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让我看看吧,一切都和新的一样好,如假包换。”
“视线模糊属于正常现象,如果眼前全是红色也别太在意,那些都是你的血。”
他没应。可是下一秒,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皴裂的皮肤和斑驳的墙皮一样,一下子碎裂成了很多块,比肉体所能承受的疼痛还要厉害上千百倍,痛得让他失声惊叫,他想他确实尖叫了,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唐纳按下了静音,他预判到了这阵相当不小的动静。
他的意识,神识又或是灵魂什么其他的东西,好像一块掉在地上碎裂的镜子,一下子崩裂出很多块,在每一块里他都能看见自己,现在他也觉得这张脸面目可憎了。
没什么时间给他反应,他被生拉硬拽地重新回到这个世上,四周逼仄狭小,消毒水的气味分子好像已经在他的鼻腔长存,他已经不太会挣扎了——死而又死,他对这一套流程已经相当熟悉。
眼前的场景忽然飞速向后退去,在高速运动下模糊得难辨真假,他感觉所有的声音和动作突然被一下子拉长放慢了,好像一部滑稽的慢动作独角戏,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忽然与手术台上的那个自己对视,空洞麻木的眼睛死气沉沉,他救不了自己。
没有人救得了他。
“醒醒。”唐纳说。
……
“醒醒。”
有雨滴飘落到他的脸上,观灵惊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在销毁场屋檐所投下的阴影之中。两个人。他和弥赛亚。
还没反应过来,他忽然闻到一股垃圾的酸臭味,雨水裹着灰尘和气味分子落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水洼,空气中于是有一种空气清新的味道和垃圾场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
好难闻,他想,好安心。
他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弥赛亚的注意,环抱孩子的模样和他一张帅气逼人的脸着实匹配度不高,观灵个头太小,又有一种枯瘦的营养不良的感觉,在他怀里也不过丁大一点,因此呈现出一种可爱的滑稽感。
“早上好,观灵。”弥赛亚说,“我私自调取了您的睡眠动态可视化数据图,结果并不太理想,数据显示您的睡眠状况非常的差,我推测您是做了不太好的梦……”
观灵摇摇头没说话,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他没有心跳声,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观灵想。
反正我也没有。
*
下雨天的时候很潮湿,雨水好想要顺着毛孔挤进人的身体里面,薄薄一层雨雾拂面而来,没过多久眉毛上,眼睛上就会凝起小水珠。
这样的天气,就连流浪动物都不多见了。
观灵被一阵“喵呜喵呜”的声音吸引过去,看见一只被毛因为雨水打绺成束的小野猫,蹦蹦跳跳地摆弄着地上的一个纸团。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小猫“哈”了一声,一溜烟窜没影了,只留下那个皱巴巴的纸团。
他走上前将纸团拾了起来,这是一张报纸,应该被用来垫过吃剩的披萨,折痕间被油渍和事物的残渣黏在了一起,他打开后看见了梦魇一样的脸
——唐纳。
这是唐纳死后的两个月,调查他死因真相的调查小组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与此同时,身为行业新秀的白塔实验室对于前辈的失踪实验体的搜查进度也为时尚早,轰鸣的直升机一天要在阴沉的上空飞几十个来回,风雨无阻。
他们的巡逻愈发频繁了,找到这个垃圾处理厂里也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观灵回头望向弥赛亚,发现他在抬头凝视垃圾堆高处的那台废旧电视机。
电视机被摇摇欲坠地放在垃圾堆的最高处,屏幕时不时就会雪花或是分辨率错误一下,但只要他还能工作的日子里,都在兢兢业业地播放着每日的新闻
——“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首先让我们来聚焦南方实验室调查小组的最新近况……”
——“……与此同时,白塔实验室作为南方实验室的接班人,承载了这个世界对发展一个新时代的热切希望……”
……
快了,快了,观灵告诉自己,他们已经把南区全部翻了个底朝天了,查到这里也只是早晚的事,你不可能躲在这里一辈子的。他像弥赛亚走去,大雨还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阴沉的天很低很低,低得好像要压在这座城市上,汽车的声音要隔很久才能听见一辆,暴雨导致的大停工让这个街区上的人少之又少,可是等到大雨结束,路上又会有川流不息的车和复制黏贴般二十四小时都在低头赶路的人。
他要逃跑只能是现在。
带着弥赛亚一起。
当晚,在垃圾处理厂的角落里,观灵蜷缩着身子在弥赛亚的身边睡去,但是他的睡眠很浅,能感受到潮湿的风在他的身上吹过,他的破烂衣服好像吸饱了水气一样永远都干不了,他在心里谋划着一件大事,他想去一个阳光能永远照耀他的地方。
弥赛亚侧身躺在小孩儿的身边,沉默地注视着小孩儿毛茸茸的后脑勺,他知道这个小孩儿和他以前所陪伴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永远是冷的,没有体温。
弥赛亚默默将自己的内置温度系统调节到了四十度,温暖得就像一个潮湿雨夜里独属于小孩儿的夏威夷小岛。
他轻轻将小孩儿搂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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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灵的回忆会在这两章里就结束,不占用大家太多的篇幅,如果有宝喜欢的话,完结之后可以单独出番外哈,爱大家,祝大家新年快乐哟!!!
第72章 银蓝时代(五)
这一夜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寒冷。
雨就是在这天停的,工人们开始复工,这座城市于是终于徐徐苏醒。
连绵不断的雨接连下了一月有余,暴雨冲刷过黑色的路面,湿漉漉地倒映出高空中全息投影五彩斑斓的动态图像,绚丽的光束交织融合在一起,好像一个美丽的梦境。
观灵从梦中惊醒,他感到了冥冥中将至的命运,好像一根套在他脖颈上正缓缓收紧的绳索,他知道危险在靠近。
这夜,直升机的噪音格外的大,这一片的所有居民都听见了这阵声响,他们不满地推开窗户向外望去,看见直升机的机翼高速旋转着,探照灯搜寻过这篇街区的角角落落。
机翼旋转着掀起一阵狂风,巨大的风裹挟着雨水四溅,比任何一个夜晚的寒风都要大。
观灵透过头顶垃圾堆的缝隙间像那些空中的大家伙望去,它们像某种巨鸟一样在空中周旋着,那阵机翼旋转所引发的巨响给他造成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他下意识地往弥赛亚的怀里钻去,他个头还是很小,揽住弥赛亚的动作很熟练,他怯生生地把脑袋埋进弥赛亚的怀里,只余一只眼睛朝着缝隙的方向窥去。
有一袭惨白的光从缝隙间落下来,光打在观灵露出的那只眼睛上,他充满敌意地望着天空的方向,他想逃。
以前他没得选,就算有得选,也不见得知道逃出去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可以麻木地接受死而又死的生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想逃,他想带着弥赛亚一起从这里逃走。
直升机出现在头顶不远处,完全是一团硕大的黑影,机体距离他们低得难以想象,带着探照灯俯视着这片土地,他们在找些什么。他们飞过时卷起一阵狂风,吹得地上的鸡零狗碎全都一阵狂响,噪音大得能把人的耳膜震碎。
观灵睡不着,也不敢睡着,为那些他和弥赛亚可能可以拥有的愿景而浮想联翩——如果他们可以逃出光明城呢?如果他们可以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躺在夜空之下细数繁星,又或是在阳光下毫无理由地大笑,在倾盆的大雨里重重地跳进路上的水坑里,水花溅得很高,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逃吧,别回头。
他的小脑袋还是深深地埋在弥赛亚的胸口,所以发出来的声音也闷闷的,还有些含糊不清的感觉。
“我们逃走吧……弥赛亚……”
他先是说出口,很轻很犹豫,好像只是在试着说服自已一样,可是这个想法一出口,就好像漫山遍野的野草一样在他的心中疯涨起来,他那些因屈辱与痛苦而消失不见的叛逆、野心、恣意妄为,好像都在这一刻水漫金山。
“我们逃走吧,弥赛亚。”他坚定了。
没有他想象中的应答,于是他抬头望去,想要去找寻那双记忆中的蓝色眼睛,可是当他与那双蓝色瞳孔对视时,他听见弥赛亚的声音响起,“很抱歉,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观灵一愣,他耳畔飞机引擎声不止,这声音仿佛蜻蜓振翅久久不绝于耳。“我是说……”观灵说,“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您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我……”
“您要去往哪里呢?”
“我……”
观灵说不出话,突然感到身后腾起一股凉意,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要去哪里呢?
光明城外有什么呢?他不知道。
那一刻他忽然惊觉自己就像笼中硕鼠,他的一生从那个实验室里开始,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甚至曾经一度认为这个世界就只有实验室的大小,永久地漂浮在漆黑无垠的宇宙中,所以他的苦痛也有永久那么久。
可是如果痛苦可以长久存在,那他也尚可忍受。现在实验室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如浮萍无依。
所以光明城外究竟是什么呢?
刹那间失神,他耳边又响起弥赛亚的声音,“很抱歉,”他说,“我未被授权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小孩儿轻声问。
仿生人很耐心地解释,“我是Messiah-001系列仿生人,本系列产品属于南方实验室财产,不可擅自……”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钻进观灵的耳朵里,却又好像某种怪异的语言一样让他无法理解。
“……仿生人?”观灵呢喃着跟着念。
什么意思呢?他理解不了,脑子又一片混乱,好像一锅煮开了沸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气泡。他看见弥赛亚的嘴巴在动,好像还在说些什么,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就在这时,一颗照明弹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强光,一股浓厚的硝烟味伴随着烟花炸裂时所发出的巨响骤然降落在垃圾场的一片空地上,紧接着,一架架直升机以一种低得吓人的高度在垃圾处理厂的上空盘旋三圈。
直升机下降时掀起的气旋振开地面的一层水花,紧接着从机体下部突然掉落下一串绳梯,一众身背自动枪械的武装士兵动作敏捷地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眨眼功夫便四散开来。他们低俯着身子手中还紧紧端着一把体积惊人的机关枪冲向垃圾场的各个角落。
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冲着直升机的方向比了个OK的手势,于是机体倾斜转向,以一种相当高超的飞行技巧使机身向地面又近了一些。这时,飞机发出的巨大噪音以及超强的气流已经到了一种让人想尖叫的地步,观灵一动不动地缩在垃圾堆里死死地盯着那架缓缓下降的直升机,他感到自己的浑身都在颤栗,却又好像在迸发出一股强大到让他陌生的力量,他紧紧地咬住牙关。
垃圾处理厂上一片狼藉,面积远不够让直升机降落停泊,于是就顺着刚刚一众武装士兵下降时使用过的绳梯上,几个身着白大褂人有些笨拙地挪动了下来。
白大褂的衣角在强烈气流的鼓动下被吹得哗哗作响,在他们的身后,直升机所散发出的强光让他们的面孔都隐匿在背光处的黑暗中,只有白大褂上属于白塔实验室的标记在黑暗之处还散发着淡淡的蓝色荧光。
炫目的光纤打在这些全副武装的试验人员的身上,他们每个人都衣着精致得体,有着属于公司人员独特的气质,远远站在那里,就让观灵忍不住想要跳起来逃跑。
“信号源是这批未销毁的仿生人发出来的,”其中一个人摆弄着手上的操作面板,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啧”声,显然潮湿的阴雨天和肮脏的地面给她造成了不适,她整了整自己形状姣好的卷发,“负责销毁的工人没有按照规定日期进行销毁工作,它们都还处于待机状态,受到触发还能被激活呢,所以一直在散发数据信号。不是他妈的什么神秘的秘密实验体。”
他们手上拎着一个铝合金的手提箱,上面贴着红色和黑色相结合的警示标签,箱体很重,女人有些拿不住了,咒骂道:“有必要用这东西对付实验体吗?我敢说真要是用上了,他必死无疑,我们还研究个鬼啊。”
她身边另一位试验人员很淡定,“他不会死的,就算我们两个的武器全用上他也不会死,”他说,“你以为这东西是用来杀死他的?这他妈是用来保护你的,白痴。”
男人沉默了一阵,他的身高很高,体型健壮,面色阴沉,“这批待销毁的仿生人应该有几个?”
女人皱眉调出南方实验室待销毁仿生人的数据报告,“二十五个。”
“少了一个。”男人说。
“哈?”女人惊叫一声。
“少了一个,这里只有二十四个。”男人看上去情绪很稳定,“销毁工程继续,定位一下那个失踪的仿生人在哪里。”
离他们不近也不远的一个垃圾堆深处,观灵一动不动地聆听着他们的对话,他的拳头死死地攥起,指节泛白,颤抖不止。
他知道只要现在不走,他们就一定会发现自己的,他们一定的会的。
试验人员身上穿着的白大褂在观灵面前晃了又晃,他感到自己的眼前也好像惨白一片,那些本来正逐渐从他脑海中淡出的记忆此刻又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一阵眩晕,身上那些沉疴忽然好像都开始尖叫起来,痛得他忽地冒出一身冷汗。
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实验室的那些日子,直升机惨白的灯光和操作台上的手术灯如出一辙,他感受不到自己,甚至好像有什么东西先他一步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他好像只是一个飘荡在空中的幽魂,俯视着那一具躺在操作台上的烂肉……
一片灭顶般的恐惧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他哆嗦着挪动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朝着身后的某个窄缝磨蹭过去,有垃圾锋利的切割边缘割伤了他的皮肉,他浑然不觉,只是面色苍白地向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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