有停止过。
“所以秦远默许成骁建立南方基地,当时南方基地初见雏形的时候他帮了很多忙。费连费尽心机爬上了哨兵塔统帅的位置,他对温室的统治是带着很复杂的恨的,温室的结局……”李迎放轻了声音,最后还是说出来四个字,“只有灭亡。”
而另一边,唐岩祁看着费连摇摇头,他悲哀又无奈,仿佛和辽星余有一样的困惑。费连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呢?唐岩祁的声音几近沧桑:“十年了,费连。我已经几乎十年没有从向导塔出来了,我知道你恨我。曾经你求我派兵出去救你妻子,你恨我拒绝,可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向导塔无权调动武装,我又何来的能力答应你呢?”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事到如今,那些旧事我早就忘了。”费连冷冷回答,他的笑已经不见了。
“若你真是忘了,又何必造就今天的局面?人类已经走到了性命攸关之时,难道要让地球上的所有人为林双绛陪葬吗?”
“你怎么敢!”费连忽而瞪大双眼,他猛地将手杖砸向地面,竟然把地面砸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凹坑。费连身子止不住颤抖,他往前踏了一步,声音也跟着颤抖,“你怎么敢提起她的名字!唐岩祁,我告诉你,你,你们,你们全都不配提她的名字!她……你又怎么会知道她当年经历了什么,她只是一个B级向导!你们政府口口声声把人类命运挂在嘴边,真的有人需要你们拯救的时候又毫无作为,可笑!”
“可笑!”费连低低笑了两声,他转过身去,眼神落在方才被他吓到的彭小溪身上。彭小溪今年二十多岁的模样,当年的林双绛就是这么大,她才二十二岁,放在旧世界只是一个学生而已,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末世被从医学院调出来,一步步到了前线战地医院。
费连伸手,缓慢地摸上了彭小溪的下巴,柔声问她:“你害怕吗?如果是你孤零零地被扔在了外面,军队放弃你了,留你自生自灭,你会害怕吗?”
彭小溪抖如糠筛,她没见过这样的费连,对费连所说的情况也同样恐惧。她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是……是秦远救她回来。
“费连。”李迎突然开口,“政府放弃了军区医院不假,可放弃林双绛的是你自己,不是吗?”
“你闭嘴!”费连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他指着李迎,又将手指指向虚空的周围,“你父亲难道是什么良善之人!他如果真是大善人,怎么会任由政府放弃军区医院!还有金乌,还有你那个母亲,温室现在到处都是她这晦气的遗作,李迎,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吗?这几年是谁一直在暗中帮助南方基地!”
群众的议论再次被点燃。
在这满地狼藉的温室,怀疑与不安像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疾病,从一个人的嘴里传播出去,而后疯狂开始蔓延。南方基地,这个词在高层们的交谈中已经出现了太多次,李迎知道,辽星余知道,费连和唐岩祁全都知道,只有民众不知道。
“我们的资源是不是都给南方基地了?”
“温室要被放弃了是吗!温室是不是要被放弃了!”
“我们在温室生活了半辈子,政府是不是要抛弃温室和我们了!”
“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政府没资格这么对我们!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解释和说法!”
“对!”费连狠狠出声,他感到畅快淋漓,“对!”他对高台下聚集的民众大吼,“你们都要完蛋了,他们全都是温室的叛徒,你们都得死,你们死了之后他们就会带着温室的物资转移到……”
“轰!”与此同时,温室的大门骤然传来一声骇人的巨响!
所有人在一声惊呼之后转头看过去,只见那道特殊材料制成的大门颤抖几下,窸窣落下一片灰尘——“轰!”然后是又一声!
"一级警报,一级警报!大批变异兽进攻温室,请尽快准备防守战斗!一级警报,一级警报!大批变异兽进攻温室,请尽快准备防守战斗!"金乌的声音响彻整个温室,久久不绝。
“走!”李迎反应最快,他当机立断,伸手扯了一下还在发愣的辽星余,快步往大门的方向走。辽星余被他拽了一下,快步跟上,“它们刚刚撤退不长时间,怎么会这么快就……”
“已经进化出了智慧体,刚刚的兽潮虽然受了重创,温室同样代价惨重。温室肯定会选择休整,兵力、斗志都不充足,这时候发起二次进攻是最佳的时机。”李迎语速很快,脚下生风似的,他一步跨上路边不知道谁的摩托,摩托车“嗡”一声启动。
智慧体。
辽星余眉头紧皱,一转头,三队所有人已经都在他身边了。徐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医疗所回来的,作战服已经又穿在身上了,看不出他的肋骨伤得重不重。贺英卓脸上的伤也做了处理,被糊了一大块纱布,看着比之前满脸伤的时候还要滑稽。
“没事?”辽星余先问徐放。
肋骨断了可不是小事,重则卧床不能下地,就算再轻也不合适再参与战斗。徐放却完全不在意:“小伤,能动。”
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是贺英卓也没骂他逞强。三队一言不发却很有默契地拎起自己的武器,往东门疾驰而去。
去而又返的兽潮,三队和李迎转身就走,留下的一众面面相觑的人。温室根本没有能力再进行什么抗衡,大门紧紧关着,变异兽攻不进来便罢,万一攻进来,那和直接等死没有区别。
费连两只手撑着手杖,因为站在哨兵塔的高台上,他的目光可以越过中心大道直达东门。他能看见摩托车飞驰的影子,也能看见三队上了皮卡车,毫不犹豫地往最前方开过去。
他的心在剧烈地颤动!
为了什么?费连自己不清楚,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激动了,自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哨兵塔的统帅,自从他亲自下令废除“旧人类收容计划”,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激烈的情绪从他体内奔涌而出。
他从来没有想过对错,这个时代不给人分辨对错的机会。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政府放弃了沦陷的军区医院是对还是错?“旧人类收容计划”是对还是错?成骁杀了那几个哨兵是对还是错?他费连做这一切,有私心,但也让温室资源充足地度过了十几年,是对还是错?
人类马上都要完蛋了,一切的对错根本微不足道。人类的命运是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呢?
费连又坐下了,他在金乌持续不断的警报里,再次坐上了他那华贵又舒适的椅子。他颤抖着手,想去拿彭小溪方才给他沏好的茶水,可彭小溪刚刚被他吓得不轻,什么茶水托盘早就散落一地。
费连想笑,他此时此刻无比地想放声大笑,因为他终于发现他跟郎因好像没有区别。他恨政府人员,恨他们高高在上面对一个人的性命不管不顾,而他现在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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