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岚此生皆虚名,若没有我,江爻才该是名动京城的天下第一名士。”
“我二十岁后名扬天下的诗词歌赋半数以上出自江爻之手。”说起江爻,柳云岚面上满是自豪,似乎丝毫不介意别人知道他‘天下第一名士’的名号是借他人之手得来,反倒抽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递给洛云升:“这些都是江爻写的,如果将来你们真的能夺得天下,劳请静桓君为这些作品正名。”
说完,柳云岚自嘲一笑。
“我不过是这繁盛腐败的巨木之上一支微不足道的枝丫,江爻啊……他才是上天赐到人间的新柳,可惜落在泥泞之中。”
“会试……他本该是头榜头名,却因为柳家这棵大树挪到了我后面,成了第二,又因为出身低微,甚至不是寒门而是一个连入京的盘缠都要靠借的布衣,成了第三。”
“但其实他也不是第三,”柳云岚一顿,“是一榜第二十四。”
“???”你们考试名次这么多变的吗?
洛云升头上顿时冒出几个问号,但他在柳云岚面前是才子人设,这点懵懂万不能被柳云岚看出来,因而洛云升硬是面色不改地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容渊却知自家这根本没几分学识的鬼神肯定没听懂,打断了柳云岚。
“你的意思是说,江爻在判卷的时候是一榜头名,但因为你们这些豪门弟子最终只排到了一榜二十四?”
“那怎么又说他是第三?”这倒也是容渊想知道的。
像江爻这种没有背景的举子才被人顶到二十四已经算是才高八斗很有些真才实学了,他最终能拿第三才是奇怪。
其中缘由……
洛云升和容渊同时看向柳云岚:“所以是你在背后施压才让他保住了第三?”
“嗯。”柳云岚一笑,随即嘴角拉平,“我威胁了父亲,如果江爻拿不到第三,我就揭露那十几位舞弊的朋友,毕竟他们的卷子……也是我为了防止有人暗害江爻,亲手写好化名卖出去的。”
洛云升顿时震惊。
你们这哪里是科考啊!
开卷考吧!
但由此可见,江爻的才学大抵真的奇高无比,柳云岚这开卷考的都承认自己的卷子比不过闭卷考的江爻,说一句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
见洛云升满脸震惊,柳云岚忍不住问:“静桓君真不知?你自己也深得御史言官喜爱,不必上场也知道自己必中进士,你真以为靠的是自己的才学?”
洛云升:“……”
此时此刻才深刻意识到官/场的黑暗,从会试就一路黑到底了你们这王朝能延续三百年堪称奇迹。
果然,世界是个草台班子,古人诚不欺我。
洛云升无语凝噎,柳云岚感叹:“考到会试,最不重要的就是才学。”
“静桓君的《失意篇》当为千古名篇,可你若非出自洛氏,《失意篇》就算不成一叠废纸,终也写不了你的名字。”
“八成是替他人作嫁衣吧,就像我顶了江爻的会试第一,后来又顶了他诸多诗词赋作一样。”
嘲讽了一番自己,柳云岚沉下声,为这无可救药的科考下了定论:“会试没有公平可言。”
“寻常布衣至多中举便到了尽头,如江爻这般的布衣能一路考到会试,也是因为……”
洛云升有一点不爽,打断他接道:“因为他结识了你,因为你强逼着柳家保他。”
“嗯。”
“我便是要他名扬天下,要他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容渊听到这里终于冷笑一声:“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姓柳没人来摧折你,但江爻……”想到如今连名字都没有了的江爻,便是容渊也感到一阵压抑的不适。
“是啊,只可惜我过得太顺遂,我根本不知道其实柳云岚对柳家来说也什么都不是,他们需要的是一根能为柳家撑起门楣的柱子,不是柳云岚。”
“我只是恰巧有那么一点小聪明,又恰巧身边的兄弟都有些蠢,才被选作了这根柱。”
“柳家在我身上花了不知多少财力物力精力,我得到世上最好的教导,注定要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
洛云升下意识握紧拳头,容渊拍拍他的小臂,示意他放松,柳云岚沉浸在回忆里,没注意他们这些小动作。
“会试之后,父亲与我摊牌,他可以想办法点江爻作探花,前提是我必须是状元,他甚至还提前给了我殿试的考题,让我与江爻共同研讨。”
“其实到了这一步,我心里清楚这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江爻也能接受做探花。”
“按他的说法,总之第一不是我就是他,没被别人夺了去,没什么可在意的。”
“但我没想到,父亲啊……已经决定除掉江爻了。”
洛云升想起容渊说过的江爻殿前失仪,永不录用,眉头皱起来。
“对于柳家来说,支撑门楣的柱子只能掌握在姓柳的人手里,从我为江爻威胁父亲的那一刻起,父亲、族中的叔伯就已经决定好了江爻的命运。”
“殿前失仪……”洛云升深吸口气,已然猜到了一些:“乘风散……本来就出自你们柳家?”
“聪明!”柳云岚一笑。
“父亲给江爻的饭食和水里都下了乘风散。”
“少量的乘风散确实能振奋精神,就像静桓君你饮下的那一杯,成就了《失意篇》,但江爻吃下的太多了。”
“哪怕他意识到了饭食有问题,前后有内侍太监看着,他也不敢剩下一口。”
柳云岚抹了把脸,“我还记得殿上见到他的第一面,他跌跌撞撞走过来和我说对不起。”
“我看见他手发抖,却不知所措愣在当场,大殿之上,我那时也年轻,不敢去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顶着不适写了满篇,然后收卷的内侍看到他所书文字,趁皇帝不注意,拉着他的手碰翻了砚台,强行污了整张卷子。”
“哈,那老太监,至死都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受柳氏所迫,自己没有分毫错处……”
“简直可笑。”
“污了卷子,殿前失仪,打入大牢,永不再用。”
“江爻作为江爻的一生至此终结。”
洛云升以为故事到了尽头,皱着的眉头稍微松了一点,柳云岚却还有话说:“但‘柳云岚’作为‘天下第一名士’的光辉一生才刚刚开始。”
第54章
“没有江爻, 我自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状元及第,何其风光?殿试之后父亲每一日都很高兴, 可我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进大牢见江爻,却看着他们从江爻的房里搜出他即兴做下的文稿,把它们全部安在我头上编撰成‘状元文稿’送到各个举子手中。”
“那个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 我甚至没有说不的资格。我只能看着自己占尽了他的所有。”
“那些拿着江爻书稿恭维我的人, 他们不知道那些诗词歌赋出于谁手吗?不知道我从来写不出那样如江如河胸有千古的策论吗?”
“他们知道, 只是为了前程出口成谎, 他们恭维的也不是柳云岚,是河东柳氏。”
“柳云岚?傀儡而已。”
知道官场黑暗,没想到这么黑暗, 洛云升不由抽了口凉气, 将来若有机会整肃官场要面对的岂不是重整乾坤的困难?
听的人已感同身受地痛苦,柳云岚的故事却还在继续:“我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所有人都要高看我一等,所有人都恭维我有宰辅之才,连宰辅本人都那么说。可‘未来宰辅’却连南大牢都进不去。”
“我见不到江爻。”
“他本能靠自己的才学考中进士,但因为我他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柳云岚眼中隐约闪过泪意,洛云升忍不住问:“但你最后还是救了他, 他活到了现在, 你们……也杀了很多‘该死’的人。”
柳云岚嗤笑一声,“是, 我向父亲承诺与他分离, 才终于把他从牢狱之中带出来。”
“病骨支离, 我只能将他养在一个偏僻的小院,我对外宣称里面养的是我的外室, 同僚们对我的态度更友好了——在官/场上一个劣迹斑斑的小人远比一个正直的君子更令人心安。”
“我养着江爻,江爻却不甘于此。”
“但我帮不了他任何,直到——”
“直到父亲打算为我与嘉悦公主议亲,我的‘外室’必须被清理掉,父亲绕开我找上门来想要发卖江爻,却死在了江爻手下。”
柳云岚轻声缓语,洛云升却听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杀父之仇……或许,也是解脱。
“我终于发现了一件我能为江爻做的事情——我至少可以帮他料理死人的尸体。”
在场三人与父亲的关系都算不上好,如洛云升和容渊养这样的心里更对“父亲”这个角色存了些恨意,亲手弑父可能做不到,但如果父亲死了大抵会心中窃喜。
三人一瞬共情相互带入,就连洛云升也觉得柳云岚能帮江爻处理好尸体算他还有点用处。
“是吧?”
“我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所以后来我辞去官身,与他去了很多地方,我们习武、周游国境,杀了许多作恶的人,我负责收尸。”
“我们俩的才学加在一起,或许他七我三,创出了这‘第一名士’的称号,柳家舍不得放弃这名声,只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钱财,行更多的方便——哪怕他们知道我可能是个敢于弑父的凶徒,也知道江爻还活着。”
“但死的不是自己,他们心存侥幸。”
“所以,”柳云岚从袖中拿出一个一封奏本,亲手递给容渊:“王爷若是哪天不高兴,折上之人可以挑几个出来杀一杀,权当日行一善、日寻一乐。”
有被震惊到的洛云升:“……”在容渊的示意下收下了折子。
“当然,杀人者仁恒杀之,这点道理我们也是懂的。”
“比起亲自动手,乘风散是更好的选择。”
“懦弱者沉迷于此,在我见山雅集醉生梦死。”
“敛金聚财,再散出去救济那些当得救的人。”
“当得救的人……你们自己倒是当起了救主。”
容渊不置可否,洛云升倒是能理解柳云岚的心情,行善便是如此,能挑着自己想救的人救,已是大善。
但乘风散始终不是该拿出来用的东西。
哪怕毒性也就比烟草强一些,也不该拿出来迷惑大众。
大抵是看出洛云升心中所想,柳云岚低笑一声:“乘风散的药方我这里没有,但如果静桓君想要,也不是不行。”
这似乎才是柳云岚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江爻活不了多久,或许今晚,或许明日。药方在他手里,如果他愿意给你,你会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见山雅集,如果他不愿……这药方也会随他而去。”
“柳家那份我们早已捣毁,江爻手中的配方是孤本。”
“区别只在于你拥有或者失去这惑人心智的神药,”本该言尽于此,但柳云岚看了眼容渊,又道:“至少在我们手上,乘风散不至散落民间。”
感觉被狠狠点了的容渊:“……”哈,这么不信任又何必投诚?还真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的英雄?
不过两个满手血腥的杀人犯。
但想想自己在战场上冲杀这么多年手上沾过的血也不少,容渊也懒得说什么。
说到底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
只是想把洛云升带走,还带去见山那种人随时可能不见的地方,柳云岚当他是死人吗?
但洛云升没表态,容渊这个作陪的也没说什么。
决定还是留给洛云升自己做好。
柳云岚也好江爻也好,他们是受害者没错,但这么多年过去,也早成了新的加害者,现如今看,说是两个疯子也没什么不对。
——只为了给容麟上眼药就甘愿赴死,不就是疯了吗?明明可以继续隐藏在暗中,悄悄给容麟使绊子,等蚁多咬死象的那天到来。
“那么静桓君,你想去见江爻最后一面吗?”柳云岚挂着难以言喻的古怪笑意盛情邀请,洛云升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江爻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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