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跟少年耗了一会儿,曲沉败下阵来。
罢了罢了,不问了。
曲沉想了想算了,站起身打算离开。却见少年一个劲的抖,两只胳膊伸出来抱住头顶,干瘪的身子往角落又缩了缩,缩成一个小圆球。
刚开始曲沉没看懂,越往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防止踢踹到腹部的姿势,少年以为他要揍他。
这次的反应加上昨晚的反应,少年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太熟练,仿佛条件反射一般。
曲沉面色一沉,目光落在少年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大热天的,少年还穿着长袖长裤,所以一开始曲沉并没有注意到少年身体的异样。
他缓缓蹲下身,伸手撩开少年的衣服下摆,布料遮盖下的后背遍布红痕淤青,有几道皮开肉绽的新伤,看起来触目惊心。
“怎么弄成这样的?”曲沉声音尽量放柔。
少年听到后,颤抖的身子一顿,小心翼翼的露出一只眼睛觑着曲沉。
“我带你上个药吧。”这样的天气,伤口很容易发炎。
少年渐渐抬起来头,眼底打转的泪流了下来,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粗嘎带着几分试探:“你是三婶的队友吗?”
曲沉不可置信的看向少年,表情严肃起来:“你是说夏若忻?”
*
大厝的空地上,锣鼓唢呐声响彻着,大中午头顶烈日,村民们纷纷到两旁的树荫下乘凉,等着做完法事好吃席。
这是一座四通八达的大厝,住了七八户人家。此时因为外面做法事的缘故,大厝内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
少年领着曲沉从大厝的偏门进入,七拐八绕的走过几条长廊,跨过几个拱门,最后绕到一扇低矮破败的门前。
轻轻推开门,曲沉略微低头,跟少年进了这间屋子。屋子很小,摆放着一捆捆树枝,这里俨然是一间柴房。
屋内空气混杂,并不好闻,光线也不好,关上门,只有头顶天窗投出来的一点光亮能够视物,这里比起柴房,倒更像一间囚室。
少年进了屋子,整个人显而易见的放松下来,他轻车熟路的绕过挡路的柴堆,小声呼喊:“妈!”
角落里,一个沾着灰尘、木屑的“鸡窝头”探了出来,少年看见后飞快过去,从那边扶起一个脏兮兮的女人。
女人看不出真实年纪和相貌,她脸上沾满黑灰,头发干枯发黄,身上的衣服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整个人又脏又臭,毫不起眼,最引人注目的反而是她脚腕上挂着的一条黑粗铁链。
看见少年,女人脸上露出疯癫的痴态,嘴里含糊的念着:“蛋儿……蛋儿……”
“娘,我找到三婶的队友了,咱们有救了!”少年语气激动,和女人的手紧紧相握。
女人眼神游离,似乎并没有听懂少年的话,却不妨碍她也跟着痴痴笑。
现在的曲沉别说来救他们,他连自己都不一定救得了,可看到少年激动的表情,他不忍心否认,静静的打量四周的环境和这对瘦骨嶙峋的母子。
女人暴露出来的皮肤上果然也布满深深浅浅的痕迹,有新有旧,有深有浅。
少年激动完,不好意思的调整好情绪,拍了拍柴堆,怯生生的对曲沉说:“你坐。”
曲沉面色不变的坐下,与少年面对面。
少年牵着女人,随意的坐在地上,讲起了他的故事。
第13章 逐渐清晰的现实
“我叫孤铁蛋,今年十四岁。这是我妈妈,她十六年前被骗到村子,七八年前疯了。”
曲沉打量着孤铁蛋,这个孩子过于瘦小,看起来也就十岁出头的模样,没想到都十四了。
“我奶奶有两个儿子,我爸爸是最大的,另一个是我三叔 也就是你要找的孤三傻。”孤铁蛋的语气稀疏平常,像在陈述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其实中间还有一个姑姑,但听说出生不久就被溺死了。我原本也有两个妹妹的,也被溺死了——这一切都是为了祭祀蛊大帝。”
听到这番话,曲沉并没有感到太意外。村里几乎看不到二十岁以下的女性,这种性别比例严重失调,必定是外部因素导致的。在封闭的小村庄,人口流动性不大的情况下,封建迷信思想对性别比例造成的影响是最大的。
“蛊大帝是什么?”曲沉没忍住问。
“是保护村子风水的神仙。每逢节日都要祭祀,小婴儿是最好的祭品。把她们丢到溪里顺着水流,就能将她们送到蛊大帝的宫殿,成为宫殿的侍女,享清福去了。”
“你相信这种说法?”
“当然不信!”孤铁蛋一口回绝,平静的脸上流露出气愤之色,如果他相信就不会用“溺死”这个词了。
他忿忿不平道:“杀了我妹妹,还有许许多多婴儿的凶手就是村长!不仅村长,整个村子的村民都是帮凶!”
面对孤铁蛋的气愤,曲沉不由拧眉,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
这么说村子献祭女婴的习俗起码有四五十年,二三十年后第一批找不到媳妇的光棍出现,就有了拐卖妇女的案件出现。前前后后被拐卖到孤庄的女人起码有三四十人,有的认了命,更多的则像孤铁蛋的妈这样,被一根铁链拴着,不人不鬼的苟延残喘。
看见对面母子俩伤痕累累的模样,曲沉想起来最后一次与夏若忻相见时,她眼下的淤青,心里一沉,“你知道夏若忻是怎么死的吗?”
孤铁蛋摇摇头,声音闷闷的:“前天晚上,三婶悄悄跟我说要去小树林,让我帮她打掩护。三婶说她很快就会回来,我一直等到天亮都没有等到人……后面被爸爸发现了,我就出卖了三婶……”
他边说边颤抖,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掉落,“爸爸带了好多人出去,回来就抬着三婶的尸体,呜呜呜……是我害了三婶……呜呜呜。”
曲沉沉默了。夏若忻的死因并不明确,就算她真是被孤铁蛋的爸爸一群人弄死的,又怎能去怪孤铁蛋呢,不赴约的他责任不是更大。
更何况……这个孩子身上皮开肉绽的鞭痕,足以证明他当时的勇敢。
面对哭泣的孤铁蛋,曲沉想开口安慰,可喉头就像被什么梗住一般,说不出话。缓了一会,他才艰涩的问:“所以昨晚你才在小树林跟踪我,是想探查她的死因吗?”
“你是三婶的搭档,肯定是好人。”孤铁蛋抹着泪,忙不迭的解释,“一开始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怀疑过你,现在我相信你了……三婶有跟我讲破案的故事,她没有明说,但我知道,那个搭档肯定是你,她要去小树林见的也是你。”
“她还跟你将过破案的事?”
“嗯嗯。”孤铁蛋点头,“我知道你们都是很厉害的人,是来救我们的。等出去外面,我就能跟其他小孩一样,去一个大房子读书,不会被打。要是爸爸再打我,就会被剥夺……剥夺什么……”
孤铁蛋卡壳了,不记得后面的话。
曲沉接道:“剥夺抚养权,还会被拘留。你可以和你妈妈过平静的生活,他每个月还要给你们打抚养费。”
“对对对!”孤铁蛋激动的附和,“你果然是三婶的搭档,你跟她说的话一模一样。”
看着孤铁蛋迸发出光彩的双眼,曲沉心底暗下决心。
曲沉问:“你们这边有电话吗?”
孤铁蛋不明白:“电话是什么?”
“就是可以跟外界联络的工具。”如果有联络工具,可以直接拨打报警电话,警察一来彻查村子,这些罪证如山,肯定能解救这些妇女儿童。
“我们村里没有这种东西啊?”
孤铁蛋的回答令曲沉大失所望,这个村子的落后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任何一件电器,做饭烧柴火,照明用灯油,出行靠双腿。曲沉见过唯一一个灯泡还是在神棍的茅草屋里。
可是不对!那村子与贩卖妇女的犯罪组织是怎么联络的?总不能靠人力传达信息吧。
“你知道村里被买来的女人是怎么来的吗?”
孤铁蛋不明白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面带不解的回答:“都是村长送来的。哪家只要有送女婴去祭祀的,就可以在村长那里登记,等村长那边弄到人了,再一一分配到每家每户。三婶也是等了好多年才等来的,三叔都快四十岁了。”
“那我知道哪里有联络工具了。”曲沉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随后问孤铁蛋,“你们村长家在哪里?”
孤铁蛋慌忙摆手:“你千万别随便去村长家,他很吓人的,会把人的魂魄勾走的!”
曲沉想起来老头手中的瓶子,夏若忻的魂魄就被他关在那个瓶子中,而且看老头的举动,似乎是懂某些诡术的,自己要是随意跑到他面前,确实很危险。
“放心,我会很谨慎的。”曲沉保证道。
孤铁蛋面露担忧,还是详细的把地址告诉曲沉。
时间飞速的流逝,外面唢呐锣鼓声渐渐停歇,曲沉担心外面结束了不好走,就起身辞别。
孤铁蛋的妈妈一直很安静,脸上总带着痴傻的笑,无焦距的双眼似乎什么也容不下。孤铁蛋将人送出偏门,一路上各种担忧的叮嘱曲沉小心。
曲沉离开前,深深的望向唢呐声传来的方向,心底翻江倒海,他按捺住汹涌而来的情绪,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是梦。
豪华奢靡的游轮上,曲沉一副服务生打扮,浑身湿透,皱巴巴的衬衫紧贴腰身,勾勒出优越性感的肌肉线条。
此刻的他无比狼狈,正被两个黑衣保镖压跪在地板上,太阳穴抵着一把枪。边上是方形赌桌,一面坐着西装笔挺的男人,另一面坐着身披貂绒,性感火辣的夏若忻。
“来,比大小,你赢了我就放了这小子,你输了,我就当场毙了他。”男人邪魅一笑,凑到夏若忻耳边,压低嗓音,“公平起见,由你来摇骰子。”
夏若忻面无表情的接过骰盅,毫不闪躲与男人对视的目光。
这注定是个不公平的游戏,因为男人头顶正飘着一只伥鬼,时刻替他出老千。
“可以。”夏若忻语气听不出一丝慌乱,“三局两胜。”
“好。”
赌局开始,骰子的撞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夏若忻专注摇骰子,半个眼神都没有给曲沉。她看起来那样冷静,一副对这场赌局十拿九稳的架势。
然而,一连两局,夏若忻输掉了曲沉的命。
“很遗憾,你输了。”男人一脸兴味的笑。他紧盯着夏若忻的脸庞,企图在上面看到一丝慌乱。
夏若忻没有任何反应,男人发出无趣的“啧”声,一挥手,示意保镖动手。
保镖拉动保险栓。
“等一下!”夏若忻开口喝止,“再赌一把,输了我供出这个游轮上其他队友的行踪。”
“哦?”男人语调上扬,似乎对这个筹码很感兴趣,“那就开始吧。”
可没有人能在赌桌上赢过他,依旧是两把,夏若忻又输了。
“怎么说?”男人饶有趣味的欣赏着夏若忻强撑的表情,“你的手一直在抖呢。”
被揭穿的夏若忻居然勾起一抹艳丽至极的笑,她从脚上的皮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在众人都出乎意料的目光中,用力刺入自己雪白的大腿,鲜血汩汩流出,很快就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血泊。
“再来!”夏若忻面色刷的白了,眼神镇定的可怕。
“……哈哈哈哈哈。”男人错愕了一秒就笑开了,“好!我欣赏你,再来!”
第一局输了。
第二局开始——
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夏若忻脸色煞白,额头直冒虚汗,摇骰子的手抖的不成样子。
男人双手抱胸,愉悦的欣赏着这一幕。
突然,船舱的门被猛地踹开,一大群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特警涌入。
一阵枪响过后,男人和数位黑衣保镖均被俘虏。
夏若忻推开被挟持的曲沉,背部中弹,倒在血泊中。
“夏若忻!”
“我……我说了,罩、罩你……”
梦醒。
曲沉捂着脸坐起身,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他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白无常说的没错,刺激刺激确实有助于恢复记忆。
曲沉现在一闭眼就是关于夏若忻的记忆片段,也更直观的感受到白天死的那个人是自己出生入死的搭档。这么多年,他们打打闹闹,默契十足。
而现在这个人真的死了,他亲眼看见她的尸体躺在那里,看见她魂魄被勾走,却无能为力。
曲沉想起白天,隐约听到有几个村民说到黄昏就将尸体卷一卷扔坟山去,立马打起了精神。
若忻姐是因公殉职,不能让她的尸体随意被丢弃践踏,被野狗撕咬啃食。
我得去把尸体带回来!
第14章 寻尸
室内昏暗,看样子孤君亦并没有进屋,一整天不见,面对一屋的死寂,曲沉不知为何心底空落落的。
出了门,外面的天蒙蒙的,曲沉担心天亮后被人看见,抓紧了速度。
他打开老厝的大门,万籁俱寂中,木门“吱嘎——”的响声特别明显,他轻手轻脚的踏出门槛,尽量不发出大动静。
“你要去哪?”
突然冒出的声音差点把曲沉惊出心脏病来,他缓缓合上门,转过身与神态自若的孤君亦面对面。
场面莫名的尴尬,有种丈夫正要出去鬼混,就被妻子抓了个正着的既视感。
“我要去坟山。”曲沉乖乖回答。
他以为孤君亦会继续说“不行”,或者问他“去坟山干嘛”,一人一鬼扯皮几句,然后又闹个不愉快。可没想到,孤君亦开口问:“你知道坟山在哪?”
这话问懵了曲沉,他还真不知道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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