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接着,是其他曲声跟着进来。
原本伴奏的人在细微的变动中,被一群水平明显更高的大家替换。
宋宴清听得分明,暗叹自己的名字恐怕配不上这等水准的演出。
天公也作美,曲乐飘荡之时,天际飘来一片浮云,将赤日的灼目之光暂时遮挡,烘托得气氛凝重。
待少女最后动作定格,浮云远走,从天穹缓缓落下的光芒、以及几面悄然用上的珍稀琉璃镜,用光影的美丽将她衬成此时天底下最美的人。
花枝将水池吞噬,少女也被赞誉淹没。
莫家小娘子从水中踏出,被一面厚厚的披毯包裹。
她仍然不能纵情发抖,一只手发白的指节抓紧了静心挑选不会过于失礼的披毯,另一只手还在旁边抓住宋宴清的小旗,将其放在花枝之上。
做完这事,她才朝着众人一礼,又笑着对宋宴清道:“莫诗琪,多谢宋先生指点。”
人群追随着她的目光,将视线落向宋宴清。
宋宴清也顾不得照顾昏君那敏感易怒的脾气了,开口回应:“不必,我只当得一句谢,并不是你真正的先生,谢你真正的老师和在场为你伴奏的各位先生吧。”
莫家小娘子先谢过其他人,然后转过身,抱住身后侍从装扮的女人。
她极小声道:“阿娘,十七成功了。”
身后又响起宋宴清的声音。
“对了!快带她下去包扎!”
那些水中浮动的红色影子,是不曾在舞蹈安排中出现的环节,是她在布置起伏的石上划破了脚,流出的鲜血。
倘若仔细看,便能发觉此时她脚下踩着的毯子也被染上了丝丝红意。
展示已经结束,宋齐光都挥挥手,让人将年轻女郎带下去,先处置伤口。
惊艳一舞后,来到最后的环节。
标识了名字与技艺的花桶被捧到一处,接受众人的评选。
有宋齐光这等贵人、亦有经过女郎们考较的年轻儿郎、更有她们一个特邀名额的家人或是先生等人。
待观众们将手中鲜花消耗一空,尽数送出去,便轮到女郎们互相赠花。
每个女郎一样有十枝花,规定不许投自己的花桶。
莫诗琪换上了厚厚的冬装,正欲穿上鞋,从屋子里出去,瞧瞧自己最后得了多少枝花。
侍从打扮的妇人满面紧张:“十七,你的脚伤了,花叫人替你出去投就是。”
“我想看看我是第几。”
莫诗琪知道,自己前头做了些事,在女郎们那儿不怎么讨人喜欢。
虽然刚跳完时,她自信自己是全场最厉害的姑娘,但到了此时,头脑冷静下来后,她又开始担忧结果。
“肯定能进前十的吧。”
莫诗琪在心中许愿,盼着自己能进前十。
灌下去两碗驱寒药,莫诗琪还是在搀扶中出了屋子。
一出来,便可以看到好几个小姐妹在等她。
头一个就笑着道:“莫诗琪!你不得了。”
“第一!你是第一!你的花桶都装不下了。”
“你那舞是不是请了鱼神降身帮你跳的?真像是鱼神化人,我现在还难以忘怀,太美了。”
莫诗琪愣住,抬手捂住半张脸,只露出泪光盈盈的双目。
再往外,是跟随着王璎玑一道而来的好些善舞的女郎,显然是想结识莫诗琪。
她们的花枝,大多全部都给了莫诗琪。
没别的,就是服气。
女郎们将这处堵了,外圈的男子们虽然想看鱼神,可不想显得失礼,只焦心地在不远处时不时张望两眼。
宋宴清趁着宋齐光与别人说话,悄悄跑路。
他朝着人多的地方跑,就钻进了年轻儿郎最多的地方,正好是新晋鱼神的“男粉丝圈”。
混进人群多看两眼,瞥见其他人正在偷看的聚焦人物——莫家小娘子。
要说颜值,百花宴比莫家小娘子更胜一筹的至少有十来个;更有一个女郎美得出众,可以说是艳压群芳。然而此时此刻,都比不上舞台效果炸裂的莫家女郎,这就是美的多元。
去打扰一下?
算了。
宋宴清怕被逮住,继续潜行。
还好他跑得快,因为刚走就有回神的鱼神粉丝惊呼——“宋先生?!”。
宋宴清:“别喊。”
那一身锦衣的年轻公子不懂,七皇子今日如此风光,跑什么?
***
宋宴清直接跑到自己手下兵士住的小园,并且下令:“有人问起就说没看到我,这是军令!”
展勇:“是。”
“但殿下!倘若圣上问起,属下总不能欺君吧?”
宋宴清:“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展勇纠正将军的错误。
“那你家将军只能再跑远一点了,别跟着我啊。”
宋宴清抄起弓箭,骑上马。
展勇见这架势,想了想,老实带上几个人骑马跟上。
这下圣上也问不到他了。
兵在外,君令有时不闻,此实乃常情。
进山打猎、溜达到天黑,宋宴清才点着火把回去。
远远望着,丛芳园一片灯火浮动,想来还热闹着。
晚上女郎们这半边园子的热闹是专为她们提供的,天南地北而来的一群人,将欢庆至半夜,待得明日,获胜的十位女郎可以打马游街,游过府城的主街巷,再去梅林留下名贴,于梅林中的石碑之上题名,正所谓金榜题名。
过了明日,就是分散时刻。
此时行路不便,于很多女郎而言,今夜也可能是她们彼此相见的最后一夜,自当欢庆一番,多留下一些美好回忆。
回到园子里,宋宴清想了下,警惕地跑到了宋怀信的院子。
奈何照样有太监看守,他连四哥的面都没见上,就被请了出去。
“虎威将军擅离职守,圣上请将军即刻过去。”
“我一身臭汗,面圣岂不失礼,不如待我梳洗一番。”
拖延时间是想打听打听,他走后宋齐光经历了什么、情绪如何。
太监冷面摇头:“殿下与圣上是至亲父子,何必讲究这些虚礼。”
宋宴清:……
有本事你当着宋齐光的面这么说啊。
宋宴清心中吐槽,但面上神色淡然,点点头,示意对方带路。
不能慌,他不能表现出来自己是故意跑的。
他只是一个爱打猎的少年将军,有什么错呢?
见到宋齐光,宋宴清站得不远不近,笑着问:“父皇,好生奇怪的事,你居然安排人在四哥那儿等我?”
宋齐光看他一眼。
“你跑得倒是快,跑什么啊?”
“儿子害怕。”
今日当着人出尽风头的少年低着头,一只手甚至悄悄摸了下屁股。
宋齐光想起来上次揍这混小子的时候,心道:看来痛揍一顿十分有用,记忆如此深刻。
“都是当将军的人了,口言害怕,实在丢人。”
“君威难测嘛。”
宋宴清抬起头来,灵动的眼神落在宋齐光面上。
“你小子还知道君威?好好的百花宴,叫你玩成什么样了?”
宋宴清道:“儿不是见那些技艺实在一般,怕父皇扫兴,才特意给那些姑娘出了几个主意。”
“几个?”宋齐光只要一回想,整个百花宴相关的记忆就全是小儿子的“踪影”。
“金本,你给七殿下数数。”
金本:“奴才怕是也记不全,说些还能想得起来的吧。棋盘裙、新桃花妆、琉璃镜、绣屋的人衣呈现、唱诗……移动滚车、鼓风纱帘、鱼人舞的全套。”
宋宴清瞪眼看着金本。
有这记性你干点什么不好啊,非得当“刺客”。
听着金本数完罪证,宋齐光又追问道:“你何时对女人的衣裳、妆容也如此有研究了?”
“儿子不懂啊。”宋宴清狡辩,“我只是知道什么样更美。就好像我听那些曲、看那些舞,一听一看就知道哪种更好听、好看。”
小儿子在玩乐一道“天赋”非凡,宋齐光早已知晓。
“那些小旗呢?”
宋宴清憋着气,把脸憋红,偏过头,不说话了。
这才是他想到的绝佳主意,感谢那些世家之人提供的角度——小旗是他眷念宋齐光这个君父,想要引起关注。
多么合情合理啊,宋宴清一听就当场决定抄作业。
宋齐光见这小子不争气地红了脸,心中终于舒服了。
他赏面道:“让膳房的人用新送去的猎物做上两道下酒菜送来。”
——“安全。”
【止痛剂真的不需要试试吗?随时可兑换哦。】
——“我肯定用不上。”
宋宴清淡定地立了个FLAG,随后就听到跑出去的太监回来说:“膳房的人正在做了,但还说……”
“说什么?”
宋宴清又换个太监瞪,不知道这些人顾明朗是怎么教的,一个个怎么都爱拆他的台。
“说、说七殿下对猎物都安排清楚了,若不是圣上有命令,不敢擅动。”
说话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猎物没宋齐光的份。
宋宴清连忙道:“叫二哥去啊!”
“你怎小气至此!”宋齐光恨铁不成钢。
宋宴清用一句话证明自己不是小气的人:“有二哥的份。”
金本:……感觉脑子不够用了。
若是七殿下羡慕、甚至嫉妒二殿下总是能伴驾,得圣上青眼相加,那么不应该讨好圣上,冷落排斥二殿下么?怎么猎物少了圣上的,却仍不少二殿下。
宋齐光也无语得很,想到耶瀚行那儿,道:“看来得让耶瀚行加上一课,孝之道。”
宋宴清一想,脸色差点露馅。
太傅好像真的不爱讲什么孝经。
“坐下说话吧。”宋齐光叫人坐下。
早已准备多时的膳房处,很快将部分菜式呈送上来。
这还是宋宴清第一次跟宋齐光单独用膳,坐在昏君对面怪不自在。
不好抢菜啊。
宋齐光本就不饿,见宋宴清饿得食指大动又不大敢动的样子,饶有兴味地饮酒打量。
但宋宴清可不惯着他的坏毛病,适应了一下,胆子逐渐大起来,开始端着饭碗大口吃饭,大肆用公筷给自己夹满爱吃的。
一碗,一碗,又一碗……
看得宋齐光都开始觉得酒没滋味,要了一碗饭。
他想起京城里的顾明朗来,好像就是跟这小子住一块儿,吃得长了些肉。
中午宋宴清没好意思吃太多,下午又出去打猎,眼下饿得厉害,认真地吃了好一会,才有腹中饱了的幸福感。
吃饱后,宋宴清放下碗筷,在旁边抓了个好看到橘子剥皮。
饭后水果不能少。
剥着剥着,宋宴清想起来上回干的缺德事,又将橘子的白絮塞进宋齐光的酒壶里去。
宋齐光盯着这混小子,一时都不知道夸他好还是骂他好。
说孝顺吧,那是真孝顺,不想让他喝酒,当着君面就敢往他的酒壶里丢橘絮。
可怎么就那么想骂人呢。
实在憋不住,宋齐光开口道:“……滚。”
宋宴清震惊:“父皇,刚吃了我的狍子就要赶我走?怎么也要多留我一会吧。”
“谁吃了?!”
满桌膳食不都是你这不孝子在胡吃海塞。
朕堂堂一个帝王,险些没菜吃。
当贡品的橘子还挺甜。宋宴清一手抓两个。
“就知道父皇不喜欢儿子,那我走!”
少年丢下气话一句,衣袖带风地走了。
保全了屁股,宋宴清兜着贡橘,转头还是去了宋怀信处,把橘子分享出去。
宋宴清的耳朵作证,他屁股后面跟了人,演戏得演完全场。
***
翌日,百花宴的最后一天。
宋宴清手下兵士集结,护送女郎们自丛芳园出发,一路行至临近的府城,打马游街。
女郎们今日统一了着装,穿骑装,且披着红色镶纯白皮毛的披风。
当马儿跑起来时,绝对是一片靓丽的风景。
但到了园外,这一群女郎又远不如宋宴清手下森然有序的兵士惹眼。
年轻的儿郎们跟在队伍后方,一开始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吵闹冒犯了前方的肃然之军。
这些年轻人刚从昨日对宋宴清的佩服、敬佩中脱离,又将陷入新一轮的佩服,
他们这么大,十三四岁时,在做什么呢?
在书房里读书、还是在哪处与朋友打闹、亦或者在街巷玩乐。
但宋宴清已经在领兵了,他还真正以身犯险剿过山匪,有带伤好学的名声……
非人哉。
当事人发现这一大队的年轻公子哥,想着这群人未必能安分,又周全地往后派了几十人,防止这批年轻小伙年轻气盛闹起来。
队伍很快抵达城门口,等知府与城中几位官员等候多时。
与其简单交涉,添了些衙役后,宋宴清相邀知府骑马同行,在女郎们身后缓缓跟着。
进了城,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道路靠边的两旁也十分热闹,好些人从家中跑了出来。
过闹街之时,二、三楼店家的窗皆打开,好些宋宴清熟悉的脸庞。
也不知道是谁丢出了第一枝花,随后那些珍稀的冬日鲜花便朝着几位女郎丢去。底下的人们没有鲜花,但亦有绒花、绢花,带着些小个的果子,热闹地丢向以莫诗琪打头的女郎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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