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零零散散飘着些小雪,江悬穿上大氅,揣了只暖手抄,没让玉婵跟,自己一个人到后院散步。
将军府恢宏气派,可见萧承邺当初给足了谢烬面子。江悬不知道是否因为萧承邺对江家怀有一丝不自知的愧疚,故而头几年格外纵容谢烬,甚至放任他独揽西北大权。谢烬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江家覆辙在前,还敢如此扩充兵力,恐怕从一开始便对幽鹿峡一役耿耿于怀,存了不臣之心。
因果报应不爽,今日种种皆有前尘可溯。江悬抬起头,望着灰蒙蒙飘雪的天,轻声喃喃:“父亲,哥哥……”
两道不高不低的声音从花坛那边假山后头传来,似乎是扫院的下人。
“听说将军这次受了很重的伤,回来一直没歇着,寸步不离守着那位江公子。外头都传江公子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若不是他,皇帝也不会一时色迷心窍,铸成大错。如今皇帝倒了,他莫不是又来坑害将军了?”
“嘘,小点声,男人怎么当狐狸精?要我说那位八成是天煞孤星的命,克死自己父兄便罢了,连皇帝的命格都压不住他,将军若留他在身边,以后保不齐有什么灾祸。”
“呸呸呸,如今秦王大势,将军前途一片坦荡,可千万别被他祸害了。”
“真是晦气。”
……
说话二人并不知道江悬在这里,一边说一边往远处去,声音渐渐听不清了。
江悬站在原地,低下头,一双淡漠如雪的眸子波澜不惊。
再难听的话他也听过了,萧承邺在大殿上说那些话,存的就是让他身败名裂的心。
萧承邺不仅要毁了他这副躯体,还要让他日后永远活在天下人的指责唾骂中,谁让他不够忠烈,没在得知父兄死讯那一天就自戕而亡,既然选择苟活,就该预想到今日一切。
……江悬都知道。
有什么东西从袖中掉出,无声落在雪地上。江悬低头,是一枚淡青色玉佩。——他给何瑞那一枚。
他慢慢弯下腰,从雪地里捡起那枚玉佩,指尖温度消融了玉佩上沾的雪,化作冰水,有微微的凉意。
倘若他早点认出何瑞……
又能怎样呢,那座牢笼之中,每个人皆是身不由己,平添一份煎熬罢了。
何瑞之所以对他隐瞒,恐怕也是不想他再有更多的无能为力。
他身边所有人,除了萧承邺,都在尽力保护他、成全他。
江悬握紧玉佩,仰起头,细雪落在睫毛,他有些看不清。
“公子。”身后传来玉婵的声音。她不放心江悬,撑了一把伞出来寻人。
江悬闭了闭眼睛,转过身,轻声道:“回去吧。”
玉婵疑惑:“不逛了么?”
“不了。累了。”
“唔。”
二人回到房里,玉婵伺候江悬洗漱更衣。许久没照过镜子,江悬坐在妆台前,随手拿过铜镜,扫了一眼,目光蓦地停滞。
他右脸靠近耳朵的地方,一道三寸多长的伤疤清晰可见,结痂脱落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要掉不掉,显得格外丑陋。
卧床这几日,江悬大多时候疲倦嗜睡,几乎要忘了萧承邺曾用匕首在他脸上划下一道伤口。他攥着铜镜,看着镜中自己陌生的模样,双手不由得微微发颤。
玉婵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丝毫未察觉江悬异样,像平日那样道:“公子,热水好了。”
江悬扣倒铜镜,缓缓松开拳头,转过身,说:“放那吧。”
“咦?”玉婵终于察觉江悬脸色不对,问道,“公子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江悬摇摇头:“没事。”
玉婵放下热水,将浸湿的干净手帕拿给江悬,江悬接过,顿了顿,问:“我脸上的疤,明显么?”
玉婵愣住,张了张口,结结巴巴道:“不,当然不明显。太医说伤口不深,公子年轻,恢复快,过些时日就好了。就算有一点痕迹,公子的脸也还是很好看的。”
江悬听得出玉婵安慰自己,淡淡一笑:“不用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
“我说的都是真的,公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知道了,我相信你。”
二人说话,房门从外面推开。
谢烬带着一身风雪从秦王府回来,一进门便问:“你们在说什么?”
听见他声音,玉婵回过头,懂事地退到一边:“将军回来了。”
“嗯。”谢烬应了声,脱下自己披风挂起来,抖抖衣服和头发上的雪,说,“又下雪了。阿雪是不是要睡了?”
“是,奴婢正要伺候公子盥漱更衣。”
江悬回过头,对玉婵道:“你先下去吧。”
玉婵看看谢烬又看看江悬,会心一笑:“是。”
谢烬走进来,顺手用江悬用过的帕子洗了把脸,擦干净手,待身上暖和了些,这才到江悬身旁,习惯性地先摸摸江悬额头,问:“身子好些没有,晚上有没有不舒服?”
江悬无奈:“你只去了一个时辰。”
“……哦。”谢烬面露窘迫,收回手道,“被张临渊吓的,总担心你身体抱恙。”
“他一向小题大做,不必放在心上。”
“那不行,别的事可以马虎,这事不行。”
“岐川。”
“嗯?”
江悬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
他想起那枚断掉的骨哨。
那是重逢后谢烬给他的第一件东西,似乎从那时起就预示了他与谢烬的结局。
他声名俱损、时日无多,和那枚骨哨一样,是旧的、无法长存的东西。
“没事。”江悬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我要睡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阿雪……”
谢烬看起来好像还有话对江悬说,亦或只是想多陪江悬一会儿。江悬站起身,走到衣架前:“又要看我换衣服么?”
谢烬小声道:“你昏迷的时候,我早已看过了。”
“什么?”
“你昏迷的时候,我帮你换过衣服。”
四目相对,江悬移开目光,面上不露声色:“好看么?”
谢烬如实相告:“好看。”
“有疤也好看么?”
“怎样都好看。”
尽管猜到是这样的回答,江悬还是不由得一哂:“你和玉婵一定有话聊。说起玉婵,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跟我不必客气。”
“我想拜托你帮玉蝉物色一户好人家,让她嫁过去好好过日子。不一定要大富大贵之家,只要能真心待她、不教她受委屈就好。我在宫里这些年,外头物是人非,一时想不到有谁家合适,只好麻烦你。此事不急,你慢慢考量,嫁妆我来准备。”
谢烬想了想,说:“玉婵对你忠心耿耿,不一定愿意嫁人。”
“她年轻不懂事,我不能不为她打算。何况……”——何况自己早晚有离去的一天,玉婵跟着自己担惊受怕、颠沛流离,这也算是自己欠她的。
谢烬问:“何况什么?”
江悬回神,心不在焉地笑笑:“没什么。总之有劳你了。”
谢烬轻哼一声,嘟囔道:“又是拜托,又是麻烦,又是有劳,把我当什么?”
江悬没有听清,抬眼看着谢烬,问:“你说什么?”
“我说,”谢烬突然弯腰,掐住江悬两颊,手上没用力,脸上却一副恶狠狠模样,一字一句道,“你可恶至极,江问雪。”
二人面对着面,谢烬横眉冷眼,愤然瞪着江悬。江悬不明就里,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你睡前……记得换药。天冷,伤口容易生疮。”
谢烬一拳打在棉花上,气也不是,恨也不是,最后皱着鼻子咬牙切齿,说:“知道了!”
第39章 38 “都不复从前了。”
第二天雪停,谢烬说晚上请萧长勖来府中小聚,吃涮羊肉。原本是萧长勖听说江悬好些了,让谢烬带江悬到秦王府中做客,谢烬说外头天寒地冻,江悬身子虚弱,不宜奔波,这才改为到将军府小聚。
正好江悬清汤寡水过了这么多天,也该吃点荤腥补补。谢烬专门让人从阴山草原带回来的羊肉,肉质鲜嫩,最宜涮肉。
江悬揶揄谢烬说:“谢将军面子够大的,竟让秦王殿下亲自登门。”
谢烬哼了声:“哪是我面子大,你面子大才对。”
江悬不知道,在他卧床养病期间,萧长勖曾来过一次,不巧他睡着,二人没见上面。萧长勖惦念着他,每日都遣人来问,还送来了许多药材和补品,府里人以为是送谢烬的,都说秦王殿下体恤谢将军。
江悬本打算早点到前厅等萧长勖来,不曾想下午喝过药之后莫名的乏累,阖眼再睁开,竟已快要天黑了。
玉婵守在床边,见江悬醒来,端来一杯温水道:“公子醒了。喝口水。”
江悬接过水杯,后知后觉想起招待客人的事,问:“秦王殿下来了么?”
玉婵回答:“殿下已经到了,与将军在前厅喝茶。将军不许我们叫醒公子,说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公子醒了再去也不迟。”
“……”
——这傻东西,当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
江悬听得头疼,从床上坐起来,说:“帮我拿衣服。”
玉婵忙道:“是。”
也就是萧长勖宽容大度,知道谢烬脾性,但凡换个小心眼的,比如萧承邺之流,定以为谢烬故意怠慢,仗着自己战功显赫,不把君主放在眼里。
江悬换了身得体衣裳,穿上披风,由玉婵陪同到前厅拜会萧长勖。
天色渐暗,府中华灯初上,江悬住处到前厅不多远,没一会儿便到了。
至门口时,忽见前面一道陌生背影,坐在轮椅上,宽袍广袖,长发如墨,似乎也正要从外面进去。许是听见脚步声,那人停下轮椅,慢慢转身。
廊下灯光昏暗,还未看清那人样貌,江悬忽的胸口一窒,一阵莫名的痛意袭来,他微微弯腰,用掌根抵住心口。
玉婵连忙搀扶住他:“公子,怎么了?”
江悬摇摇头,费力直起身,一张隐藏在面具之后的脸闯入视线。轮椅上那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似是感到疑惑,开口问:“阁下是江问雪江公子么?”
陌生的声音和语气,来自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人,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击中江悬,令他胸中砰砰直跳,耳畔一阵一阵嗡鸣。
他愣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忘了礼数和客套,甚至忘了自己身在哪里、来做什么,连玉婵都发觉他不对,焦急问道:“公子,你还好吗?”
那人也问:“江公子?”
江悬恍然回神,抬起头,借着檐下灯光,勉强看清那人面具后的小半张脸。——嘴唇不厚不薄,下巴有些瘦削,露出来的下颌和脖颈清晰分明,光这么看,应当是位俊朗男子。
但江悬没有多余的心思看他好不好看,他盯着那人嘴唇和下巴,试图找出自己熟悉的痕迹。
那人愈发疑惑:“江公子?”
这次江悬终于想起回答。“是,在下江悬,请问阁下……?”
“在下林夙。夙夜的夙。”
轰。
江悬心里再次轰的一声。
“你……叫什么?”
林夙淡淡回答:“在下林夙。”
“林夙……”
林夙。
许是二人谈话惊扰了房里的人,谢烬和萧长勖一前一后出来,看见江悬和林夙在门外,都很惊讶。
“怎么不进去?”谢烬上前扶住江悬手臂,“阿雪,你不舒服么?脸色不太好看。”
江悬摇摇头:“没事,只是有点冷。”说完他站直身子,对萧长勖躬身行礼:“秦王殿下。”
“不必多礼。”萧长勖扶起江悬,看了眼林夙,说,“外头冷,进屋说话。林先生也进来吧。”
林夙微微颔首:“是。”
刚好也到了用膳时间,四人一起到正厅入座。今日饭桌摆在窗前,为了一边观赏雪景一边围炉涮肉。这本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吃法,后来传至大梁军中,又传回中原,渐渐流行开来。江悬坐下,神情慢慢恢复如常:“林先生……是王爷的朋友么?”
萧长勖微微一笑:“算是吧。”
“刚才在门外,我瞧林先生有些面熟,还以为在哪见过。”
林夙回答:“在下出身淮南,六年前随家父到京城,机缘巧合下结识王爷。在此之前,在下一直生活在南方,应当没有见过江公子。”
江悬点点头:“原来如此。”
桌上铜锅沸腾,汤底中加了当归、黄芪、桂圆、红枣、枸杞等滋补药材,散发出丝丝缕缕温润的香气,谢烬下了一盘羊肉,说:“今日没有外人,就不叫人伺候了。我来涮肉,你们吃。”
羊肉切得薄厚得当、肥瘦相间,沸水里一滚便熟了。萧长勖笑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着夹了一筷羊肉,先放到林夙碗里。
江悬抬起头,刚好看见这一幕。
萧长勖贵为亲王,就算再平易近人,也不至于亲自给人夹菜。而林夙坦然自若,仿佛习惯了这般待遇。
江悬转头看谢烬,谢烬专心致志涮肉,对此毫无察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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