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捂着脸,心想自己真是脑子发昏,还不待他尴尬扯开话去,身后一支利箭穿过车壁,锋利的箭头堪堪擦过他颊边。
追兵将至,叶璟明撩开车帘看去,后方人头攒动,兵马齐行,乌泱泱朝前压来,其中有剑盟中人,更有禹城军营中的城兵。
叶璟明冷笑:“好大的阵仗。”
“周怀晏开出的赏金不匪啊,禹城官兵也要来分一杯羹。”萧仲文也朝后瞥去,将匣中弓弩掏出,仔细擦拭,递给叶璟明。
叶璟明摇头,说我两手筋脉断裂,手劲差了许多,箭射不了太远,得是追兵离得近些,才好一发毙命。
他笑着对萧仲文说:“你来试试?你害怕吗,仲文。”
萧仲文接过了他手中的弩,细长的眉头扬起,哼笑说:“怕甚?”
他那双握惯了笔的手长且细瘦,这时牢牢扣住弩机,额上因心绪激动,泛起薄汗。
他颤颤,又感慨万千地摸上弓壁:“我惯会拿笔杀人,如今拿弓拿箭,恣意张扬地穿透敌人的血肉,会是何种感受呢。”
他说罢,愤起向后,怒发一箭,箭羽破风而出,却偏开追兵的方向许多,眼见便要落空。
萧仲文心中不免失落,却见身后另一只箭迅猛接上,将他发出的那箭打落一旁,两只箭精准扎在路旁的灌木里,轰一声烧起一片火来,惊得追兵身下马群纷纷失控,骏马嘶鸣,止步片刻。
萧仲文一愣,见前方正驾马的余穆尧手里握弓,笑盈盈看向他,那漂亮的一箭正是由他续上。
余穆尧得意对叶璟明说:“师父,你还说仲文兄不通武艺,这明明发得一手好箭呀!方才我二人心心相通那两箭,你说漂亮不漂亮!”
萧仲文见他箭法精湛,一挽颓势,还要将功劳记在自己头上一笔,自觉有些丢人,一时喉中滞涩,偏过头去不愿多言。
余穆尧见自己马屁没拍上,还好似将人惹恼了,心中叫苦,心说他怎么又气了,这会儿又气哪儿了。
余穆尧郁闷地掰动弩机,连发两记,一发向灌木丛,一发正中为首追兵的前胸。
登时焰火连天,沿途两道越烧越烈,追兵跌落马下,后方刹手不及,他死于前赴后继的铁蹄之中,一时间人仰马翻,无不惊惶。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六一快乐,永葆童心(虽说没啥人看)
仲文:你俩睡过?
小叶:睡过,吃人嘴短,没好意思不让睡。
小唐:睡过,没睡上。
第28章 分散
兵马和刀箭,随左右两道烧起的熊熊烈火,一路向前追来,转瞬迫近眼前,余穆尧在前牢牢掌着绳缰,扬手在马臀上鞭出血来,骏马吃痛,奋力疾驰,仍是落于下风。
敌人驾马追来,将马车夹在中间,离车只一步之遥,一左一右试图逼停余穆尧。叶璟明将唐云峥交在萧仲文的手里,撩开车帘,一手攀着车壁,一手挽弓,眼明手快扣下弩机,连发数箭。
敌人身骑马上,举起手中刀刃要挡,不想利箭纷纷切中马腿,身下马匹一声嘶鸣,马膝屈下,朝前跪倒,敌人随马委身一跪,扑进泥里。
余穆尧的车又与后方拉开些身距,叶璟明再一摸身后箭匣,发觉已是空了。
余穆尧见状说:“前方过水桥了,师父,你来驾车,我去拦着他们。”
他不待叶璟明同意,身影一旋,飞身扑向身后就近的一名追兵,士兵眼前一黑,已被他一脚踹下马去。
他拔出身侧剑来,一回身,骏马长吁,蹄声哒哒,他立于马上,一力拦下各路追兵,剑指尘嚣。
余穆尧傲然道:“围追截堵算什么本事,先打过我再说吧!”
众人沉默片刻,不怀好意相视一眼,随后便毫不客气地拔刀往他身上招呼。
余穆尧冷笑一声,高声道:“还当真是,雕虫小技啊!”
叶璟明掌着绳,远远听见他激昂的声音,略一沉吟,驾车转了方向。
他没有过水桥,驭马沿着江岸一直跑,刀剑相交之声,与余穆尧的呐喊都离得渐远,他侧头对萧仲文说道:“过了这水流湍急处,你便下车,躲在暗处等穆尧前来寻你,若等他不来,你便见势先行离去。”
萧仲文一惊:“你如今要去哪里?”
半空盘旋的江鹭扑打翅膀,应景发出悲嚎,叶璟明看着波涛怒哮的江面,说:“青煞山。”
萧仲文断然拒绝:“你进了青煞山,难道还会有活路吗,还不若留待原地束手就擒,周怀晏喜怒不定,意不在杀你,一切还有待后说。”
叶璟明反问:“你怎么知道追拿我的人里都是周怀晏的人,你猜里头为什么会有城兵?”
萧仲文一下悟出其中意思来,他手藏在袖下,捏得指节泛白:“周怀晏想重掀旧案,与旧案相关的潘阎一党的人自然想压下这事,在案子重审前,灭口关键人物是最好的办法。”
“是,即使周怀晏不想我死,也有其他的人不会想我活,况且,”叶璟明回头看一眼身后,悲愤的心绪自舌尖滚过,一字字咬得重些,“况且,他们不会善待唐云峥,我不能让他再经历一次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萧仲文直将下唇咬出血来:“我难道就这样丢下你吗,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从未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无能。”
叶璟明说:“并非如此,仲文,我已把穆尧交给你了。”
萧仲文一愣,抬头看向叶璟明决绝一双眼眸,一时竟是无措。
后方,余穆尧杀得两眼通红,他仿着叶璟明的狼吟打的那把缺口的残剑,剑身早已卷刃,只得弃了,他杀完了一个人,便拾起那人的兵器继续杀,他一时分不出自己的角色来,是麻木不仁杀昏头了的余穆尧,还是已丧于刀口犹不自知的不甘亡魂。
他第一次割裂敌人咽喉时,手仍在颤抖,可手里的剑一旦尝了鲜,便停也停不住了,他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公子,他杀了人,破了戒,血溅上了白衣,黄白的脑浆糊在刀面,这些个不争气的坏人任他杀戮和征服,这太好了,这太快意了。
这些人围堵在他身前,见箭和刀都伤他不着,便趁人多势众一刀斩下他身下马首来,以为能就此牵制住他,却不想他就地一滚,风尘和马血扑了一身,众人还不待揉眼细看,已被他借着骤起的烟尘猛一跃身,挥刀砍向众人坐下马腿,围堵他的人纷纷倒地,吃了一嘴尘与泥。
余穆尧见势,手起刀落,一收一个人头,杀到硝烟散去,刀剑歇声,他灰头土脸坐在一堆人和马的尸骸里,怔怔看向明明灭灭的焰火,才发现只杀剩他一个人了。
他不知坐到了什么时候,只觉暴雨如瀑,浇在身上,他方才抹了把脸,缓缓站起身,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去追,去追,师父还在前边,萧仲文,也在。
萧仲文蹲在树丛里,看见一波追兵绕开余穆尧的截堵,奔着叶璟明离开的方向追去,但迟迟不见余穆尧的身影,他早该知道,余穆尧转过身拦下围追的众人,此举本就如同献祭。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还生机勃勃横刀立马的少年人,如今已做了泥下一具尸骨,又想起前方叶璟明带着将死的唐云峥一路逃亡,生死不定,他心中大恸,丢魂般一步步朝后走去。
他要去给余穆尧收尸。
日头西落,天降骤雨,他神情恍惚地走在夜下雨幕里,与一具摇摇晃晃的身子打了个照面。
萧仲文打起几分精神来,警惕前方是个受伤的追兵,他本往一旁躲开些去,揉眼细瞧,发觉那人穿戴的正是自己的衣裳。
萧仲文回过神,大喜过望,他猛朝前跑去,跑到浑浑噩噩的余穆尧身前。
“余公子!”萧仲文叫住了他。
余穆尧怔了怔,失魂落魄地抬起脑袋,目光飘忽不定,半晌才落在萧仲文脸上,仔仔细细盯着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萧仲文直叫他看得头皮发麻,余穆尧看着看着,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上前一把抱住了萧仲文,楼得紧紧的,眼泪鼻涕全糊在他肩背上:“仲文,仲文你还活着,你活着啊……这可真是太好了……”
萧仲文身板僵直,半晌,方才轻轻回拥住了他。
萧仲文轻声哄道:“没事了,都没事了,大家都活着……”
余穆尧抱着就不肯撒手,哭得哆哆嗦嗦话不能说利索:“我师父呢,我师父去哪儿了,他还好吗?”
萧仲文心里一酸,骗他说:“他在前头,都还好呢,大家都好。”
余穆尧打着嗝,方才顺过一口气来,结巴着小声说道:“我,我把你们搞丢了,还把你衣裳弄坏了……”
萧仲文这才见他俊秀的脸上一块青一块紫,胸前被划出深浅不一三四道剑痕,布衣袖摆早被扯裂开来,露出少年半截伤痕累累的胳膊。
萧仲文不以为意道:“丢就丢吧,坏就坏吧,这不怪你,衣服还有的是,你若不嫌弃,回去再挑一件就是了。”
谁料余穆尧愣了一下,哭得更凶了:“我是不是到了天上啊,你怎么一下这么好了啊,好得都没边了,我当真还活着吗?”
萧仲文哭笑不得,心说叶璟明,你给我留下的这个小孩属实棘手,他这时被泪眼婆娑的余穆尧捏着双肩,晃得头晕目眩,一时挣不开来。
余光里瞥见一道黑影袭向余穆尧身后,萧仲文警铃大作,大叫一声:“小心!”
余穆尧极为机敏,不过一霎,他回头躲过了黑影刺向后背的致命的一刀,伸腿扫其下盘,将人撩倒在地,又狠狠接上一脚,将人踹离一丈开外,那人捂着下腹倒地不起,连连呻吟。
余穆尧解决完偷袭的人,忙回头冲惊魂未定的萧仲文道:“也许我方才只是重伤他,没能杀掉他,叫他一路追过来了。”
他着急安慰萧仲文:“你别怕,他伤不到你了……”
不料萧仲文面无表情地一把拂开了他,捡起地上那把刀来,朝倒地的追兵走了过去。
萧仲文握刀的手不住打颤,许是刀柄湿滑,他两只手才堪堪握住,他抖着嘴唇,似乎费尽了全身的气力,仍坚定地将刀尖捅入追兵的胸口,直到目睹那人咽气。
他做完,扔了刀,虚汗如雨,面无人色,人都快要立不住,余穆尧看得目瞪口呆,忙上前去扶他。
萧仲文挥开他,厉声喝道:“你知道你方才差点死了吗?既然知道没杀掉的人会继续追杀自己,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
“你为何不补刀,不要对敌人心存仁慈,放过一次是不察,放过两次是愚蠢,你已经两次把自己的脖子搁在别人的刀口上,你就是死了我也痛骂一句活该,明白了吗?”
余穆尧被他骂得嗝都不敢打了,眼圈下意识就红了,萧仲文心一横,凶巴巴道:“哭什么……”
他话未说完,哇一声便弯身吐了一地,他心绪大起大落,又是头一回握刀杀人,刀锋入肉涌出的血液,眨眼一霎消逝的生命叫他震撼,他受不了这般刺激,才在余穆尧眼前逞完威风,便膝盖一弯,身子绵绵倒地。
余穆尧一把扶起了他,任他吐在自己身上,担忧地拭了拭他脸颊:“仲文,你舒服一些了吗,你脸色好白,我竟然把你气成了这个样子……”
萧仲文内心哀叫,心说此番表率可真算得上失败,他垂下眼睑,抬起袖摆盖住唇,心虚咳了两声。
余穆尧:“怕是要着凉了,来,我背着你走,我们先躲会儿雨,待雨稍停些,就赶紧去找师父他们。”
他见萧仲文不动,便在他跟前转悠着卖乖,讨好说道:“我都听明白了,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眨了眨眼,眼眶还包着泪,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里生动说着关切:“我日后都听你的,行吗,萧先生。”
第29章 亡命
除琅庭山外,还有一处山峦也相接禹城与御景城,为青煞山。
青煞山怪石嶙峋,常年青绿,之所以冠一“煞”字,是因山内凶险异常,常人踏入便去而不返,不见活迹。
前朝有将军不信这个邪佞,遣兵来此,数百士兵有备而来,汹汹杀进山去,结局只余将军一人苟且滚落山崖,留下一句“山有恶鬼,数以千万计”,便歪头咽气了。
从此青煞山凶名在外,猎户不猎,过路士兵也不从此地借道,如今叶璟明走投无路,竟往里莽撞冲去。
利箭自身后铺天盖地淹来,车身千疮百孔,叶璟明正扭头看向气息奄奄的唐云峥,一支箭恰从他后肩穿过,擦破外裳,留下一道血痕。
唐云峥暂且无恙,叶璟明悬起的心还未放下,追兵又接上一箭,这一箭正中车盖蓬顶,燃起一簇大火来,火舌转瞬便卷食了半截车身。
青煞山的入口近在眼前,车前的马惊恐嘶鸣,任凭叶璟明如何抽打都怯怯不肯近前,叶璟明遂掏出一柄弯刀,刀锋直入这畜生后臀。
马吃了痛,流了血,才肯缓缓动作,四肢跃起,自阴冷暗沉的河面蹚水而过,带着烧起的半边马车,进入到青煞山里。
身后追兵追至暗河前,剑盟弟子不肯入内,他们虽是求赏,但也惜命,城兵不多废话,撇下剑盟的人自行策马追去。
马车一路在山道疾行,叶璟明忧心忡忡,眼见火苗便要舔上唐云峥衣摆,怪异的是,一入山中,火焰便无声消止了,时值六月,当是三伏暑天,山里却如十月飘雪,冷酷异常,冻得叶璟明肩背一瑟。
叶璟明举目看去,这里云幔低垂,不见天光,他头顶骤然一空,耳边听得一声巨响,明明山里无风,车盖却似被一股巨力掀开,跌落下来,滚进身下乌黑浓稠的泥里。
叶璟明心底不安,遣马快些前行,车轱辘半边陷入泥泞里,行动越发不便,叶璟明在山腰处低头望下,见追兵举起火把,已自山脚追来。
叶璟明咬牙骂了声脏话,他们为追拿他,当真命也不要了,正懊恼间,发觉被人一手轻轻揽住了后腰。
唐云峥枕在他颈间,垂眼看着他肩头那道伤,轻声问道:“怎么受伤了?”
叶璟明见他醒来,到底有些欣慰,转念又哭笑不是:“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一会儿怕是要在颈上挨一刀,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唐云峥摇摇头,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死不掉的,我的璟明说过一定不会让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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