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枚贡玛后,老人反而逐渐冷静下来,脸上仍有着喜悦的表情,但动作却克制了许多,某种属于老贵族的从容在这一刻又突然回到了他身上。
事情可以做的脏,但是不能看起来脏,表面上要越干净、越漂亮越好。
“我的孩子,我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你了,很久之前……远比你想象的还要久。”老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两分古怪的慈爱:“还记得那本英译版本的小美人鱼吗?那就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
那是他被送往永乐会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好像是四岁还是五岁,那是他听过的第一个童话故事,也是唯一一个……居然这么早他们之间就有接触了吗?这倒是确实让他有些吃惊。香取晴的手指微动。
老人惊讶地看到他手指的动作,明白对方是有意识的,他并不为这感到担心,毕竟他为今天已经计划了几十年,就如同为了演出呕心沥血的歌舞伎,在最终演出的时候,如果无人欣赏,对他来说也是件遗憾的事。
而现在他却突然发现了一名观众,一名能欣赏他盛大演出的观众,尽管这名观众趴在地上连回答他都做不到,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在这种时刻,他也有了能分享喜悦的对象,他这场伟大的演出,也会迎来恢弘的落幕。
“不只是那本童话书,还有让那女人发现你天赋的那本数学书,那女人从嫖客那听说永乐会的荷/官薪资可观,她联系神婆的电话号码……”老人叹息:“她不是聪明人又胆小过头,为了确保她能把你送进永乐会,当初我的人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她确信那是个好去处。”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会选择你?为什么一定是你?”老人爱怜地轻抚那枚贡玛:“不是你而是你们,你只是我选择的孩子们中的其中一个,我养着能完成这种手术的神婆,每年都把孩子送给她,但是可怜那些孩子都没有被神选择,贡玛这种神赐之物并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佩戴,说起来还要感谢我的那位朋友……”
“我的朋友他是真正的天才,他发现贡玛虽然能延长人类的寿命,但是却有两个致命的缺点,其中一点就是大多数人都对贡玛有着剧烈的排异反应,这种排异反应足以致命,但他最终找到了解决办法……在这点上我总是比不过他,这个办法就算是现在说来,也巧妙至极……”
枯瘦的手指紧抓着金属圆片的边缘,将那嵌入血肉的东西,一点点拔了出来。
“先将贡玛移植到‘培养皿’中,等到贡玛和作为‘培养皿’的人类完全契合的时候,就可以把贡玛从‘培养皿’中取出,这时候移植的贡玛完全不会产生排异反应。我亲眼看着他成功,在我的面前从佝偻的老家伙,重新变成了我们认识那时候的年轻人。”老人叹息:“可惜,贡玛太过于脆弱,每枚贡玛最多只能支撑两次移植,第三次移植就会完全损坏,不然当初……”
不然在几十年前,杀掉他的朋友的时候,他就已经成功了,也不用再浪费了这许多年的时间。
圆片下并非是想象中的金属长钉,而是血红色的、如同植物根系一样的丝状,缠绕着最中心的主根,彻底脱离皮肉的瞬间,那些边缘细小的根系,就像是被空气中无形的火焰灼烧,开始打卷发黑,这种不详的黑灰色从边缘向中心蔓延,就如同这枚贡玛,正在空气中逐渐‘死亡’。
“真美啊……”老人再次感叹:“这才是真正的贡玛,在‘培养皿’中完全成熟的贡玛,这是神赐的造物。”
老人摸索着后背脊柱上的那点,其实已经在培养皿中成熟的贡玛,移植在人体的哪个位置已经不再重要,但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他必须确保每一步都不会出错。
在贡玛的尖端刺入皮肤的最后时刻,老人停下动作,目光在这间被他抢来的酒馆里环视,最后落在那张照片上,隔着泛黄的相纸,和那名年轻人对视,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就算是他自己也很难说清。
但总之他会迎来新生,老人闭上眼睛。
贡玛的尖端刺入枯朽的皮肤的时候,肾上腺素的分泌,几乎没有让他感觉到疼痛,但是异物穿透肌肉的感觉,因为没有疼痛的遮掩,却变得格外清晰,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那种像是根系的东西,在他皮肤下穿行,同时有某种热流被注入,从脊椎流向四肢。
他的皮肤开始变得白皙紧绷,眼前的光线也变得更加明亮,他知道这并非是因为灯光变亮,而是因为他的视线变得清晰,他的骨骼发出咯吱的摩擦声……
他在变得更年轻,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焕发新生!
他欣喜的抬头看向屋顶,本来那里在他看来是模糊的黑色,现在他却能看清那里的木纹,和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生出的霉斑。
他走向墙角的青铜镜,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用来第一时间看到年轻的自己,他要第一时间见证自己的成功。
随着他走进,青铜镜中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昏黄的灯光下,那里站着一位行将枯朽的老人。
老人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老人也做出相同的动作,他捂住自己的脸,向后踉跄退去:“不、不可能……不!我明明、我明明……”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身后早该死掉的香取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清朗,丝毫没有一个重伤濒死之人的虚弱。
老人猛地回头看去,香取晴已经在地面上翻了个身,大剌剌地躺在地板上,侧头看向他,满目讥讽,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次:“你会相信?”
“……”
“你不会真的相信我会毫无准备的来到这里?”香取晴嗤笑:“是什么让你产生了错觉?老糊涂了吗?”
这下就算是满脸的皱纹,也遮不住老人又黑又绿的脸色。
这确实是个荒谬的错觉,对方总是和条子混在一起,那些条子是可以为了其他人而甘愿赴死,让他忘记了,面前的年轻人从不是什么真正的好人,就算是要死,也要咬掉别人一层皮。
如今,更是咬住了他的喉咙,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你、你……”老人向他这边迈了半步,就猛地倒下,他丢掉拐杖,手脚并用爬向香取晴,刚才他又黑又绿的脸色,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怨恨,还因为中毒,那枚贡玛……那枚东西上有毒,那绝对不是真正的贡玛。
皮肤的紧绷感和骨骼的摩擦感迅速演变成了疼痛,清晰的视野也变成一片曝光色的白芒,老人伏在地上,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再也看不清香取晴的位置,他不甘地嘶吼:“那枚东西上有毒!你现在也不好受,你也要死了!”
“本来就是要死的。”香取晴咽下嘴里的血腥味,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头顶那盏变得刺目的昏黄电灯。
老人嘴唇开合,或许还是在咒骂他的话,但是喉咙中只剩下了倒气的嗬嗬声,这种急促的声音最初充满整个空间,但很快就变得杂乱,如同电量耗尽的机器,很快就安静下来。
那种身侧有人死去的感觉,即使香取晴闭着眼睛,也能清晰分辨。
那是很难形容的感觉,既微妙又模糊,如同燃烧的炭火在身侧逐渐冷却,又如同沸腾的水在冰天雪地中冻结,再或者像是一枚枯黄的树叶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虽然只是微毫的变化,但代表着同类的死亡,所以那种冷就很容易蔓延到自己身上,从指尖到心脏。
不过短时间之内,他好像还是死不掉。
好在他早有准备。香取晴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只插排大小的黑色长方形盒子,摸索着按动盒侧的开关,盒子立马就发出了有节奏的滴滴声。
为他做手术的女人,当年也只是那神婆身边的学徒,而香取晴自己更不可能对研究贡玛有什么兴趣,所以两个人对这东西的了解都是一知半解,谁也不知道取掉真贡玛,用假贡玛来代替,能让香取晴再维持多长时间的生命。
香取晴远比那个老家伙更年轻,也更健康,也就代表着中毒之后,他或许要意识清醒的受苦更长时间,所以香取晴才提前准备了这枚微型炸/弹,里面炸/药的剂量并不能炸飞整栋大厦,但足够结束距离最近的他的生命。
而且用炸/药还有另一个好处。
香取晴把盒子放到胸口,安详地再次闭上眼睛。
炸/弹爆/炸后,他的面部会被烧焦,变得难以辨认,或者更幸运一些,他的尸体会变得稀巴烂,就算是hiro亲自出现在现场,也无法确认那是不是他,也就不必为了他的死亡难过。
虽然那时候想的是,hiro永远都不要忘记他,但是到最终时刻,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心软了。
还是不要让hiro抱着他的尸体痛哭这种事情发生了。
让hiro和那些家伙们以为他潜逃出国,偶尔聚会喝醉酒后,在酒桌上骂他几句,也算是达成他不让所有人忘记他的目的了。
哦,还有希望萩原那家伙能记得把他的玉镯还给他,毕竟是明拉送给他的东西,如果不拿回来的话,明拉一定会在三途川岸边抱着他哭个不停的。
hiro……
“haru。”
耳朵中如同灌满了水,模糊中他却好像听到了诸伏景光的声音,在幻听的海浪声中,那种低沉温和的声线,好像传说中的小美人鱼。
小男美人鱼。
香取晴感觉有点好笑,勾起嘴角强撑起眼皮,想要看看幻觉中的诸伏美人鱼是不是有蓝色的鱼尾,美人鱼在陆地上走路,不会是像弹涂鱼那样,一蹦一跳……
刺眼的白光中,模糊的人影弯下腰来,香取晴逐渐看清对方的眉眼,俊秀的眉毛拧住,那双猫眼总是上挑的眼尾压平,黑沉沉的情绪积压其中,对方看起来是想掐他下巴,但最后还是没忍心下手,捏住了他的脸。
香取晴的目光下移,没看到闪着细碎光芒的鱼尾,只看到了沾满灰尘的皮鞋。
完蛋,不是诸伏美人鱼,是诸伏警官。
香取晴的脸被捏住,口齿不清:“诸伏、诸伏警官……”
诸伏景光笑了笑。
诸伏景光的阴影笼罩住他,香取晴迅速改口:“hiro,好巧。”
轻轻的叹息吹拂在他的皮肤上,浓烈到让人有些恶心的酒香,被清新的柠檬香气取代,几个月来,香取晴第一次彻底的放松下来,他胸口的盒子被人拿开,他的呼吸都变得顺畅轻松起来。
他听到那日思夜想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带着点奇异的满足:“终于,捉住你了。”
他一把扯住诸伏景光的衣领,把这位警官先生拉向自己,本来目标是那颜色浅淡的嘴唇,可是瞄准这件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些困难,最后只能悻悻地在对方下巴上咬了一口。
“恭喜你,警官先生。”
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第77章
“那边最后还是有人有异议,但是都被小鸟游一力压制了,她来过了吗?”
“没有,只派人来过。”
“他情况怎么样了?”
“中的毒只是有毒的草药汁,并没有经过化工提纯,透析后已经对身体没有影响了,但是他的脊神经受损很严重……”
医生的原话是,从受损的脊柱来看,病人应该早就丧失了行动能力,之前还活蹦乱跳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所以病人之后的病情发展也很难预料,只能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瘫痪,更糟糕地话,不排除危及生命的可能。
从香取晴的表现来看,或许是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那家伙似乎早就做好英勇赴死的准备了。
但这种事要他怎么接受?诸伏景光隔着监护室巨大的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青年,这就是他的爱人。
zero后来又陪他坐了一段时间,尽管不放心,但等到手机第三次响铃催促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离开了。因为乌丸莲耶的死亡,公安那边需要他处理的事情也多的要命,其中还有很多牵连香取晴的案件,如果随便交给别人,降谷零也不能放心,所以只好亲自来处理。
降谷零走后,诸伏景光继续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病房内的那抹夕阳,从那人的发梢移动到鼻尖。
从十九岁到二十九岁,当今天二十九岁的诸伏警官回头去看他们所经历的事情时,如果他们没有走到一起,或许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这十年都会更轻松些。
haru不必留在日本读警校,也不必经历失忆、逃亡……甚至是现在濒死的局面。而自己或许会按部就班的完成警校的学业,然后死在卧底工作中。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比haru更早说出那句话。
他做过很多错事,却不包括这件。
他只是后悔没能更好的保护对方。
诸伏景光其实很了解自己的性格,他从来都不是人群中话多的那一个,比起说话他更喜欢观察,在别人说话的时候,观察更多其他人没有注意的细节,这样的他似乎也很了解身边人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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