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不是还有事情没做完吗?你不是来找人的?”缪尔看着他问,“再说了,你答应了我要教海曼的,当然还有教塞维尔。总之,你控制一下。”
他将樰收起,“好吧,我尽量,你们太在意生死了。”
缪尔听完他的发言,欲言又止,最后只憋出一句,“是你的生死观念太奇怪了!”
“生死没有意义。”他确认道。
缪尔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行,很好,没有意义。我去找人来收拾你制造的尸山血海,希望明天见报不要太夸张,你——哎,随便你吧,只要别再杀人。”
缪尔无奈地走开。
他站在凶案的现场,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缪尔那些奇怪的问题。
余光中有人朝他走来,他目光掠过去,看见了塞维尔。金发碧眼的青年绕过那些零散的人,走到他面前,给他递了一张帕子。
“老师,你的手。”塞维尔指了指他手上的血污。
他接过帕子慢慢地擦自己的手,随后将手帕递给塞维尔。
塞维尔接过帕子,“脸上也有。”说着,塞维尔抬手伸向他的脸,他没有躲开,让他将自己脸上的血迹擦去,随后问:“你不怕吗?海曼很怕,人类的幼崽好像应该害怕。”
塞维尔仍然眼神明亮地望他,这种明亮漠视了周遭,带着天真的漠然,“老师,人都是复杂多变的,我不害怕。”
“人类确实很复杂。”他认同。
塞维尔注视着德里克,“老师,听说您在阿德里安星建了一所学校?”
他点头,“和你的父亲一起成立的。”
塞维尔轻声问:“我能去吗?”
他笑起来,“考上了就可以,你是看见前几天那则植树的新闻了吗?”
“嗯。”塞维尔点点头,“那是什么树?”
“那是域外的树种,我专门回去了一趟带回来的,也不知道在阿德里安能不能活下来。”他说,“我也有一棵这样的树。”
“您也有?”塞维尔好奇。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塞维尔。塞维尔低头看着照片。照片上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面上飘着细碎的黄色花朵。
“这是……哪里?”塞维尔抬头看着他问。
他低头看着照片里的水,“这是溟水星,上面有一种很绚烂的花,叫溟水海棠。”
塞维尔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老师,”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个可以送给我吗?”
他有些意外笑起来,随后摸了摸塞维尔的头,“好,你拿去吧。”他从地上捡起一支笔,在照片的背后写下了“赠给塞维尔”几个字,然后递给塞维尔。
他们在浸满血的宴会里,在铁锈味的香氛里,旁若无人地完成了一次赠礼。
裴子晏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感觉有什么东西也正从他的血脉中被唤醒,他周身似乎氤氲着些蓝色的雾影,像是光,又像是阴影。
他从床上坐起身,注意到了萦绕着他的雾影,然后发现雾影的源头是他胸前那个蓝色的球。
这个球是之前塞维尔给他的,塞维尔说里面装着海蓝精灵。裴子晏拨了一下那蓝色的球,那些雾气就窸窸窣窣地回到了球里。
他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迎接着清晨的气息。他发现自己今天格外的清醒,没有一点疲惫的感觉,好像肢体也更灵活了。
这一夜的梦里,他想起了当初送塞维尔照片的场景,不是只言片语的碎片,而是一整个完整的场景。
这是这场景似乎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缪尔的话里透露出奇怪的信息,好像他是有别于人类的另一个物种,这个物种看起来不太能理解人类的很多情绪,甚至不理解人类对于被杀戮的恐惧。
裴子晏一瞬间想起很多,想起许许多多细枝末节的时刻。有些是在角斗场上,有些是在战场上,他那些总是引人注目的举动。
就像昨晚,聂临死后他在笑。
他也时常觉得自己游离于人群之外,之前他将这种感觉归因于他不合群,但此刻他好像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归因——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人。
这种想法竟然让他一瞬间踏实了很多,像是漂浮多年,双脚终于踏实落地,回到了故土一般。
只是他不太确定他是否还认可自己既往的观念,“生死没有意义”,现在可能不太一样了。生死不是完全没有意义,至少他的死会带来痛苦。
塞维尔会因此痛苦,痛苦很久。
人类真的很复杂。裴子晏再一次认同这个观点。
而梦里的塞维尔也很奇怪。
什么样的人类会对同类的尸体视若无睹呢?还有昨夜阴影中的一闪而过的兴奋?从前他没有仔细思索过,但现在想来,那明亮炙热的眼神里,是不是也暗含着某种捉摸不透的癫狂?
在思索这些的时候,裴子晏左手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的指根,好像那里曾带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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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前奏(1)
今天早上没课,裴子晏又醒得很早,从训练场出来的时候都比往常早了一点,他漫无目的在校园里走。
晨光薄薄地给他镀了一层金色,黑色的碎发也随着早晨的风柔软地散开,绿色的眼睛里此刻很平静,带着远离世俗的冷感。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校史馆门口。这个点校史馆刚开门,没什么人,裴子晏顺着路走了进去。
他又一次参观了他作为德里克亲王的一生,他作为人活着,充满欺骗的一生。
被他收藏很久、最老旧的那个智环此刻正放在展柜里,展示着他的愚蠢。这些东西几十年如一日的监测着他的一举一动,操控着他的记忆和情感。
他以为的养父,这不过是在圈养他,对他的关心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观察他、更改他的记忆。还让他疏远塞维尔,让他没有除宫羿本人之外的任何亲密关系。
他对帝国无所畏惧的忠诚是机械刺入他的大脑深处的暗示。
他对征战的动力也不是他本心。
他没来由地感觉胃里翻滚欲呕,那种恶心几乎要逼迫着他吐出来,他皱着眉思索,他在想,他对于宫羿的感情到底是出于智环的控制,还是出于自己本心。
他想起很多年前,宫羿送他去参加阿德里安学院入学测试的时候。
那个时候宫羿亲自教导他,给他当陪练,让他熟悉测试的模式,待他宛如亲子,他似乎也对宫羿产生了依赖。
如今脱离了智环的控制,他现在再审视自己的内心,再回看回忆里的依赖,有时是那种刻板的、模式化的依赖,有时又好像不是。
他不善于琢磨这种人类的情感,想了一会儿便放弃了,不管他对宫羿的依赖到底源于哪里,起码此刻的恶心和憎恶是源于真实,这真实足以覆盖过往。
这种覆盖更像是一场地震,将他既往的人生经历建立起的大楼震碎,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好在他不是人类,不会因为观念的倒塌而崩溃,因为废墟之下隐藏的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这种忽然的顿悟,让憎恨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无法剜掉,牢牢地刻进骨血,让他更为厌恶王庭、厌恶人。只可惜宫羿已经死了,他此刻的恨无处发泄,他不知道该毁灭什么才能让死去的人痛苦。
属于德里克亲王的过往翻了页,留下对于宫羿的仇恨,他在这段经历里,学会了属于人类的恨。
裴子晏往前,走到了属于诺亚亲王的展厅。
诺亚亲王的忌日是10年9月13日,是塞维尔的生日。裴子晏仍然没能想起那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能推测出一些东西。
他们死于同一天。
那一天,他应该是做了什么,让塞维尔的生命延续了下去,然后带着许多秘密陷入了沉睡。但他仍然摸不清,塞维尔为何如此痛苦。
之前放在莱恩家族展馆的那张照片此刻被挪到了这个展厅,成为了诺亚亲王唯一的一张照片,他与缪尔·莱恩的合照。他花了漫长的时间仔细打量这张照片,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张照片或者任何一本书都要认真。
他目光落在照片里他的左手上,他的手被枝丫挡住了部分,只能隐约从中看出点不明显的痕迹,一个木质指环的痕迹。
本来这痕迹很难发现,但他先有了答案,再顺着答案去印证就容易了许多。只是不知道这指环现在去了哪。
裴子晏继续往前走,忽就听见身后多了一阵如影随形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他很熟悉。
他甚至没有回头,“来了?”
“嗯。”塞维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子晏回头,发现塞维尔在看那张合影,于是便说:“我每次看这张照片都没有那是自己的感觉。”
塞维尔抬头看他,“记得限制接触吗?”
裴子晏回忆了片刻,“是限制昆西侯爵的那个吗?他看不见我,接收不到我的信息和图像。你的意思是……?”说到最后,裴子晏自己也意识到什么,目光又落在照片上,微微皱起眉。
塞维尔说出了真相,“这种控制取消后,还是会有一段时间的遗留期,所以你暂时不会对自己的形象有归属感。”
裴子晏皱眉,对于宫羿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校史馆里寂静得可怕,风从窗户吹进来,发出呼呼作响的声音。
裴子晏撇了一眼高处的监控,发现都关着,想是塞维尔做了什么,所以他也就继续发问:“旁边那是你父亲吗?缪尔·莱恩。”
塞维尔点头。
“你的母亲是艾绡。”裴子晏像塞维尔确认。
“是。”塞维尔肯定了他的猜测。
“但,公爵夫人是艾绒,艾绡的姐姐,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你有……受到影响吗?”裴子晏很难不在意这一点,特别是在王庭见过许多贵族隐私之后。
塞维尔平静陈述:“艾绒确实不喜欢我。她们姐妹关系其实很好,艾绡却在盛年死于难产。每次看见我,她都无法释怀,甚至想要完成艾绡没完成的实验。她跟缪尔也只是利益结合。”
“怎么想到问这个?”塞维尔反过来问他。
发现塞维尔并没有把艾绡和缪尔称为父母,裴子晏感觉自己好似触及了什么关键。
他犹豫着回答塞维尔的问题,“我想起一些事情,那艾绒和缪尔对你好过吗?”他想起另一个梦里,在那个跟归巢有关的梦里,他曾信誓旦旦地说缪尔和艾绒会给塞维尔一个家。
他现在感觉这种许诺完全不符合人性,不知道缪尔和艾绒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向塞维尔确认。
塞维尔沉默许久,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甚至有些无奈,“老师,人很复杂。”他说。
人很复杂。
裴子晏认同这句话,但此刻却听不明白。
“艾绒去世很早,缪尔活得久一点。他们都很喜欢海曼,而海曼一直生病,你尝试救过海曼,但还是失败了。”
“因为你救过海曼,跟他们达成了某些交易,所以缪尔让我顶替了海曼的名字,成为了莱恩公爵,一直到182年。”
“有些事情对人来说是一生都无法接受的。”
“他们很难跨越对艾绡的思念来对我好,但可以因为你救过海曼,给我一些好处。”
“你能明白吗?”
塞维尔徐徐向裴子晏解释着,却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
裴子晏似懂非懂,但记住了塞维尔的那句话——“有些事情对人来说是一生都无法接受的”,或许这里面也包括死,人类不能接受死。
他牢牢记着。
“我觉得你也很复杂。”裴子晏倚在展柜上,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笑。
“我也是人,老师。”塞维尔走过来,立在他身前,低头看着他,声音缓而沉,乌木玫瑰的气息氤氲而至。
裴子晏嗅着那信息素的味道,笑意浮在绿色的眼眸里,又酥又软,有些沉沦,“我知道。”他轻声说,“所以,我尽力用人的方式去爱你。”
这自白来得太突然,塞维尔甚至来不及反应自己听见了什么,那句“爱你”就已经散去了。
阳光悄悄从窗户透进来,照进黑暗的角落,将阴冷驱散。
塞维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海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掀起涌动的波澜,“老师。”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是来自深渊,“你——”,他顿了一会儿,又缓缓地喟叹,很久之后才接着说,“我也一样,我也努力用人类的方式去爱你。”
“嗯,我知道。”裴子晏回应着塞维尔。
日头渐升,被清澈的玻璃折射,插进了两人对面的展柜旁,让柜脚的灰尘无处可逃,又渐渐挪进展柜里,慢慢将柜子里的徽章镀上银色的反光。
裴子晏感到有些晃眼,偏头看了过去,他看到了那枚徽章,那枚身份牌。
他之前还猜测自己那一块是别人的,但他此刻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名讳,他叫做西奥德里克·诺亚。他当初在莱曼星醒来,身上那半块写着德里克的身份牌多半就是他自己的。
那柜子里这块多半是假的,因为真的那一块应该跟他一起葬身星海了。
裴子晏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光滑的展柜,“这是假的吗?”他回头问塞维尔。
塞维尔跟过去,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破损的身份牌,递过去。
裴子晏满脸诧异,接过了这块刻着他名字的身份牌。它比上次见的时候还要破损,连“德里克”的拼写都只剩下后半截,但它确实还存在,甚至还带着塞维尔的体温。
他看着那身份牌许久,不知道塞维尔怎么能找到这点碎屑,最后将它还给了塞维尔,“替我收好。”
塞维尔将身份牌收回原来的地方,又唤出智环发了一份文件给裴子晏。
裴子晏的智环响起,他懒散地点开,瞟了一眼,《耀地星实地考察项目》。溟水星所处的域外与梅耶尔星云接壤,耀地星是梅耶尔星云的核心,要去溟水,势必要经过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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