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瑞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真是他内心所想一般。江悬不以为意地笑笑,说:“何公公不愿说就罢了,这次当我欠公公一个人情。”
第22章 22 “你不反,我反。”
七年前江悬到映雪宫时,何瑞还只是萧承邺身边一个小太监,瞧着甚至比江悬年纪还小些。然而不过两三年,他先成了掌事太监,又晋升为太监总管,接着越来越得萧承邺信任,如今已然是萧承邺身边最为信任和得力的心腹,说一句“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伴君如伴虎,何况是萧承邺这般暴虐多疑的君主。何瑞能有今天,想来不仅是懂得察言观色,还需深谙萧承邺喜恶、且能够隐忍、识深浅、知进退。
江悬这么一想,竟有些敬佩他。
下午张太医过来,替江悬看过,说他近日恢复得不错。
“脉象来看,公子心中郁结之气稍有和缓。”张太医收起药箱,问,“公子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吗?”
“倒也没有。只是出宫散了散心。”江悬答。
张太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唔,是应该多出去走走。”说罢起身,道:“那微臣先告退。天冷,公子和玉婵姑娘留步。”
“好,有劳太医。”
张太医提着药箱离开,何瑞也跟着告退,江悬回到自己卧房,想起萧承邺今日说要给谢烬赐婚的事,心里莫名一阵不是滋味。
说到底,萧承邺是君,谢烬是臣,除非谢烬豁出去要忤逆,否则他没有理由拒绝赐婚。
可惜江悬人在囚笼,无法与外面互通消息,谢烬年轻气盛、桀骜不驯,也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对萧承邺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将军府中。
自打谢烬今日从皇宫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连午饭都没有吃。
他倒也没做别的,只是把回京这段时日从漠北传来的战报和消息都看了一遍,默默估算各方兵力,一面在沙盘上模拟战局,一面画了一张又一张草图。
朝中那些指手画脚的文官总爱说谢烬带兵莽撞,把好好一支军队训得如西北悍匪一般,但他们忘了谢烬自小长在江述行身边,耳提面命,不可能真的冲动鲁莽、缺少谋略。
这样也好,谢烬越是看起来疏谋少略,那些人对他越是放心。
从中午到下午,谢烬半步没有离开书房。他心里很清楚,无论胜算几分,这一仗都非打不可。
只是他要找点事情干,这样才不会一直想着江悬,让自己心乱如麻。
砰砰砰!
有人拍门:“将军!西北来信!”
来人是谢烬的副将裴一鸣,是谢烬此次回京唯一带在身边的亲信。
谢烬起身去开门:“何事?”
裴一鸣急得忘了礼数,一见谢烬便急匆匆道:“北狄打到阴山,有一支精锐往雁门关来了!”
北狄?谢烬面色一凛:“我看看。”
西北这支蛮夷从汉朝开始便与中原纠缠,你退我进、你来我往,千百年未有胜负。大梁建国后江家三代人将他们往北赶出阴山以北、往西赶出玉门关以西,扩充疆土万余里,用几十年时间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西北防线。二十年前,北方一支骁勇善战的部落横空出世,统一北方各族,建立起新的王朝,定国号为大燕,接着大举向中原进攻,然江述行和江凛父子二人率玄鹰军将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七年前幽鹿峡一役,是他们唯一一次将西北防线撕开一道缺口,本以为可一举南下攻破雁门关,没想到谢烬接过帅旗,又将他们打回到阴山外。
如今谢烬回京述职的消息传出去,他们自然蠢蠢欲动,这才一个多月,果真不死心挥兵南下。
谢烬看完信,问:“我们的人呢?”
裴一鸣答:“梁述迎敌,岑老将军在雁门关驻守,北狄这波来势汹汹,战报最晚明天就能传到朝廷,将军怕是要早点动身了。”
“我知道了。”
这个时节,漠北已是风雪连天。蛮人擅长苦寒环境作战,拖得久了只会越来越难缠。看来无论谢烬想不想回,眼下都非回不可了。
“我去趟秦王府,你留下收拾行李。”谢烬说,“传信给梁述,让他保存兵力等我回去,不可追击,当心有诈。”
“是!”
冬天天黑得快,申时刚过,天已经暗了下来。谢烬到秦王府时,萧长勖与林夙二人正用晚膳,见他来,萧长勖起身招呼:“岐川,吃过了么?来,坐。”
桌上餐食简单,两碗汤面,几个小菜,外头秋寒萧瑟,倒显得温馨。萧长勖叫来管家,吩咐道:“添双筷子,叫厨房再下碗面。”
“是。”
谢烬原本还有些急躁,眼下见了二人,恍然想起自己中午没吃饭,后知后觉感到腹中饥饿。
他坐下,说:“抱歉打扰,忘了你们这时候在用膳。”
“客气什么,”萧长勖问,“急匆匆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北狄打过来了,我得回去。”
谢烬说完,萧长勖和林夙没有预料之中的惊讶,反而先彼此看了一眼,目光各有深意。
萧长勖半笑不笑,对林夙道:“果然,如你所说。”
谢烬问:“什么?”
“你来之前,林先生正与我说,你回来久了,北边那群人怕是要坐不住,这不就来了?”
谢烬看了眼林夙,他斯斯文文吃饭,随口应道:“不过他们比我想的快一些。”
“明日战报传回京城,我就请命回漠北。除此之外,”谢烬顿了顿,又看向萧长勖,“还有件事。”
“什么?”
“今日我进宫,萧承邺说想把昭宁公主许配给我。”
萧长勖皱了下眉:“昭宁?”
“是。我不知道他是何目的,但倘若他一再逼迫,我恐怕只能……”
后面的话谢烬没有说,萧长勖想必也明白。
萧长勖垂眸,淡淡道:“眼下并非最好时机。”
“我知道,但我不能再等了。过去我可以听你安排,那是因为阿雪生死未卜,如今阿雪已经找到,多拖一天,他就要多忍受萧承邺折磨一天,你要我如何沉得住气?总之,你不反,我反,一个月内,我定要救阿雪出来。”
话音落下,连林夙也放下了筷子。
空气沉默许久,萧长勖抬眼:“你知道这个字说出口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谢烬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和镇定,“于公,萧承邺暴虐成性、满腹猜疑,这样一位帝王实非黎民百姓之幸。于私,萧承邺害江家家破人亡,我与他之间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无论是为匡扶正义还是为报我一己私怨,我都一定要找他算这笔账。王爷若不愿担此骂名,我一人举兵。”
说完,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萧长勖看着谢烬眼睛,慢慢开口:“岐川,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事成之后,你如何自处?”
这一次,林夙也抬起头,不露声色地看着谢烬。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但凡有本事起兵造反的,哪个不是想亲自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萧长勖现在把话摆到明面上说,总好过日后二人为此猜忌甚至反目。
谢烬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个问题。
他握了握拳,平静道:“事成之后,我带阿雪回漠北,此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第23章 23 “阿雪,这是什么?”
萧长勖的顾虑在情理之中,但毫无必要。
谢烬对皇位不感兴趣。
他只想让江悬回来,顺便报四万玄鹰军和江家父子之仇。除此之外,他一刻也不愿在这乌烟瘴气的皇城中多待。
他是属于漠北的,江悬也是。
离开秦王府天色已晚,谢烬没有回府,而是吩咐小厮改道去内阁首辅钟怀瑾府邸。
钟怀瑾,两朝老臣,官至二品,连当朝宰相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却鲜有人记得他是谢大将军的亲外祖父。
回京一个多月,谢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他。
谢烬母族显赫,朝代更迭几回,钟家始终作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屹立不倒,若论出身,京城大多子弟皆不如他,萧承邺若把公主嫁给他,也算是门当户对、有理可循。
谢烬自己不这么想。钟家与他而言,从来不是“自家”。
他的母亲下嫁给他的父亲,被钟家所不容,后来谢父英年早逝,留下他们母子二人,这么多年几乎从未受过钟家任何照拂。
一直到谢烬声名大噪后,钟老才慢慢开始承认有这么个外孙。
谢烬心里清楚,自己与外祖父之间并无亲情。
他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叙旧。
钟怀瑾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谢烬突然造访并不意外,只吩咐下人备茶。
二人坐下,老爷子不紧不慢道:“谢将军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呐?”
“外公。”谢烬不擅长迂回,眼下也没工夫迂回,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外公帮忙。”
“哦?”老爷子顿了顿,微微抬眼,“你既叫我外公,那便是家事。家事的话,但说无妨。”
……
谢烬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要钱。
打仗需要钱,造反也需要钱。虽说萧长勖家底丰厚,身后有不少富商巨贾支持,但若能得到钟家和钟家背后四世家相助,自然更加有备无患。
谢烬不担心要钱不成反被钟怀瑾出卖,这些世家大族一个个精明得很,绝不会闷头效忠哪位皇帝甚至哪个朝代,谁能让他们得到最多的利益,他们便拥护谁,当初太祖开国,也得了钟家不少助力。
果然,钟怀瑾淡淡问:“此事对我有何好处呢?”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外公大可作壁上观,左右无论谁得天下,钟家都还是那个钟家。不过,”谢烬顿了顿,话锋一转,“外公虽如今身处高位,也快到了告老的年纪,钟家往后三十年如何,是韬光养晦还是青云直上,全看外公此次如何下注。”
谢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钟家此次若不出手,秦王赢了便罢,萧承邺赢了,念及谢烬与钟氏一族关系,必会心存芥蒂,届时就算不能铲除钟家,也一定想尽办法打压。
反之若钟家下场,赌赢了便是更上一层楼,赌输了……
钟怀瑾微微皱眉,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中更显幽暗。
“我想知道,秦王有几分胜算?”
——问出这句,说明内心已有松动。
谢烬目光微动,不露声色松开桌下紧握的手,答:“胜算几分,我说恐怕不可信。时局风云变幻,盛衰有时,外公比我看得透彻,想必自有决断。”
“盛衰有时,也要看事在人为。”钟怀瑾为谢烬添上一盏茶,慢慢道,“岐川,你是我钟家人,有些话,外公不妨对你直言。他们萧家兄弟争斗,谁输谁赢,外公并不在意。外公在意的是你,还有你母亲,知道么?”
谢烬心里明镜一般,他的外公并不在意他们母子,只在意如今身处高位的“谢将军”,但他面上仍旧恭敬,淡淡颔首道:“是。我知道。”
“这次回到漠北,代我转告你母亲,愿意的话,回家看看。”
“是。”
话说到这,钟怀瑾态度已然清晰明了。旁的话他没有多说,谢烬也没再问。
夜深了,谢烬起身告辞,钟怀瑾将他送至门口,道:“你且安心回去,京城有我。”
谢烬躬身抱拳:“多谢外公。”
翌日清早,北狄偷袭阴山的消息传到京城,朝堂上,萧承邺闻讯勃然大怒。
谢烬说:“此次北燕有备而来,至少派出有七万兵马。末将请命,即刻返回漠北。”
萧承邺目光投向谢烬,眸色一黯,正欲开口,左相王汝昌站出来道:“雁门关易守难攻,我军粮草充沛,且有岑将军和梁将军坐镇,蛮人这时候来,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死路,谢将军不必如此惊慌。”
谢烬冷声道:“左相怕是忘了如今北燕早已不是一盘散沙,连我都不敢轻敌,左相从未亲自与他们交手,如何得出此番结论?”
王汝昌被堵得噎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只见向来置身事外的钟怀瑾站出来,开口道:“左相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打仗,速战速决是打,经年累月也是打,拖得越久,越劳民伤财。在座最了解北燕的人是谢将军,该怎么打这一仗,想必没有人比谢将军更明白。皇上说是么?”
钟怀瑾三言两语驳回左相,把问题抛给萧承邺,大殿之上,萧承邺不好公然与钟怀瑾作对,也没有其他理由强行留谢烬在京城,沉着脸半晌,缓缓开口:“钟老所言甚是。”
语罢看向谢烬:“岐川。”
“臣在。”
“战事紧急,你先行返回雁门关,率军支援梁述。”
“是。”
本以为此事到此结束,没想到萧承邺眯了眯眼,接着开口:“你与昭宁的婚事,待你凯旋后再议。”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连钟怀瑾也将目光投向谢烬,微微皱眉。
谢烬开口,一个“我”字还没出声,只见萧承邺不轻不重丢下奏折:“好了。退朝。”
“……”
“恭送圣上!”
大殿之外,众人鱼贯而出,谢烬和钟怀瑾走在后面。到门外,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谢烬眉头紧锁,隔着人群对钟怀瑾摇了下头,示意赐婚之事非自己所愿,钟怀瑾会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二人相顾无言,各自离去。
“岐川。”萧长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等。”
谢烬回身,顿了顿:“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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