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荆还是第一见沈绍安这般疯狂和颓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好坐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沈绍安没有再出现这种类似于“自残”的举动。
但是左肩的伤,因为那晚被“暴力对待”,第二天肿成了馒头,原本结痂的伤口也裂开了。
沈乔安强行将他留在房里,每日逼着他按时喝药。
终于在五天之后,肩头总算消了肿。
郕阳关的传令兵也在第五天的一大早,骑快马到了赤水岭。
父亲这么着急让他过去,应该是罗琅逃走的事情。
果然!
一进帅帐,父亲就将其他人全都赶了出去,急声道:“摄政王命为父派人押送罗琅进京,可是刚过了畯陵,罗琅就被人救走。押送罗琅的将士尽数被迷晕,昨日才刚刚派人送了信回来。”
不过几日未见,沈绍安看父亲竟是苍老了许多。
一个细作,潜伏军中这么多年,身上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
一旦逃到敌方阵营,后果不堪设想。
沈时戬在听到消息之后,有那么一瞬间,直觉得他和沈家要完了!
沈绍安却在听到“摄政王命为父派人押送罗琅进京”这句话时,在短暂的失神之后,眼睛却是一亮,连忙问道:“父亲可有给皇上写信请罪?”
沈时戬神色尴尬,颓然叹道:“忙忘了。”
“那父亲便给皇上呈上一份奏折,请求卸任回京请罪吧。”
沈时戬一下子愣住了。
沈绍安有种预感:这应该就是赫连瑾给出的、化解此次生存危机的办法!
他神色冷凝,目不转睛看着父亲,看着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他目中的不舍和纠结。
作为沈时戬身边最为得力的心腹谋士,罗琅一旦与梁王合谋起事,沈家势必受其牵连。
如果沈时戬在梁王起事之前,赶紧写一封奏书加急送回京城。
这件事,就变得可大可小,端看朝堂上坐的那位,究竟对沈家是个什么态度了。
第107章 急流勇退,才是智者所为
沈绍安不忍看父亲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好小声提点他,“父亲,您这些年,为保大梁边关安稳立下汗马功劳。皇上,和摄政王,感念沈家的功劳和您的忠心,只要您诚心请罪,必定会对这件事网开一面。您大半生戎马,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交给了北关,以后北关的边防,该交给小辈们了。”
沈时戬面皮微微抽动,艰涩说道:“可为父前几日,收到斥侯来报,北郦左贤王命人刺杀了右坦部首领鱼霍利,扶持他的弟弟铎槊为新的首领。如今三部已经在准备缔盟,今秋必定联手大举进犯我北关。临阵换将,为兵家大忌……”
沈绍安只觉得一阵心酸,眼睛微湿:沈氏已经大难临头,父亲首先想的,还是北关的安危!
可是臣子的忠心为国,终究抵不过掌权者的疑心。
“所以皇上和摄政王,必定不会立刻同意父亲所请。”
若此次北郦、梁王合谋之危顺利解除,沈时戬再立战功,将功补过,朝廷给一个体面的说法,父亲便可安然退回京城,荣养天年。
若父亲不上书请罪,等边关之围和梁王起事平息,就是朝廷借此事向父亲发难的时候。
就算沈家有幸逃过古木堡之战,也逃不过来自皇权的赫赫龙威!
沈时戬一直沉默不语。
沈绍安叹息一声道:“父亲,权势迷人眼,富贵乱人心。功高盖主之下,藏的是倾族之祸。急流勇退,才是智者所为。”
一番话,登时让沈时戬出了满身大汗。
是啊,他如今,大将军做久了,在北关这些年唯我独尊。没了齐大福之后,更是一言九鼎,无人敢违逆。
尤其这些年,他将家中所有男丁都带到了北关,几个儿子也都成长为可以独挡一面的将军。
却不曾想过,长此以往,远在京城的皇上,会不会忌惮沈氏权柄过重、势力过于庞大。
沈家再势大,仍是皇上的臣子。
他若是不将皇权放在眼里,那他,将是下一个齐大福。
可齐大福只是独身一人,他身后,却是整个沈氏一族!
沈时戬心跳如雷、汗出如浆。
良久才苦笑一声,道:“如今父亲真的是老了,竟还不如你一个小娃娃看得透彻。”
沈绍安赶紧大拍马屁,“父亲一向视北关安稳为己任,舍小家顾大家,是绍安不如父亲。”
“行了,好听的话就不用说了。”沈时戬一旦想通,浑身也轻松了不少,“为父这就写奏折。”
沈绍安亲自为父亲研墨,看他写完请罪的折子,交给传讯兵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后,才朝父亲伸手,“父亲,北关舆图有吗?”
“自然!”
沈时戬站起身,将身后一副帘子拉开,一张巨大的舆图就露了出来。
沈绍安羡慕坏了,默默流了会口水,拿起竖在墙边的竹杆,将从左谷蠡王口中问出的情报说了一遍,最后问道:“父亲,您还记得,儿子刚来北关的时候,跟您说过,儿子曾经做过的那个噩梦吗?”
沈时戬没有回答,但沈绍安知道他记得。
沈绍安指着地图上郕阳关位置慢慢往下滑,“左诃和右坦部,佯攻京城,梁王暗中让他的人假意向您自请出兵拦截,将大量人马拉到临州以南、京城以北,这里有个山谷,可容纳十万人。”
“若罗琅身份没有暴露,听到左贤王义呼邪带领十万兵马攻打嵇门关,他必定会提议父亲您亲自率大军驰援,配合二哥进行反围剿,同时暗中向其他州城的将士发出假的作战指令,阻止或延缓他们集结出兵的时间。”
他用竹杆在郕阳关和嵇门关之间划了一道线,点了点古木堡的位置,“在这里,您会遭遇从南部去而复返的左诃部、右坦部,还有左贤王的十万兵马。而嵇门关,由右谷蠡王带着三万兵马围困,抽不出太多的兵马驰援;同样,赤水岭也有左谷蠡王带着人马拖住。”
“父亲受困,大哥和二哥必定不会置之不理。只要接到罗琅发出的带兵驰援古木堡的军令,定会令军中其他人留守关口,自己带兵来救父亲。然后,你们在古木堡被围困。”
“三哥、六哥、七哥和八哥一向跟着父亲,等大哥二哥一到,我们沈家的人,就全部集中到了古木堡。”
“在得到左贤王的信号之后,左右谷蠡王会抽出大部分兵力,与左贤王的中洲大军、左诃部及右坦部的联合军,围剿古木堡的沈家军。”
“古木堡地势平坦,防御工事皆为土墙,北郦军即便不擅攻城战,也可轻易破坏工事。”
沈绍安看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的沈时戬,笑笑,“父亲觉得,以我们沈家军的兵力,在这种规模的大军围剿下,能坚持几天?”
沈时戬轻轻吐了一口气,“两天不到。”
可是前世,父亲带着人,硬生生撑了三天三夜。
等其他州城得到古木堡被围的消息,再组织集结兵力赶过来救援的时候,沈家军已经全军覆没了。
沈绍安继续说道:“只要沈家嫡系全军覆没,北关军最重要的战力有十万在临州以南的山谷中,其他兵力分散各州。没有主将镇守调度,各州各自为政,北关就成了敞开的大门,北郦的铁骑轻易便可长驱直入。”
“与此同时,如果梁王起兵,朝廷的兵力就会被吸引到南边,无暇北顾。那北郦军占领北关十六城,便只是时间问题。”
沈绍安放下竹竿,继续说道:“我在赕城,曾听左谷蠡王姨家表弟说过,左贤王之所以现在没有夺取国主之位,是因为他没有太大的军功。梁王的许诺,应该就是北关十六城。而罗琅,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络人。要将我沈家嫡系一网打尽,需得有父亲您对他绝对的信任,还有他利用手中职权,暗中签发的调兵军令。”
沈时戬突然问道,“你早知罗琅就是那个细作?”
沈绍安没否认,“是的。”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父亲可还记得儿子刚到北关那一晚,曾经逮到过的盗马贼吗?”
沈时戬偏头微微思忖片刻,就点点头,“记得。”
“父亲后来也知道那不是盗马贼,而是到马棚给战马下巴豆的。军中盗马贼常有,儿子当时有意说成盗马贼,父亲才没放在心上。可罗琅,却在儿子点破您出兵计划后,将盗马贼与出兵计划联系到了一起,说明他本来就知道,那不是盗马贼。”
沈时戬却道:“他行事向来谨慎。”
“是,也因为他行事谨慎,几十年从未有过差错。若非刻意伪装,一个人怎会做到如此周全完美?”
至于在北郦遇到的险境,沈绍安不打算跟父亲细说,免得再给他老人家伤痕累累的心上雪上加霜。
“所以我准备了那封假的信件来试探他,罗琅做贼心虚,一试不就试出来了吗?”
沈时戬忍不住笑了笑,却又长叹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幼子差点被北郦左贤王抓走还受了伤,全赖自己向罗琅泄露了幼子行踪所致。
然而更让他痛悔的,是十四年前的那场大战。
第108章 朝廷来人
那场仗,战术布置没问题,可在议定出兵计划之后,他曾经与当时还是普通谋士的罗琅,推敲过那些战术。
当时罗琅提议郕阳关守卫撤回云州,但整个战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只要计划得当,郕阳关就是北郦国主阿敇哈的葬身之地。
结果问题恰好出现在了郕阳关。
原本议定从北郦骑兵外围对其实施反包围计划的古木堡、嵇门关和赤水岭的将士,被突然出现的两支骑兵拦住,郕阳关成了孤岛,大哥和三弟,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都死在那场战役里。
讽刺的是:因为罗琅提前向他“示警”,成了他重用罗琅,这么多年一直将他视为心腹的原因。
现在想想,或许正是因为他向罗琅泄露了战术机密,才导致那场大战,功亏一篑,还失去了好几位亲人。
沈时戬单手握拳,撑在额头,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精气神,一下子垮了下来。
沈绍安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突然成了这般模样,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着实把他吓到了。
他伸手握住父亲的手,低声唤道:“父亲?”
沈时戬感受到手背上儿子掌心的温暖,身子微微一动,却仍旧没有抬头。
沈绍安只好说道:“父亲,如今金秋已至,往年北郦都会在这个时候进犯北关。今年,更加不同寻常,还需要提前做好防备才是。”
“罗琅离开北关,必定会前往梁地,在北郦大军南下犯边我大梁之日,就是他鼓动梁王起兵谋反之时。”
沈时戬忽地一下抬起头,“罗琅,鼓动梁王谋反?”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父亲难道没想过,如今罗琅已成丧家之犬,他对北郦并无寸功,义呼邪就算收留他也不会重用他。可罗琅一旦与梁王联手起事,沈家必定会被皇上问责。有了这个投名状,罗琅只要投奔北郦,必会被义呼邪奉为座上宾。有他辅佐义呼邪,我北关十六城,才是真的危矣。”
沈时戬身子情不自禁晃了晃。
他心里一阵发苦:罗琅与梁王联手,是他最怕的事,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和后果。
所以,在得知罗琅逃走之后,他坐立难安,立刻让人给沈乔安捎去了口信,将沈绍安叫了回来。
如今沈氏已处在生死攸关的关口,如果他再颓废下去,整个沈氏,就得为他的识人不明陪葬了!
沈时戬为将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如此挫败!
沈绍安不忍看父亲这般模样,还是将自己猜测的赫连瑾的打算,细细说给了父亲听。
末了说道:“父亲,如今能救我们沈家的,只有摄政王。为今之计,父亲还是尽快拟定好北关战事可行计划,请摄政王钧旨示下。摄政王对梁王另有打算,如果父亲能全力协助摄政王打赢这一仗,我们沈家此次面临的危机,自然迎刃而解了。”
沈时戬叹息着答应下来。
沈绍安突然想起赫连瑾送来的那份名单,连忙从袖袋中取了出来。
沈时戬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今年父亲调任的那份主副将名单。”
沈绍安将名单交给沈时戬,“我请摄政王帮忙调查了一下这些人。儿子誊写了一份,将与皇上和摄政王政见不合之人圈了出来。”
沈时戬接过名单,展开细看。
“父亲此次调兵遣将,可以考虑一下,将这些圈出来的人,让他们顶出去打头阵。如果对方敢违抗军令,直接就地斩杀。”
从命是死,不从命也是死。
那些人就算是梁王的人,身后也都有各自的家室族人。
战死沙场,至少还能给家人留一条活路。
若是因为违抗军令被杀,后面摄政王或者皇上翻旧账的时候,他们的家人也得跟着受牵连!
沈时戬看到儿子圈起来的人,几乎全都是司马翀或者梁王的人,忍不住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这小子,杀伐果断,的确是个难得的将才!
只要他能留在北关,沈家以后,也未必会就此一蹶不振。
沈时戬将名单收起,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好,有这份名单,为父心里便有数了。摄政王那边,为父会尽快将密折写好送回去。”
沈绍安没有在郕阳关多待。
将该说的说完,便告辞离开。
回途经过赤水县,沈绍安带着人拐了个弯,去县里一家小酒馆,要了几斤牛肉、几斤猪头肉和四个小菜,又沽了几斤花雕。
与云荆四人美滋滋喝了起来。
虽然这偏远边镇的花雕酿制手艺远不如京城栎阳楼,但聊胜于无吧。
这几天因为伤势反复,大哥管他管得极严,滴酒都不让他沾。
如今心事去了大半,胃里蠢蠢欲动的酒虫子也上来了。
喝完酒已近戌时末,沈绍安才回到行辕。
洗漱更衣后,他刚走出捎间,就看到大哥开门走了过来,“绍安?”接着耸了耸鼻子,黑着脸气道:“你又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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