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我会帮你,你也会帮我。”
佛子的剑术很好。在狂尸出没的街巷中,他们两人同行好过一人独行。奉玄果断应下了,“好。”
奉玄应下后,佛子接着说:“我一夜未曾闭眼,已经疲惫至极,我希望你能为我护持,让我休息片刻。”
“你不怕我害你。”
佛子笃定地说:“你不会。”他拈了一支佛案上散落的长香,点燃后插在香炉中。
“为什么不会?”
“我追求剑道十年,老师要我独自面敌,师兄弟信任我的剑术。当我手中有剑之时,除了你,只有我母亲一人肯将挡在我身前。”
香已经点燃,腾起细细的烟来。
奉玄说:“你若是信我,这炷香烧尽之前,你不必睁眼。”
“多谢。”
佛子与奉玄各自抱剑坐在了拜垫上。一声“多谢”后,佛殿之中再也无人说话,重新归于寂静。毗卢殿中供的是毗卢遮那佛,紫铜佛像弯眉垂眼,庄严慈祥。佛眼之下,奉玄听见了自己和佛子的呼吸声,佛子果然信他,呼吸渐渐绵长。
佛案上的香炉中燃着一支长香,温沉的气味随着袅袅烟雾散开,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掺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死前幻觉般的气味。微风吹动毗卢殿檐下的佛铃,殿外的雪想必很大,落地之时簌簌有声。
就在不久前,殿外死了十九个人。那十九个人,本来没有人该死。
久坐之后,奉玄渐渐察觉出疲惫和寒冷。师姐怎么样,宣德城内为什么一夜惊变,喊娘的稚子,尸疫……他默念了两遍《清净经》,察觉到殿外起了风。雪似乎停了,刺骨的冷风自毗卢殿的缝隙中吹来,烛火微微摇晃,光晕变得暗淡。
奉玄看向火焰变暗的蜡烛,余光瞥到了佛子的脸。佛子睡着时眉头微皱。蜡烛先于线香熄灭了,殿内重新归于黑暗,只有一点金红的香头继续亮着,昭示出长香暗焰未断。
佛子的长相不输奉玄,眉毛黑而且浓,眉形比剑眉精致,英气却更胜剑眉。他的鼻梁比奉玄挺直几分,是以轮廓更加清晰。过了不久,奉玄的双眼适应了殿中的黑暗,隔着黑暗,他似乎依旧能看出佛子的样子。他知道佛子的左眼眼尾下有一颗很小的痣,昨日佛子拽住他的手上马的时候,他看到了。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像是几个醉酒又跛足的人在雪里行走。
奉玄回神转过头,握紧刻意剑,有狂尸来了。几个……听脚步声,有四个。
六个以上的狂尸可以成群,成群后狰狞难挡。如今只有四个散尸,不足为惧。
一点金红长久不灭,线香已经烧了一半。奉玄拔出刻意剑。他说要护佛子安睡一炷香的时间,一定就会护够一炷香的时间。
一阵狂风,吹开了锁不上的殿门。
第7章 佛子3
“吾友,香,燃尽了。”
雪已停,风渐起。毗卢殿外变故忽现,殿前添了几具无头的尸体。
一只狂尸突然靠近,双手猛地挠了过来,奉玄与突进的狂尸间距离过近,长剑反而施展不开。狂尸的手抓来之时,奉玄早已扎住步子,向后弯下腰闪避开,起身时出掌袭向狂尸的肩,一掌将对方打退几步,趁狂尸后退立刻抬腿扫过去,将狂尸扫倒在雪地中,左手出剑切下了他的头。
一道温热的血溅在了奉玄的脸上。
只要不被咬到,就没有关系。又有狂尸袭来,奉玄来不及擦脸,连连后退,后退中踩住身后的殿台,借力翻起,左脚踏住一只狂尸,剑光一闪,锋刃落下,将另一只狂尸的身体和头颅分成了两段。
第九个。
奉玄深深喘息几回,擦去脸上的血,抬眼看向前面,眼中一片杀意。本以为只有四只狂尸,原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六人尸群。
还剩最后一只狂尸——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此时慈悲心是无用的东西,如果说残忍,那么最残忍的是引起一切动乱的尸疫。奉玄向那无知无识的孩子行了一礼,出剑结束了对方的性命。
他听着冷冷风声。风吹落积雪,风里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有狂尸在毗卢殿后!
奉玄几步奔向殿中,一把推开被自己关得好好的毗卢殿前殿门,一地新流出的猩红鲜血刺进他的眼中。
佛前的香依旧燃着,被从大开的前殿门间吹进的风一吹,香灰掉落。香燃尽了。
佛子背对着奉玄,手中所持之剑的剑端正在一滴一滴滴血。地上躺着三具从殿后闯入的狂尸的尸体,已经没了头。
佛香的味道被风吹得四散,殿中血腥之气更浓。
“吾友,香,燃尽了。”佛子转过身,摘下遮住双目的一条织金发带。他睁开眼看向奉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墨瞳深沉,隐含落星,“香尽之前,我不曾睁眼。”
佛子看向奉玄那一眼,有如一道惊雷,直劈到了奉玄的心底,使得他瞬间哑然,不知为何不能再说出话来。
奉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就好。”
“有你挡在前面,我不会有事。”
你若是信我,这炷香烧尽之前,你不必睁眼——奉玄这样说过,佛子为了让奉玄知道自己信他,于是真的不曾睁眼。
奉玄说:“香已燃尽,你也醒了,不如去佛塔。”
“好。”
二人走出满是血腥的毗卢殿。奉玄看了一眼沉沉天色,乌云垂在宣德郡上空,隔过重云,金乌明亮不再,变成一团模糊的光晕。从太阳的位置看,巳时已尽。师姐还是没有消息。
奉玄想了想怎么称呼佛子,最后开口叫了一声“佛子友人”,他问:“你可知道佛塔附近的情况?”
“知道。”佛子说话依旧是冷淡的语气,说出的话长了许多:“前面是净业堂,再向后是藏经阁,自藏经阁前向东直走,可到一处院落,佛塔就在其中。五更时,寺中发生尸疫,有不少人逃到了塔上,从塔内锁了塔门,我们想进去,必须破门。”
“院落中只有一幢佛塔吗?”
“不错。你我进院后,必定会锁住院门,防止院外生变,所以,破塔门之后,你我将无处可躲。”
奉玄问:“佛子友人确定塔中有尸群?”
“不确定。我不曾亲眼看见。”
“那么为何说有?”
“有人跳塔自尽,自尽前大喊:‘塔中生变,不要靠近’。”
奉玄点了点头。不远处传来声响,似乎又有狂尸找了过来。与五更时相比,佛寺内已经安全许多,尸疫在佛寺内大肆传播后,大多数狂尸聚集成群,追着出逃的活人离开了寺中。不过,所谓的安全,也只是相对而言。
奉玄持剑在手,拈了一个剑诀,问佛子:“你认得路吗?”
“认得。”
“我断后,劳烦你带路。”
佛子拔出了自己的剑,“好。”
二人一前一后亮出剑招。声响越来越大,附近被惊动的尸群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
几只狂尸看见前面的人,一起冲了上来。
佛子的剑法凌厉至极,电光火石间已挥剑斩断一只狂尸伸来的手。不待狂尸有所反应,他抬腿踹向对方,将对方踢向尸群暂时挡住其他狂尸,剑柄击出,打得身侧的狂尸退后几步,剑尖随即斩断一只靠近的狂尸的手臂,利剑顺肩斜挑,一使力削下了对方的脑袋。
奉玄就在佛子身后不远之处,解决掉冲向他的几只狂尸后,余光看到尸群都聚在佛子附近。他手下正摁着一只想要撕咬自己的狂尸,心中发狠,手指扣住狂尸的肩,借力空翻而起,轻身一跃已跳到佛子背后,单膝跪地稳住身子,起身时剑光亦起,斩杀了佛子身后张口咬向他脖颈的狂尸。奉玄腿部蓄力,膝盖狠狠顶出,直顶得一只靠近的狂尸喷出血来——血还未喷完,她的头已被转身的佛子削掉。
奉玄常与师姐一起作战,熟知如何与人合作,与佛子磨合几招,配合渐入佳境。佛子说:“走!”
二人且战且进,一路杀过净业堂,直杀到藏经阁之前。
藏经阁已是智门寺中最后的殿阁,阁前,通向佛塔院的砖石路上覆了一层新雪,显示着这是一条上午落雪后再也无人走过的路。
无人走过的路,可以是安全的象征,也可以是诡异的象征。
藏经阁的门大开着,冷风吹动奉玄和佛子的衣袍,吹不动阁中散落在地上的佛经。佛经一翻一页一功德,然而经纸已经被血浸湿,和血迹一起被冻在了地上,寒天之风徒劳吹过,积不起功德。
佛子说:“小心前路。”
奉玄道:“佛子友人,前路可进则进,不可进则退,我们不必逞强。”
“好。”佛子踏上了没有足迹的砖路,被踩过的雪印中,透出血痕——早先被积雪盖住的血迹,在二人脚下一一显露。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佛塔院之前,步步透血。
第8章 浮屠1
复你的仇
佛塔院大门紧闭,两只小巧的石狮子镇守在门边。院墙不高,佛子提气翻上去,向内看过后,对奉玄说:“佛塔锁了,院门……也锁了。”
智门寺中,除了佛塔院,奉玄只见摩尼殿锁住了大门。他问:“院中可有狂尸?”
“有,十一个。”佛子自墙上一跃而下,又回到院外,走到院门之前。奉玄提剑守在他身侧,佛子伸手用力推了门,大门只能微微移动。门后似乎有东西落在了地上。
佛子说:“果然锁住了。”
二人提气翻上了院墙,站稳后看向院内:院中立着一幢不算太大却很高耸的九重佛塔,狂尸正在缓慢游走,院子的西边,落雪盖住了几具摔得破碎的尸体。
智门寺的佛殿楼阁只用青筒瓦覆盖,庄严肃穆,唯独佛塔具有流云漓彩之色。
智门寺佛塔修建于大前朝,大前朝天下分裂,然而正是佛法正法期,南北佛门盛行。智门寺佛塔为供奉佛祖顶骨舍利而建,在鸟发山佛门的主持下,历时九年才修建完成,塔身的规模虽然不大,却有其他佛塔难以企及的独特之处:智门寺佛塔是一座砖塔,塔身不用一根木材,全用烧制的砖石构件拼成,飞檐皆覆以琉璃瓦——暗淡的日光下,塔上虽有积雪,依旧微微生光。
如佛子所说,佛塔的塔门紧紧地关着。
游走的尸群已经听见墙上的响动,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向着墙上的奉玄和佛子看过来。
狂尸开始聚集。
奉玄说:“佛子友人,塔中可能尚有活人。”
“为何?”
奉玄指向尸群之中的一只狂尸,“尸群之中,有一个人曾经拼死锁住了院门。我猜他锁门时,身体已经染疫生变,所以他砍下了自己的手指。门后掉下的,是他的手指。”
尸群之中,有一只狂尸缺了半个手掌。
奉玄继续说道:“他要关住院门,一定是想保护其他人,可是,他不担心自己变成狂尸转头之后反咬其他人,想必其他人已经躲在了安全的地方。佛塔院中,能躲藏的地方,只有关着门的佛塔。”
佛子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既然如此,我们更需小心。”
“为什么这样说?”
“或许……佛塔中的人,为了断绝其他人到佛塔避难的念头,曾逼人跳塔。”
狂尸易防,人心难防。佛子一句话提醒了奉玄,奉玄不由得心中一冷。
“走么?”
“走。”
奉玄和佛子沿着院墙行走一段,避开在墙下聚集的尸群后,一跃而下。
三刻钟后,佛塔前的狂尸全都倒在了地上。佛塔之中,有几双眼睛,暗暗注视着塔下的奉玄和佛子,那目光盯在人的身上,令人厌恶。
佛子收了剑,依旧将剑背在身后。他背上的两把剑剑柄鎏金,都不似寻常武剑。他为死不瞑目的头颅合上眼睛,挑干净的雪洗去了手上沾染的血迹,和奉玄走到了佛塔紧闭的木门之前。
猩红色的血从门后流出,在地上凝成一层血冰。
奉玄推门,厚重的木门纹丝不动。他敲了塔门。笃、笃、笃三声。
“塔中有人吗?”
无人应答。
不久之后,奉玄重复一遍,敲门之后又问:“塔中有人吗?”
还是无人回应。
塔中不应该如此安静。如果塔中有狂尸,狂尸应该已被奉玄敲门的声响吸引到门后,发出“嗬嗬”的叫声。
奉玄看了佛子一眼,最后一次说了话:“若是没有人,这门挡我,我要破门了。”
门口传来声响,塔门忽然开了,一个男人打开门后,立刻跪在地上,大喊一声:“侠士饶命!”
“为什么不开门?”
跪在地上的男人颤抖着说:“侠士,不是小人不开门,小人不敢开门,门外都是狂尸啊!”
奉玄说:“你不必跪我,我受不起。佛塔中还有人么?”
对方站了起来,面无恶相,眉眼平平,看起来只是个普通汉子,不过三十岁出头,他回答说:“塔里有二十二个人,都在上面。”
“劳烦带我们上去。”奉玄和佛子走进佛塔。塔中有些黑暗,佛前供着的灯海被熄灭了。
佛子点燃一支蜡烛,将烛台拿在手上。
男人重新闩上门,带奉玄和佛子转到楼梯处。佛塔不大,然而很高,楼梯极为陡峭。佛塔每层通向外台的门关着,楼梯之间,更显黑暗,只有佛子手上点燃的香烛照着上塔的路。
佛子跟在为他们开门的人身后,奉玄走在最后。烛光照出三人的身影,有如摇曳的鬼影。
佛塔每一层都堆着几具被砍下头颅的尸体,头颅扔在一边,有的口中还咬着碎肉。尸体的头应当是被普通的刀切断的,刀刃不够锋利,切口十分狰狞。
佛子问:“塔中生过尸疫?”
“生过。一个屠狗户和我们一起逃进了塔里,他带了刀,砍死了好几只狂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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