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个很关键的东西。裴子晏没有犹豫,按照塞维尔的意思,顺着神像的左腿开始往上爬。
司焰不知道他俩说了什么,只看见裴子晏开始顺着神像往上爬,不明所以。他手里的光源往上照着,晃到了神像左手的指间,停了下来。
“他带着戒指。”司焰说。
裴子晏攀爬的动作停下了,他顺着司焰手中光源所指的地方看过去,这时他才看见石雕的左手食指上带着一枚指环,纹理看起来像是木制的,表面还镶嵌着些金属的纹路。
跟他之前回忆中带的那一枚很像。
裴子晏回头看了一眼塞维尔,塞维尔缓缓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上。
他伸手够到神像的膝盖,一使劲便勾了上去,在膝盖上站稳后,又接着挑起勾住手臂,随后在空中宛如落叶般轻盈地一荡,站在了神像的手臂。
裴子晏的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没有收到一丝阻力,轻松到连他自己也有一丝意外,他稳步往前走,一步一步走进了神像的掌心。
神像仍然垂眸,像是在看着裴子晏。
而这一刻,裴子晏终于知道神像在看什么了,神像的掌心里静静躺在一枚指环,指环看起来是木质的,材质跟他梦里见过的那一枚很像,唯一不同的是表面的黑色金属纹路没有了。
他小心翼翼蹲下身,伸手去捡那枚戒指,木质的触感很熟悉,细腻而和润。
“您——醒了。”
那一瞬间,平地起风,神殿外清朗的天转瞬阴暗,乌云紧锣密鼓地吞噬了日光,紧随而来的雨声密集如激烈的擂鼓声,雷声阵阵,从云层劈下的闪电割裂了天。
裴子晏抬起头,环顾四周,他寻不到声音的来源,但周遭的风扬起他的发尾,拂过他裸露的皮肤,他察觉一丝凉意。他将指环捡起,放在掌心端详,跟他梦里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窗外摧枯拉朽的闪电在咆哮,那一瞬间闪过的电光映在神像的眼中,像是忽然给神像点了睛,裴子晏恰在此刻站起身,那双眼的核心便落在裴子晏身上,宛如那沉寂千年的神像在看他。
而裴子晏则站在在神像的掌心里俯视塞维尔,神情专注。
塞维尔仰头看他,缓缓将右手掌侧按在心尖搏动的位置,向他微微躬身。
裴子晏唇边浮起意味不明地笑,那笑容本该是温和的,却看起来那样疏离,像是将他骤然从此世抽离,将要离开。
塞维尔缓缓收起了手,垂在身边,不自觉握成拳,几乎要将自己的掌心攥出血。
裴子晏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闪电,那轰鸣像是忽有所感,截然远去。他也似有所感,低下头,将木质的指环带在左手的食指,他用拇指轻抚指根,这一次的抚摸没有落空,因为指环归位。
须臾之间,裴子晏眼前的场景扭曲、晃动,扭成荒诞的画,又瞬息变清晰。
他好像站在深深的庭院里,俯视着面前的一丛玫瑰,身后有人在同他说话,“冕下,发生什么了?”
“我去一趟桃瑞丝。”他缓慢地摩挲着食指末端的戒指,心底弥漫无端的烦躁。
“桃瑞丝?”身后的声音带着刻板而机械地疑惑。
“嗯。”他伸手撇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吸了一口,玫瑰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我去一趟王庭,我感觉……可能出了些事。”
“出事?是塞维尔吗?”身后的人不解,“我们要立刻启程吗?”
他缓缓转身垂眸看着身后的人,那人站在不远处,低着头,金色的长发束在身后。
“我开私舰去找他,然后带走他。”他听见自己说,“你带着狩杺号在这里待命,等我回来。”
地上的人抬头,金色的眼眸里满是迷茫,“您一个人去……?可是,宫切一直阻碍您。”
“嗯,你把我房间的东西都收起来带走。”他看向地上的人,“这次耽误太久了,执行命令吧,崖岷。”他没将崖岷眼里的愕然放进心里。
崖岷金色的眼睛里闪过微光,“好。”他回应。
裴子晏很快从片刻的失神中回归,他在回忆中看见了崖岷,帝国历史研究院的那个崖岷。
他要做的事情显然失败了,他没能将塞维尔带走,有什么事情阻拦了他。但崖岷也没有按照他的指示离开。
雷声已经远去,雨还在下,雨声窸窸窣窣,宛如风笛呜咽续断的响声。裴子晏发现自己的听觉变得敏感,甚至能听见细雨垂落的声响,雨落在很多地方,树叶、瓦片、泥地、水洼,还有更远处死火山山口的湖泊。
他好像忽然能听见所有水的声音。
他又下意识摩挲他的指环,然后听见了强有力的心跳,那声音穿透了雨声,执拗地占有他的听觉。
他顺着心跳的声音看过去,看见塞维尔沉默地站在那。
“你心跳好快。”裴子晏说。
“嗯。”塞维尔仰望他,“您在发光。”
闻言,裴子晏低头看自己身上,他发现自己再一次被一股蓝色的光晕包裹,或者说雾气更妥帖一点,只是这雾气带着荧光。
裴子晏将自己脖颈上挂着的海蓝精灵勾了出来,蓝色的雾气果然来自这个圆球,但似乎每次这些雾气出现,他都会感觉自己变得更轻盈。
“你在恢复。”塞维尔看着那个蓝色的球体说。
裴子晏点点头,“我又想起一些东西。”他说。
裴子晏没有细说自己想起了什么,只是将海蓝精灵重新放回领口。
司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裴子晏有些不一样了,裴子晏站在神像上俯视地面的刹那,他心底曾莫名地生出一种想要跪下的冲动,但仅仅只有那么一瞬。
裴子晏并不准备向他解释,他从神像的手掌上跃下,轻轻地落在地面,宛如没有重量,“走吧。”
塞维尔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边,紧扣住了他的手。
三人走出神殿,雨已经完全停了,四周宽大的树叶都承着雨露,闪着崭新的光泽,水洼里的池水还是像他们来时那样的清澈,未曾被雨打浑。
在耀地星褪去的这场雷雨并未真正地停歇,它随着星图运转,落在了桃瑞丝的王庭,雷鸣如巨兽的咆哮,落在王庭正中的石雕上,劈出耀眼的火花。
宫戾站在卧室巨大的落地窗边,看那闪电将雕塑的羽翼斩断,碎石落得四分五裂,他一时在笑,一时又在怒,雷光将他的脸映照得惨白,又不可避免的落下深重的阴影。
“你不会成功的。”他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他回想起他杀宫羿的那个夜晚,那天的雷闪雨落也像今天一般的丰裕。
那是瀚星徽章授予典礼的前夜,在雷闪最烈的时候,他进入了囚禁宫羿的地宫,宫羿已经因为慢性中毒而瘦削无力,他偶然谵妄,偶尔清醒,宛如一堆枯柴碎在床上,嘴里低语呢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宫戾盯着他朽败的残躯,双眼逐渐失去焦距,表情看起来平静却又碎裂,他的谵妄似乎比宫羿的还要重,他轻声问:“他们去哪了?”
宫羿知道他在问什么,却只是笑,他此刻神志尚清,不像他的身体那样枯朽,“我不知道。”他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宫羿安静地跪在床前,低头看宫羿,得不到答案,他一时委屈得想哭,一时又憎恨得想呕,表情扭曲得像是中了邪,他撕扯着宫羿干枯的手,“可他们死了,我知道,他们死了。”
“我不知道。”宫羿轻轻摇头,充满恶意地笑。
宫戾咬牙切齿,伴着惊雷怒吼,“你知道!!你知道!!你恨我!也恨他们!!你!是你——就是你!!”
“我知道他们在地宫,可是哪一个是他们?”宫戾摇晃着宫羿的身体,或者说更像是要将他在床上砸碎,要将他碎尸,他愤怒地质问,“你告诉我——哪一个?”
他嘶吼着,眼眶变得猩红,流出泪水,发出绝望的嘶吼。
“哈哈哈,”宫羿笑起来,“我不知道。”他斩钉截铁,“你这个乱.伦的贱种!”
被宫羿咒骂,宫戾的愤怒到了顶峰,却也扭曲笑起来,笑得低沉、诡异,他拔出一把黑色的匕首,雷电的光芒都无法将这把匕首照亮。
他脸上挂着泪,此刻却在笑,高高举起的手没有片刻迟疑地狠狠落下。
宫羿发出惨叫,还在笑,又像是呜咽,他看着那把匕首,表情似乎遗憾又满意,“他怀孕了,哈哈哈哈你知道吗?他那时候怀孕了——啊”在癫狂的语音中,他的手被宫戾斩得稀碎。
“该死!该死!”宫戾粗鲁地扯住宫羿的领口,双眼里满是惊惧的惶恐,“你什么意思?”
宫羿干枯的脸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就是你的,你不该恨我,你该恨你父后,谁让他出轨诞下孽种,哈哈哈哈活该。”宫羿笑得如癫似疯,笑得脸上的皮肉都快要碎掉。
“你的父后是个喜欢出轨的贱人。”宫羿颤抖着,表情却很平静,“而你爱上他的私生子,他们活该去死,但你会比死还痛苦。”说着,宫羿又张狂地笑起来,“你逃不过那个诅咒,你会妥协还是反抗?你会比我更惨哈哈哈哈哈。”
宫戾神色恍然,随后痴狂地笑,“哪又怎么样?我不怕诅咒,我只要找到他们了……我只要他们……”
两人相似的脸笑得一样丑态毕露,宫戾却戛然止住了笑,站起身,将宫羿从床上拖了下来,他像拖一块碎布一样,攥着宫羿的领口往前走,身后的路上被拖拽出暗红色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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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神殿(4)
宫戾将宫羿从地宫的囚牢中拖出来,往地宫更深处走走。
这地宫还保留着奥日帝国时的风格,燃着永明的火焰,干燥而温暖,一路都是火焰的图腾,血流出来很快就干涸。
甬道很长,两边都是些壁画,壁画上画着那些自奥日帝国建立之前的传说,壁画的最后,那些传说都走向了一个终结——戈尔死后在此留下遗骸,向遗骸献上仇敌的血肉可以得到永生。
这一结论带着无穷无尽的诱惑,你可以在解决仇恨的同时获得永生,任何人走到这里都无法保持理智,会在无形的暗示之下产生浓烈的贪念。
宫戾将宫羿拖到地宫最深处,那里飘着漆黑的纱,纱帘之后静静地放置着一方漆黑的灵柩。
宫戾早在第一次就来到地宫就知晓了壁画上的秘密,但他并不想要永生,甚至极端地渴死。他爱的人已经走向死亡,他只想在灵柩前横陈的尸骨中找到自己的父后和弟弟,将他们安葬。
灵柩旁散落着零星的骸骨,骨质石化,扭曲铺了一地,像是在灵柩四周画了一副星图,似乎已经有很多人尝试过壁画里的传说,但不知道前人的献祭到底是指向疯癫还是永生。
这些尝试者似乎都没有细想过一个问题——如果传说为真,为什么戈尔授予君权的初代君王赛托却不复存在?为什么前面那些做了尝试的人都疯了?
“他们在哪?”宫戾问。他将宫羿提起来,强迫他的脑袋看着那满地的骸骨。
宫羿诡异地笑起来,“你杀了我,我就告诉你,用那把匕首杀了我——快!”他像是在教唆宫戾,声音中的恶意越发深刻。
宫戾提起匕首抵在宫羿脖颈之上,这一路走来,他已经平静许多,他神色茫然又坚定,疯狂又执拗,他声音嘶哑,“我当然会杀了你,只要我得到答案。我不在乎这是永生或是诅咒,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死。”
他已经从宫羿的表现中明白了,壁画上的献祭不会带来永生,而是带来某种诅咒,显然宫羿已经试过了,所以他的父后和弟弟死在了这里,而宫羿疯了。
此刻宫羿要他也继续陷入这诅咒,因为宫羿也恨他。但这没什么,他已经一无所有,能拥有点诅咒也不错,他选择顺从。
宫羿发出“咴咴”的笑,他抬起手指向了其中两具交叠的骸骨,“就在那里,他们就死在那里。他们死前哭喊着你的名字,可惜你来晚了——你来晚了哈哈哈——”
宫戾冷漠等待着宫羿说完遗言,然后才将那把黑色的匕首插入了他的脖颈,血喷涌着溅出,滴在漆黑的灵柩上。
宫戾将宫羿的尸体扔在一边,尸体随即像是被吸收,血肉消失,骨质变成了灰暗的石头。
宫戾浅浅地笑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两具骸骨旁,哀切低喃着,“我来了……我来了。”
他将身后的披风解下,平整地铺在地面,再将手上的血渍在身上抹干净,然后轻轻收敛那些碎骨,他温热地抚摸那些长骨骨干的纹路,又将细小的掌骨握在掌心。
他一粒粒、一截截地收敛,一直到颈椎,直到他看见了椎体平滑的断面,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他爱人被枭首,父后也断命于此。他们挣扎喊叫的时候,他不曾听见,他们血流满地的时候,他也不曾看见,他一日日走在这王庭的光辉里,他爱的人却迷失在王庭地底阴暗的角落。
他生在这个畸形的家庭,仿佛生来就有原罪,他在花园的小径遇见那个Omega的时候哪里会猜到那是他的血亲,但好在他的父亲此刻死在这里,尸体像恶心的蠕虫,他的复仇完成了。
他回到寝殿的时候,雨还在下。元易时拿着一份文件来找他,是关于塞维尔的。
他展开资料夹,看着那些内容,苍白的脸笑得有些狰狞,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争吵,许久之后,雷电褪去,他的表情也慢慢归于平和。
“调查清楚塞维尔和他身边的人。”宫戾笑着说,“特别是那个Omega。”
台阶之下的元易时抬头看了他一眼,温顺领命。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就像今天一样。
那一天,他杀了被他折磨许久的宫羿,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他会在诅咒中疯癫的死去,承接家族中疯癫的传说,但是他此刻明白了,这个诅咒不是那么的简单。
此刻雨小了点,宫戾能清楚看见被雷电劈得碎裂的石雕,“要将那些石雕搬走吗?”他自言自语。
“全都搬走。”他说。
“只把碎的那个搬走换新,剩下的留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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