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坐在落地窗旁的圆桌,落地窗纤尘不染,穿着整洁样貌端正的男侍应生先一步站在座位前,既不催促也不推销,只是微笑地耐心等待两人点餐。
小鸟游川奈翻开用意大利文书写的酒水单,简单扫了一眼:“Gappuccino,两杯。”
她打开昂贵的手提包,从里面抽出两张钞票夹进酒水单,把酒水单扔还给侍应生:“不用找了。”
侍应生差点没有接住,但是听到那句‘不用找了’,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丝毫没有因为小鸟游川奈散开的头发,花掉的眼妆或者她略显无礼的行为而恼火。
毕竟这位女士,看起来就像是家世出众,他们得罪不起的样子,她就算是语气有些差,可能也是因为对面的那个看起来就像是靠脸吃饭的男人得罪他的吧。侍应生想,如果是他能傍上这样的女人,肯定会全力以赴让对方开心,这个男人真是不识好歹。
诸伏景光没有错过侍应生眼里隐晦的鄙夷。
侍应生离开后,小鸟游川奈忍不住笑起来:“我猜他一定把你当作了我包养的男人,仅仅因为我今天拿了一只比较贵的手提包,我的态度又比你嚣张,他就在完全不了解你我的情况下,就得出这种结论……你看,你们大部分人类就是这么肤浅的生物。”
诸伏景光抽出桌边折叠整齐的餐巾纸,递给小鸟游川奈,指指自己的眼尾:“要擦擦吗?”
真的很像。
尽管已经很多次的意识到这点,在再次和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目光相接的时候,小鸟游川奈还是忍不住恍惚,等她回神的时候,已经不自觉的接过了餐巾纸。
“啊,真的是。”小鸟游川奈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你真的是有一双好眼睛,你只要靠着这点,在我们这里就像是拿着免死金牌那样畅通无阻。”
‘你们’‘我们’
小鸟游川奈有意无意地使用这些词语,似乎在她看来,她和香取晴是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存在。
“我们?是指您和haru吗?”诸伏景光问道。
“算是吧,但是不完全。”小鸟游川奈说这话的时候,那名侍应生把两杯卡布奇诺端上来,小鸟游川奈那杯上的拉花是小巧的爱心,小鸟游川奈连看都不看,就用搅拌棒把奶沫搅散,连着某个年轻男孩的心也搅碎了。
侍应生满脸失望地离开了。
小鸟游川奈:“你觉得在他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富有,事业有成,或许还有风韵犹存。
但当面评价女性是很失礼的事情,所以诸伏景光并没有说话。
小鸟游川奈也并没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但是如果他早三十年遇到我,他说不定会觉得我连人都算不上。”
诸伏景光把咖啡杯转了个方向,拉花图案随着咖啡液波动,他的声音很轻,却足够对面的小鸟游川奈听清。
“你们都患有ASPD。”
小鸟游川奈可以随意切换的性格,因为两种性格都是伪装,所以自然可以随意切换。
中途打断他和伊达航的对话;在不询问的情况下就把他带来这家咖啡厅,点了她想喝的咖啡;挑起侍应生的兴趣却又立马丢开;妆容狼狈却并不让她感觉羞耻;能察觉别人的想法,却又不能理解……
这些或许也能用性格恶劣来解释,但是诸伏景光认识香取晴在前,所以还是很快就想到了这个。
小鸟游川奈脸上的表情彻底消失——任何细小的表情肌都停止了工作,这让她看起来不像是人类,而像是会引起恐怖谷效应的仿生机器人。
“在这个国家,每年的新生儿有几十万,而这些孩子里有六成以上会出现行为障碍,而这些人中又有近六成会被各种问卷和心理测试评估为ASPD。”
尽管诸伏景光知道这些年来ASPD的评判标准变得宽泛,还有些青少年为了追求特立独行,会宣称自己是ASPD患者,也就导致了统计数字持续上升,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有那么多。
“这些孩子被打上‘反社会’的标签,他们中爱笑的孩子就是生性虚伪,内向的孩子就是阴郁可怕,如果反抗,那就更好了,人们会说ASPD果然是天生的罪犯,无可救药的坏种。”
“不过他们也没说错,如果不是妹妹,我大约真的会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诸伏景光能从她的言语中,感觉到属于小鸟游川奈的情感波动,尽管被埋藏的很深,但确实是存在。
用专业的评分标准来说,小鸟游川奈或许现在依旧是ASPD患者,但她却绝对算不上是无可救药的恶人。
但大部分人并不能区分这两者的区别,所以他们的厌恶和排斥也是无差别的。
“因为这些原因,我被家族放弃,他们全力以赴地培养我妹妹小鸟游香,这也是为什么当她提出要去缅甸卧底的时候,父亲扬言和她断绝关系。”
诸伏景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的家族……”
“哦,我忘记说了吗?”小鸟游川奈:“我们家族在警界有些影响力,地位大约就和你的那个朋友家在政界差不多吧,他现在和家里也已经闹掰了,我妹妹当时就是处于这种境地。”
小鸟游川奈用指头在桌面上画了个零。
小鸟游,降谷。
诸伏景光虽然没有听说过小鸟游家族,但他对于幼驯染的家事稍有了解,知道降谷零当初报考警校的时候,遭到了家里的极力反对,他父亲是政界高层,据说本来是想让降谷零读完法律后直接从政,没想到降谷零中途跑去做了警察。
日本的家族体系繁冗复杂,几个大家族和势力牢牢把持着政治和经济,早就已经阶级固化,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果说小鸟游家族和降谷家族地位相似,那么先前他们所调查的,小鸟游川奈以平民身份嫁给田中后雄就完全是假的,灰姑娘只不过是她的伪装,伪装下面是两个家族的联姻。
说不定田中后雄才是高攀,难怪他们的女儿姓小鸟游,而不姓田中。
小鸟游川奈倚靠的从来都不是丈夫,她背后有着比丈夫的家族,更强有力的背景和支撑。
而他们之前在调查小鸟游香的过程中处处受阻,也是因为他们在借用公安系统调查,而对方本身就是在系统内比他们权限更高的存在,他们当然无论怎样都不能得到结果了,他们能看到的,也只是对方想让他们看到的而已。
“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小鸟游川奈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向街道上逐渐亮起的灯火和来去匆匆的行人,点点亮光落在她深色的眼瞳中,就像落入无底的深渊,没有丝毫的折射。
“三岁之前,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是无声的黑白默剧,长相和我相似的生物在舞台上,做着我完全不懂的事情,他们总是无缘无故的大笑或者哭泣,但我如果不配合他们,他们又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怪物。”
小鸟游川奈的叙述抽象且让人毛骨悚然,诸伏景光却并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或者不理解的情绪,他定定地看着对方,又似乎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他想见到的人。
haru也会这样害怕吗?
“直到karou(香)来到我身边,第一次在医院见到她的时候,是我偷偷溜进去的,因为父母担心我会伤害她,所以直到她满月,我才第一次找到机会见她,她那么小又那么软,柔嫩的皮肤上一戳就会变红,我想要掐她,看她会不会哭……”
“她哭了。”
“但是她并不是那种讨厌地嚎啕大哭,她哭的像是只小猫,然后她抓住了我的右手手指,就是刚刚掐了她的那只手。”
小鸟游川奈完全陷入了回忆中,喃喃道:“这是我妹妹啊,就算我欺负她,依旧会全心全意依赖我的妹妹。”
她的世界从那个瞬间、从那个婴儿,变得熙攘热闹、色彩缤纷。
“她在那边卧底调查期间认识了那个孩子,他当时只有十岁。karou一眼就看出了那孩子和我是同类,所以忍不住多关注了些,后来又发现他数学天赋出众,就生出了把他带回国,让他接受更好教育的想法,甚至还想要收养他。”
“她在短讯里和我说,那孩子很懂事,如果我见到一定也会喜欢,等到手头的工作完成,就把他带回国,转到国内做更安全的工作,也让父母和我放心。说那孩子还有两个妹妹,如果情况允许,她会把那两个孩子也带回来,给他们找好人家,但后来……”
小鸟游川奈说到这里,眼尾泛红呼吸颤抖。
后来她才知道,当时小鸟游香所说的‘手头的工作’,就是和那名代号叫做‘苏格兰’的组织成员配合,暗杀永乐会经理,收购这个缅北最大的销金窟。任务的过程中,小鸟游香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被‘苏格兰’识破身份,最后死在了缅北,小鸟游川奈连尸首都没有见到。
诸伏景光叹息:“您妹妹…小鸟游警官是很了不起的警察。”
“我宁可她不要那么优秀。”小鸟游川奈眼中溢满悲哀,此刻的她情感流露,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haru也是她给那孩子取的名字,她说‘苏’是宝石的意思,虽然美丽但让人感觉冷冰冰的,不如叫‘晴’,听起来就暖洋洋的,希望那孩子以后的人生也如同晴天,光明顺遂。”
“那孩子回国后,我们也只是知道彼此的存在,期间我帮他办过几次事,其中就有刚才说的户籍的事。”
“他刚到日本的时候,我在忙着调查karou的死因,只把他的事情派给手下人去做……后来也考虑过把他带在身边,那次我在学校门口,打算把他带走,却看到他和你们一起出来,看到他的那种眼神,我当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诸伏景光心底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去问,心像是被人捏住,酸涩痛苦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于他,就像是karou于我。”小鸟游川奈:“失去你们,对我们来说就是失去了全部。”
“不管是受伤、被威胁还是被逮捕,只要能留在你身边,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去做。”小鸟游川奈直视诸伏景光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除非,他认为自己是危险的,有可能会牵连到你,他才会远离你。”
“他是在保护你。”
“这个号码是当面我在缅甸调查的时候,留下的电话,你说不定能从这上面找到更多的线索。”
……
诸伏景光走出咖啡厅,夜幕已经降临,他仰头看向天空,第一次觉得月光如此刺眼。
他能在组织中暴露身份后,还留下性命,甚至联系上公安的人,不是因为他幸运,也不是因为他谨慎,而是因为haru帮他承担了他所不知道的。
他被困于房间之中,居然就真的像是被蒙住了眼睛,房门之外的haru所遭受的压力,他竟然一无所知。
明明说过再也不会松手,他却好像又食言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抓着金沙的傻瓜,越用力就失去的越多,他不想放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无能为力的滋味紧紧包裹着他。
到底要怎样做,才能真正的走近haru,和haru并肩站在一起?
似乎只有把对方抱紧,才能获得些许真实的满足,永远不分开。
诸伏景光看着那轮满月失神,路过的行人纷纷向这个看起来失恋的男人投以怜悯的目光。
他想他了。
……
他想他了。
香取晴抱着泡面坐在天台上,看着天空中像是要压下来的圆月,有些失神。
在这几个月中,他见过组织的人,公安的人,还有班长、萩原他们都远远的见过几次,唯独没有见过hiro。
hiro是在生他的气吗?
如果hiro已经看到了床垫下藏着的东西,那么大概也能猜到他是在装失忆了。平心而论,如果是他发现hiro这样骗了他几年,他肯定也会生气,至少一周……不,至少三天都不会和对方说话。
hiro不会不要他了吧。
虽然说起来当时是他先要跑的,但那也是因为他们来抓自己,如果真的被抓住,香取晴也不敢肯定,在五个人的轮番审问下,他会不会说漏点什么,他总要想清楚,才能和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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