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不顾她的呵斥和推拒,竟然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又小心翼翼地放下。
“太好了!我要当爹了!”
阿雅思高兴的语无伦次,“阿茵,你真厉害,辛苦你了,谢谢你!谢谢你!那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齐贵妃都被他给说愣了:“什么什么时候走?去哪?”
阿雅思一怔:“出宫啊。不然你在宫中,怎么生下这个孩子,就算是生下了,我又怎么照顾你?”
齐贵妃都要被这人给气笑了,说道:“你胡说什么?我是皇上的妃子,从嫁人开始,这一生就注定了要死在宫里了。我永远不会跟你走的。难道我要撇下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家族吗?”
阿雅思急切地说:“我可以为你安排好一切!我的父亲和哥哥都非常疼爱我,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就算一开始生气,最终肯定也还是会帮助我。”
他抓住了齐贵妃的手:“我带你和孩子去我的家乡,那里非常的美丽广阔……我们可以爬山、纵马、尽情地跳舞歌唱,还可以去看雪莲花,去世上任何一处你想去的地方,难道不比这里四四方方的天空更好吗?”
辉煌的灯火下,他淡色的眸子醉人如琥珀。
有那么一瞬间,齐贵妃的呼吸轻轻地凝住了。
但也只是那么一个瞬间,她就冷静了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齐贵妃道,“你说的那些是你的生活,但我有我习惯了的生活,不可打破。”
“你早日离宫吧,这里确实不适合你。至于孩子,不用你管,我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地养育他、保护他。”
齐贵妃转过了身去,不再看阿雅思。
她以为这就算是明确的结束了,阿雅思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却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又笑嘻嘻的来了。
“我查过了,孕妇很容易悲伤和情绪低落的,所以我来陪你。”
阿雅思说:“你不走,我是不会离开的。我不能当一个抛弃孩子的父亲,也不能当一个抛弃妻子的丈夫。你要是觉得我一厢情愿,那就当做看不见我吧。”
一直到死,他和齐贵妃之间的关系都是不明不白的,但他却一直坚持履行着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职责,偷偷保护在母子两人的身旁,甚至给肚子里的孩子唱歌、讲故事。
就这样,直到齐贵妃生产。
这个带着父母所有爱与期待的孩子被生下来之后,一开始无法睁眼,也看不清瞳孔的颜色到底是随了父亲还是母亲,所以没能在齐贵妃身边待多久,就被齐弼安排的乳娘悄悄换出宫去了。
阿雅思就算是再有心,也不可能守在齐贵妃的宫殿里一直盯着,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齐贵妃也没说,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风险。
所以阿雅思一直以为兰奕欢才是他的亲生儿子,齐贵妃记得,他非常非常地喜爱兰奕欢。
有好几次,齐贵妃都看到,他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偷偷趴在地上,带兰奕欢玩骑大马,逗得兰奕欢直笑。
一回看到她,“父子”两人眼睛亮晶晶的,同时回过头来,冲她招手。
有时候,齐贵妃会心生恍惚,依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种人生。
但更多清醒的时刻,她只是觉得可笑。
一个不明不白的父亲,一个假冒的儿子,偏生相处的这么好,这不是一件十分可笑且怪诞的事吗?
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宫中,又显得那么和谐。
直到有一天,这种和谐终于被打破了。
兰奕欢三岁多点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一拨人设下的阴谋,临华宫闯入了一只巨蟒,顿时满宫大乱。
侍卫到处搜寻,反倒惊得蟒蛇四下乱窜。
这个时候阿雅思恰好又来看兰奕欢了,如果不快点趁乱离去,他极有可能被识破身份,陷入危险之中,所以齐贵妃催他快走。
可是阿雅思却没有抛下他们,而是在蟒蛇闯进齐贵妃寝宫之时,蒙面一剑斩杀了蟒蛇。
而后,他又朝着齐贵妃佯作攻击,装成刺客的样子,完全让齐贵妃成为整件事情中的受害者,这才遁逃而去。
侍卫们跟着追了出去,没有人在意齐贵妃的呼喊。
而打那以后,齐贵妃再也没有见过阿雅思。
她想过,对方有可能是不在人世了,可心里又觉得不大可能。
一个那样热爱这个世界,那样执着又热情的人,不会轻易死去的。
可一年年过去了,她心里其实也隐隐猜到了答案。
这些年来,齐贵妃只是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才会想起阿雅思来了。
如果说要在宫中活下去,就得拥有一颗冷酷的心,那么这些年来,她实在是越做越好。
可是齐埘是他们的孩子,齐贵妃发誓要让他一生幸福平安,所以当她不能亲自照料这个孩子,而只能把兰奕欢带在身边时,她烦躁、慌乱、不安,不想分给不应得的人一丝半点的眼神。
她只想让这个孩子离的远些,不要再盼着她的亲近,可是这孩子却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跟阿雅思玩的多了,好像总是看不明白别人的抗拒和恶意,也不知道记仇,被推开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会靠近。
齐贵妃这样想着,然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奇怪地颤抖着,手腕上的玉镯不断磕在桌子上,发出“当当当”的响声。
她一下把镯子扣在了桌面上。
记忆里,从小到大,兰奕欢在临华宫的时候,她都不能这样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中,清清静静地想想事。
因为只要关一会,他就会过来敲门了,然后问:“母妃,您有什么不舒心的吗?还是身体不适啊?儿子来给您捏捏肩!”
“咚咚咚!”
——突然,门响了。
齐贵妃一个激灵,那一瞬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前世今生,转过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门的方向。
敲门声再一次地响起来,还有人叫了一声:“母妃。”
齐贵妃一下子站起身来,扑到门前,将门推开,月光顿时涌入房中,门口站着的人却不是兰奕欢,而是五皇子。
——“母妃每回只是盼着见到五哥,从来都不念着见我。”
耳边仿佛响起兰奕欢上一世曾笑着半真半假说出来的话,而这辈子他不在乎了,也就再没说过了。
齐贵妃轻声地说道:“胜儿,你来了。”
五皇子“嗯”了一声,他一向是个不会和任何人在言语神色上表现出太过亲近的人,见了母亲,也只是说道:“大舅让我把人给您带过来。”
齐贵妃道:“你是说——?”
五皇子淡淡笑了笑,把身子一让,他身后一个穿太监服的人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看着齐贵妃,正是齐埘。
——他终于被带回来了。
齐贵妃瞧着他,点了点头,说道:“埘儿。”
她当初不惜以死相逼,又几乎倾尽了所有积蓄,才换得齐埘今日能够回来,此时相见,原本应该高兴的,但因为刚想过兰奕欢,整个人还有些恍惚,所以说话的时候也没有露出太多喜色。
齐埘看在眼中,更是将齐弼的话深信不疑。
原来除了齐弼惦记着救他,其他人当真就像放任他在那个地方一直流放下去了。
他心中不免怨恨,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发脾气抱怨了,记着来之前齐弼说的话,只是哭着拜倒在齐贵妃面前。
五皇子在一边看了片刻,抱着手凉凉地说:“你走之前哭也就罢了,如今人都回来了,还有什么可哭的?行了,这种礼仪走个过场就行,有话快些说罢。如今你的身份不能见人,我还得赶在下钥之前把你给带出去。”
他一向不喜人哭哭啼啼的,也不想让两人接触太久,催促之后就去外间等着了。
齐贵妃对齐埘说:“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了苦,但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过一阵子,我就让你五哥在外面给你置办个宅子住下,以后你就好好地过日子,可再也不要闯祸了。”
齐埘却问道:“然后呢?”
齐贵妃道:“然后?”
“然后,我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吗?我是个有罪之人,不能再拥有自己的姓名,不能入朝为官,也不敢公开露面,一辈子只能被养在宅子中,吃饱喝足了就算完事吗?”
齐埘痛苦地说:“姑姑……不,娘啊,我这样活着,跟个死人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他突然改变的称呼让齐贵妃一震。
她看着齐埘,低声说:“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是的,求您帮帮我。”
齐埘握住齐贵妃的手,哀求道:“娘,您就再帮我这一回吧!”
齐贵妃的手一颤。
她想起自己刚生产之后的那几天,双眼一直流泪不止,并且畏风畏寒,所以在眼睛上蒙了布条,旁边的孩子也是尚未睁眼,因此母子两人只能一起躺在黑暗中,听到了兰奕胜丢失的真相。
当时,她的心情恐惧、颓丧而茫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仿佛陷入了迷局之中。
是那个小小的婴儿,在她的枕边挥舞着手臂,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小小的手抓着她,那么信任那么依赖,仿佛这人世间仅存的温暖,让她在绝望与痛苦中重新燃起生机……
她忍不住紧拥着自己的孩子,泣不成声。
“我知道了。”齐贵妃终究伸出手去,替他理了理衣领,轻声地说,“你先回去,我会想想办法的。”
——她确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那就是如今身在京城的两位达剌王子,孟恩和林罕。
一开始同阿雅思有了那层情人关系的时候,齐贵妃并不知道他父族那边的真实身份,只知道阿雅思是从草原过来的,看言谈举止,或许还是个贵族,所以,她也觉得,对方大概当够了这个乐师,就会一走了之了。
后来阿雅思态度轻松地告诉他,自己是达剌的三王子,齐贵妃也没太当真,毕竟谁能想象,一个异族的王子,会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困守宫中呢?
直到阿雅思把那套红宝石的首饰送给她,她才意识到,对方是说真的。
齐贵妃打开妆奁,轻轻拿出了一摞书信,还有一对红宝石的手镯。
这段日子,达剌那边的人来到大雍,孟恩和林罕到处寻找他们失散的兄弟,这个消息也被五皇子的情报网察觉到,齐贵妃听到儿子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亲人。
齐埘现在是戴罪之身,如果继续在大雍待下去,必然一辈子都得躲躲藏藏的,可是如果到了达剌,他就是身份高贵的王子。
那个人的毕生愿望,就是带着她和孩子回到草原上去看一看,如此,也算半偿了他的心愿吧。
齐贵妃默默地在心里做出决定。
*
阿雅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那一片草原了。
曾经年少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往外跑,觉得外面的世界惊险刺激,在家里却老是被父亲和兄长管束,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刻骨铭心。
不过,只要兰奕欢还在这边,他一时半会也是不会回到达剌去的。
他也在想,当初任性离开,这么多年不曾联系,恐怕家里的人早就对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失望透顶,他回去要怎么做怎么说呢?还真是够让人为难的啊。
阿雅思从街上经过,一路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他用自己的全部战功,换来成为兰奕欢宫殿外面的侍卫,准备今夜当值。
不管有多少思念和烦恼,想着一会就又能见到儿子了,阿雅思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温柔神色。
但是浅浅的笑容在脸上稍一展露便消失了,阿雅思随即又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在另一位侍卫家中所听到的,兰奕欢的成长经历。
正在这时,路边有个声音,突兀地传进了他的耳朵:“大哥,你瞧这是什么?”
一句简单的话,却让阿雅思浑身一震,立时转过头去。
站在路边的孟恩和林罕两个人霍然间撞入眼帘。
阿雅思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仿若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双目近乎贪婪地直勾勾看着两位兄长。
在他的记忆中,林罕和孟恩都应该还是青年的模样,但此时看去,两人的鬓边已经生了华发,面容上也添了沧桑。
那么父亲,一定更加衰老了吧。
阿雅思的眼底,不知不觉已经模糊一片。
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
当年一朝任性,便是海天之遥!
他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在人潮往来的街头,眼睁睁看着孟恩和林罕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孟恩说:“……算命签?你从哪里拿来的?”
林罕说:“刚才那个算命的老先生给我的,我给了他点银子。我汉学不大好,这个……‘幽冥通歧路,枯骨又生花’,是什么意思?”
大哥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的:“怪力乱神之说,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也是能信得的?你小心遇到骗子,快丢了吧。”
两人说着话,与阿雅思擦肩而过。
阿雅思下意识地侧了下脸,待他们目不斜视地过去时,才意识到,自己面目全非,而且全然是汉人的长相,汉人的血统,纵使是亲生兄长,也不可能会认出来了。
他,还是他吗?
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见到了灿烂的阳光,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做一切他想要做的事,可却迟迟没有坦诚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也会担心、害怕和无措。
他早就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他害怕,当面对亲人说出真相的那一刻,迎接的是冷漠与质疑,那么,那一刻,才将是“阿雅思”这个人真正的死亡。
阿雅思有些恍惚地进了宫,跟上一轮当差的侍卫交接完成之后,他便来到了兰奕欢的寝殿。
结果推开门进去,脚下却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阿雅思走上几步,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个酒坛子。
他原本应该在外殿值守,只有早上兰奕欢出来的时候,才有可能见到他,此时却有些不放心,也顾不得自己的心事了,打起精神,大步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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