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办公室的正对面就是住院部大楼,总共有十六层,用于急诊、手术、住院,地下还有两层,旁边连接一栋三层的辅楼,是职工和医护的宿舍,呈现出顶天立地,方方正正的L型。
太平间就在住院部的负二楼,负一层则是内部停车场,也方便殡仪馆来运送尸体。
沈司星眼尖,一打眼就瞧见地下车库的入口,侧对着矮小的辅楼。
车库入口隐没在树荫下,即使如此,沈司星隔着老远也能看到其中溢出的浓郁阴气。
假如通往地下车库的车道是烟囱,那么那些阴气就是一缕缕黑烟。
有意思了。
“院长。”他的声音如同轻柔的羽毛。
“嗯?哎,小天师您说。”
“给我安排一间宿舍吧,我可能要在贵宝地多留几天。”
*
这两天,护士小钟有点郁闷。
第一医院的男护士本就不多,实习生就更少了,前天院里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室友,也是护理专业的。
小钟还以为总算等来了小伙伴,哪想到新室友性格孤僻,两天总共跟他说了三句话“你好”“借过”“洗手间怎么走?”
他除了知道对方名叫沈司星,其他的一概不知。
这也就罢了,沈司星才刚来医院,接连两天都是夜班,他俩的值班表刚好一早一晚错开,关系更加生疏。
小钟有心提醒沈司星,别被上面当软柿子欺负了,哪有新人上来就连续值夜班的?
但一想到沈司星那狗不理猫不爱的性格,还是算了。
就他那无欲无求的样儿,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成天病恹恹的,跟木头似的。还有那细胳膊细腿的,轮转去骨科抬得动病人吗?
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小年,医院食堂比往常丰盛。
小钟下了班,吃饱喝足,收拾衣服准备去公共浴室洗澡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捧着脸盆,里头装着洗漱用品,嘴里哼着小曲。
浴室热气腾腾,云雾缭绕,每个隔间的门板都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四下安静,空余水珠的滴答声。
小钟暗道一声运气好,今晚终于不用跟人抢隔间了,医护工作繁忙,洗澡跟打仗一样。
今晚难得悠闲,小钟放声高歌,从陈奕迅一路唱到五月天,魔性的歌声在浴室里回荡。
唱着唱着,小钟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背后毛毛的。他立即闭上嘴,只听到花洒的哗哗声,还有……
凄厉的猫叫。
“啊,嗷呜——”
“哇啊——”
猫?宿舍楼为何会有猫?在窗户外面的花坛里吗?
小钟心想,龙城天气阴冷,年前年后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夹雪,如果是流浪猫,可能熬不过年三十。
他赶忙套上衣服,连鞋都没穿就跑去窗边,公共浴室在一楼,窗台下有一排长条花坛,种着灌木,小猫估计藏在里面。
花洒没拧紧,流水嘀嗒,嘀嗒。
小钟拉开窗,被迎面扑来的寒风吹到脸皮疼。他眯着眼睛,趴在窗边,抻着脖子往外看,却没有看见野猫的影子。
叫声越发凄惨,小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有人往他领子里塞了一团雪。
小钟恍然惊觉,这不是猫叫,是……
婴儿的哭声。
他的头皮嘶嘶喇喇地一炸,湿淋淋的头发都竖起来,大喊一声壮胆,转身就想溜。
然而下一刹,他就听到窗外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小钟,别走。”
“啊啊啊啊!有鬼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
那人有些无语,顿了下:“……是我,沈司星。”
小钟侧身对着窗户,左手边是窗,右手边是浴室大门,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听到这话,他才转动僵硬的颈椎,慢慢转向窗外,下一秒,发出一声狼嗥鬼叫。
他的新室友,沈司星,穿了身月白道袍站在花坛上,只露出上半身,皮肤苍白,眼睛发红,比鬼还像鬼。
“你你你,”小钟快被他吓尿了,手指发抖,“你他娘的大晚上的不去值班,穿这一身奇装异服是在干嘛啊?”
“……”
沈司星嘴角抽了抽,向小钟伸出手,语气平静:“你先听我说,别回头,别看向门外,从窗台爬出来,出来再跟你解释。”
可是,沈司星穿成这样,小钟哪里敢听他的,万一爬出去被沈司星做掉了,埋在花坛里当肥料可怎么办?
脑子没点毛病,能在深更半夜的医院里玩cosplay?
精神病杀人可不犯法。
小钟骂了声卧槽,扭头就往门外跑,沈司星拦都拦不住。
然而,小钟还没跑到浴室门口,看到了一抹黑影,确切地说是一个老太太的身影。
她的衣衫便宜老土,脊背佝偻,身形瘦小,站在门外的过道上,静静地看着他。
老太太的头上却长着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五官硬朗,眉毛稀疏乱飞,太阳穴鼓起紫色青筋,眼球瞳孔扩散,嘴角歪斜着,露出惊恐的表情。
男人的脸与老太太的身体紧密相连,下颌边缘到额头环绕了一圈犬牙差互的红丝线,缝合手法粗糙。
小钟被前后夹击,四肢僵硬,跟一根木桩子似的杵着。
咚咚。
老太太敲了敲门。
小钟惨嚎一声,两害相权取其轻,掉头鼠窜爬出窗外。
沈司星还站在窗户外头,搭了把手,拽着小钟一路狂奔。
尽管他穿着那身奇怪的道袍,小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此时此刻,沈司星对于他莫过于神兵天降,单薄的身材都伟岸起来。
几分钟后,两人坐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长椅上平复呼吸和心情。
医院内部近日疯传的八卦,小钟也听说过,他气喘吁吁,脸色惨白:“哥们,刚才那该不会是……?”
沈司星点点头。
小钟抓了抓头发,摸到一手冷汗,刚洗的澡又白洗了。
冷风一吹,小钟打了个哆嗦,想到老太太头上那张男人的脸,后知后觉有些眼熟。
怎么好像是前些日子死去的清洁工大叔的脸?
老太太抢走了清洁工的脸,要是用腻了,下一个该抢谁呢?
“那什么,”小钟被自己脑补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你穿成这样,一定懂一点玄学,那个老太太变成鬼,在医院里闲逛是想要干嘛?我正面撞见她,那下一个死的不会是我吧?”
沈司星愣了下,沉痛地点点头。
小钟噗通一声,给沈司星跪了,嘴巴一张就要嚎哭。
他们就在住院部楼下,夜晚静谧,小钟随便嚎两嗓子,都能把一栋楼的人叫醒。
沈司星把人扶起来,声音泠然,安慰道:“你别急,清洁工从见到鬼到急病暴毙,中间经过了三天。你虽然正面见到了老太太,但没被她捉住,没沾上阴气,不会那么快就死。”
“谢谢,有被安慰到。”小钟浑身软不拉耷,瘫坐在长椅上。
“你最少还有三天时间。”沈司星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在那之前,我会处理掉她。运气好的话,你能保住一条性命。”
他的指骨纤细,肌肤葱白,看着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指节处,没有医生、护士们常见的茧子。
小钟恍然,沈司星不可能是护士,对噢,沈司星看上去年纪那么小,脸那么嫩,不可能是经过护理专业摧残的大学生。
“你到底是什么人?哪儿来的底气说能保我一条命?”小钟说完,又磕巴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有些害怕。”
沈司星一怔,笑意如同清涟,转瞬而逝:“我是一名天师。”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走吧。”沈司星起身。
小钟不解:“去哪儿?”
沈司星撩起宽大的袍袖,从中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闻言,眼睛微微睁大,诧异道:“送你去急诊室,那儿人多,出什么岔子也有人照料。总不能让你跟着我。”
“不成,不成!”小钟头摇如拨浪鼓,“那清洁工大叔也是被送去急诊室,没几天人就没了。我现在去,万一被那老太太逮住,不是纯纯的送人头吗?”
沈司星一想也是,抿着唇纠结:“那你想怎么办呢?”
“天师大人!”小钟作势要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让小的跟着您吧,就今晚!大晚上的,我实在不敢一个人待着。”
沈司星先前被相似的套路骗过,小钟如此主动,立即让他心生警惕。
他上下打量了小钟一番,稍显迟疑:“我要去的地方有点危险,可能顾不到你。”
“呃,”小钟结巴,“什么地方?医院里除了那老太婆,哪儿还有危险?我天天在这儿住怎么不知道?你,你不是在故意吓唬我吧?”
“太平间。”
小钟的脸色刷白,往后退了两步:“那个,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沈司星无语,拿死鱼眼看他。
几分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地下停车场入口,小钟比沈司星高出一头,身板宽了一圈,却缩头缩脑躲在他身后。
沈司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停下脚步,淡色的瞳孔凉凉地剜过去:“抱歉,能不能别走在我后面?”
“喔喔,好。”小钟蹑手蹑脚,挪到沈司星左手边。
夜晚的地下车库空无一人,零星几条节能灯管亮起,灯光白惨惨的,空气里漂浮着黏重的车尾气。
一辆辆私家车安静地停在车位上,车厢黑咕隆咚的,车前灯罩反射冷光,像黑暗中一双双野兽的眼睛。
小钟嘴角冒出一团白汽:“不是要去太平间么?上停车场做什么?”
“嘘。”沈司星食指轻点嘴唇,“不要说话。”
小钟脖子一缩,比了个拉链封嘴的手势,沈司星才淡淡地移开目光。
他紧跟着意识到,沈司星张口时嘴边没有水雾,顿时悚然一惊。
人类正常状态下的体温是三十六到三十七度,龙城夜里的气温接近零度,无论如何说话都会带出水汽,沈司星为什么没有?
沈司星身上的长衣广袖本就宽松,地下车库的穿堂风一吹,袖摆如同蝶翼翻飞,腰间系带掐出腰身,衬得他的身形愈发单薄,像一团月下青雾,一抹疏淡竹影。
总而言之,不似活人。
小钟不敢往深里想,但现在后悔也晚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沈司星。
走到停车场西北角一处偏僻的角落,墙上挂着一块指示牌,上书:“太平间,负二层,请保持安静肃穆。”
沈司星瞥了眼牌子,跟着方向标识左拐,不多时,安全通道的绿色灯箱在黑暗中兀然出现。
灯箱滋滋闪烁。
小钟的双脚钉在地上,双腿发软。他抬头看了看诡异的绿色灯箱,不敢挪步,眼睁睁看着沈司星推开安全通道厚重的金属门,咬咬牙,也跟了进去。
砰,大门关闭,绿色灯箱闪动几下,炸开电火花,滋啦一声熄灭了。
和预想中不同,安全通道的楼梯比外面亮堂一些,小钟刚松了口气,没走几步,太平间的大门就出现在眼前。
安全通道出口左手边是电梯间,右手边狭长的走廊尽头是太平间入口。
沈司星扫了一眼便记住位置。这儿约莫就是老太太被活生生饿死在里面的电梯间。
小钟也想到这点,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炸起来,喉咙像风箱一样呼呲呼呲地喘气,但碍于沈司星的眼神震慑,只能捂住嘴一个字也不敢说。
滴,沈司星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门卡,推开太平间的门,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到了这份上,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小钟总算看出来了,好家伙,沈司星这哥们不一般啊,是医院领导请来捉鬼的专业人士。
大晚上的,太平间前台没人,办公桌后面休息室的小门关着,里头传来悠长的呼噜声,估计是工作人员在里面睡觉。
沈司星没有扰人清梦的爱好,招手示意小钟跟上,径直往太平间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负二楼层高较低,冷色系的灯光和空气中久散不去的消毒水味,让气氛有些压抑。
过道不长不短,小钟捂着嘴,看向两旁房间的标牌,有等候室、业务办理处、临时哀悼室等等,都是医院外包出去的殡仪馆搞的,功能划分非常专业,不像太平间,倒像写字楼。
走廊尽头才是停尸房,银色双开金属门紧闭,门缝不住溢出一缕缕冷气。
“跟上。”沈司星轻声说。
他刷卡开门,动作一气呵成,显然对这儿很熟悉。
小钟忍不住以眼神询问:“你来过?”
“这两天,”沈司星委婉道,“我都在这儿上夜班。”
小钟递过去一个佩服的眼神,心想,难怪沈司星一来就被安排两天夜班,敢情是在太平间值班。
停尸房的气温比外头低几度,整个房间呈凹字形,正对门的是占据一整面墙的金属冷柜,抽屉整齐排布,最多能存放二十具尸体,中间的空地上摆着四张不锈钢床,用于临时停放和解剖。
“坐。”沈司星拉过来一张办公椅,让小钟坐下,“一会儿发生什么都别说话,安静坐着别动。”
沈司星的年纪看上去比自己小好几岁,可淡定的语气和神态令人信服,小钟有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听话地坐下了。
他看着沈司星在停尸房里徘徊踱步,心里嘀咕,医院的尸体最多停一晚上就会被殡仪馆的车拉走,冷柜抽屉上“工作中”的绿灯仅仅亮了三盏,表明停尸房里只有三具尸体,冷冷清清,别无他物。
那沈司星在这儿做什么?
还是说,他在等什么人吗?
最初的恐惧和新鲜劲儿散去,小钟的内心平静下来,白天在医院忙活一天够累的了,没多久,他就抱着胳膊低着头,脑袋一低一低的,打起了瞌睡。
然而,小钟不知道的是,沈司星眼中的太平间却是另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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