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没消散。
“南淮。”一个中年演员走过来,拦住商南淮的动作,“我们知道你要捧沈灼野。”
“你们两个热度都很高了,给我们点机会,行吗?”中年演员说,“前面那些洗白安排得挺好的,沈灼野的风评已经反转的差不多了……”
商南淮认出他:“赵非。”
中年演员被他这么看着,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
“我不是那种会替别人考虑的人,也没想过这么做。”商南淮说,“我的计划B,是自己单开一个直播间,你们玩儿你们的。”
中年演员的脸色微微变了。
——不只是因为节目组有关气氛的顾虑,担心两个直播间冲突,互相干扰。
说实话,这个节目之所以会有这么高的人气,有一大半来自于商南淮,而开播后聚集的流量,又大都是因为沈灼野。
商南淮真要这么做了,这个直播间岂不是要冷清到极点?
“我记得,你也在邵千山手底下。”商南淮有点好奇,“你经纪人呢,去哪了?”
中年演员咬了咬牙,沉声说:“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南淮,我知道你跟邵哥有些矛盾,但私人矛盾不要上升到工作——”
“沈灼野带你上综艺的时候。”商南淮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声音很轻,像是耳语,“你是故意压他膝盖的吧?”
中年演员僵在原地。
“气不过,是不是?”商南淮微侧过头,看着他,“一个演小混混的配角,怎么就运气好,被邵千山看中,火成那样。”
“怎么你就还得跑你的龙套,蹭他的热度,捡他挣来的资源……”商南淮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他好啊。”
中年演员脸色难看的很,几乎压不住面上的堂皇:“商老师,你要非这么说——”
“我非这么说。”商南淮说,“跟你们邵哥讲明白……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没有替别人着想这根筋,就算这些人没招惹过沈灼野,他也不会替他们考虑。
更何况因为当时邵千山把事情闹得相当大,这个剧组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当时发过声。
有明哲保身两边不站的,有直接站在道德制高点发言的,有些实在躲不开的本地人,含糊其辞地说上两句……的确是听说过,有个谁都知道的祸害,混账得很。
商南淮原本也是打算等晚上来添点堵,添多添少而已,低头打量着中年演员的膝盖。
中年演员打了个哆嗦,大概是终于意识到他来真的,大步后退,一不小心撞在坚硬的废旧钢架上。
副导演快步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伙别闹矛盾……”
说实话,这么处理不赖,因为和电影的开头契合,观众的接受度甚至还挺高。
虽然还没开始正式直播,但预热的花絮直播间里,已经开始催促「这不是相当合理吗?」
「这是废钢厂,有个混混死在这了,因为他留在了这,所以其他人能走出去。」
「现在来弄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他们回到钢厂,找到录像带……这不就是电影开头吗?」
「我们是为这个电影来的,就当给我们解个密,弄清楚原型究竟发生了什么,行不行?都别争了,要流量的一会儿我挨个去点关注。」
「凑份子点个关注,赵非是吧,点完了,能放录像带了吗?」
「沈灼野到底偷没偷钱?」
被弹幕点名的中年演员脸色煞白,膝盖自己就软了,叫助理搀了一把,勉强坐下。
商南淮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再管他,把录像塞进放映机里,按下播放键。
……
最先跳出来的,就是那段被掐头去尾、相当隐晦地处理过,曾经让陈流在全网可怜到极点的画面。
DV的画面晃动模糊,有人嘻嘻哈哈地拍他的脸,把镜头凑近了:“哭什么,来来,摆个POSE。”
那年头DV还是稀罕东西,陈流这个又是国外牌子,在这种地方相当乍眼,一不小心就要被人盯上。
之前网上放出来这一段的时候,只是些嘈杂的损毁声,像是录像带坏了。再配合剪辑拼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录这一段的是沈灼野。
这种想法相当先入为主,认定了沈灼野和这些混混是一伙的,那么一切都顺着这个逻辑解释引申。
“别……求求你们。”陈流哭着哀求,“别弄坏了,还给我,这是我妈单位的,还给我,弄坏了我妈要被开除的……”
“不说是你家人送你的吗?”那些混混怎么可能在乎这个,拎着相机带子摇晃,满不在乎地哄笑,“不是说你家有钱,你爹在国外做生意,你哥在国外念书吗?”
“你这也没有钱样啊?”一个人蹲下来,用小刀挑了挑他的领子,“钱呢?要么给钱要么给相机,不是早就跟你说好了?”
“你们……你们不是说把他骗来也行吗?”陈流脸色煞白,被那把小刀吓得颤个不停,瑟缩着后退,“我都已经做了……”
镜头晃了晃,对准角落里被几个人按着,有些模糊的影子:“他啊?”
“我们跟他有私仇,这小子老给我们添堵。”拿着DV的人拍了拍他的脸,“倒是你,他挺照顾你的吧?”
“对,他妈人挺好,给野种了几件衣服穿。”边上的人不在画面里,只能听见声音,“是不是这件?问你话呢,是不是这件?”
“扒了扒了!”这些人嘻嘻哈哈,“你看看你交的这朋友,穿他们家衣服干什么?早说让你跟着我们混……”
……
宋季良在小学的旧仓库边上找到宋国栋。
父子两个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宋国栋坐在石头上,手边有一堆烟头,天色暗下来,老旧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
“DV不是陈流的,是他偷……拿的,为了撑面子。”
宋季良已经整理过案情,走过去坐下:“他母亲在市电视台工作,暂时把DV放在家里,是因为工作要用。”
这东西一出去,还没过半天,就被那些混混盯上。
陈流被堵在了小巷子里,被抢了DV,要么给钱,要么把沈灼野骗去废钢厂。
因为沈灼野实在太碍事了。
有沈灼野在,那些混混想尽办法都动不了这个破仓库,好几回甚至差一点就让条子抓住。
沈灼野甚至还教会了那两条大狼狗拒食,想下点毒把狗弄死都不成。
这个仓库里面,装着宋国栋的前程和声誉。
宋国栋拍着板说一定能弄出成绩,学校才给批了经费买器材,万一出了点什么差错,说不定连体育队都要解散。
宋季良沉默了一阵,又说:“受害者……”
他不想用这种说法来称呼沈灼野,可直到今天,他才算彻底意识到,能用这三个字,对沈灼野来说已经是奢侈了。
“受害者和陈流的关系,在这之前还算不错。”宋季良说,“陈流的母亲送给他几件旧衣服,还介绍他去电视台帮过工,做那种群众演员。”
电视台的群演没什么技术含量,无非是坐在观众席鼓掌,在闷热的演播厅里一动不动坐上十几个小时,就能拿到一点报酬。
对沈灼野来说,这钱拿得轻松到像是做梦。
所以陈流失魂落魄地找他帮忙,说弄丢了东西,找不到的话母亲可能要丢工作……沈灼野就跟着来了废钢厂。
那些混混早就埋伏在这,把他堵了个正着,一棍子砸在后心。
陈流吓破了胆子,看着沈灼野被按在地上,以为这事到这就完了,哭着求他们把DV还给自己。
“到了这时候,这些人又忽然反悔,要他们去偷学校的书款。”
宋季良说:“这其实也是那些人真正的目的……他们逼他们两个偷钱,要是不干,就跳高架。”
“爸。”宋季良蹲下,按住那个手机,“你觉得小猫会选哪个?”
家里是奶奶最先管沈灼野叫“小猫”的,奶奶喜欢小野喜欢得不得了,可那些坏孩子竟敢管沈灼野叫“小野种”。
奶奶就绞尽脑汁,想了好些天,想出个新的小名。
这是家里人才叫的,每次一这么叫,沈灼野就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整个人烫成一小团,乖得谁都能摸一把。
宋国栋沉默,他这次不再贸然开口,只是脸色沉得铁青,想要挪开这个儿子的胳膊。
宋家其实没人见过沈灼野的另一面。
宋季良没见过,宋国栋也没真正见过,他只知道沈灼野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并不了解实情。
沈灼野从不在宋家人面前打架,他怕被看见自己不乖,怕自己不乖就要被赶走了。
“他怕得没错。”宋季良说,“他不乖,您就不要他了。”
宋国栋在这句话里暴怒:“我没有!我是气他不学好,气他撒谎,为什么就不能说实话?!能有多大的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季良就把手撤开。
DV画面乱晃,偶尔向下一扫,高度悬得叫人头晕目眩,一不小心就能叫那些断裂的钢筋穿透。
这种恐惧能轻易叫人的理智崩断,哪怕是看DV记录的画面,依然会窒息到喘不上气。风很大,穿过锈迹斑斑的窟窿,高架下模糊的尘埃翻滚,仿佛一失足就能坠进万丈深渊。
陈流被人往断裂的岔口一怂,就彻底吓瘫了,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站都站不起来。
“要么把钱拿来,要么‘飞’两把。”那些人笑嘻嘻拍沈灼野的脸,“要么烧了你那个破仓库……想明白没有?”
画面很模糊,混乱的、破碎的光影里,沈灼野站着,黑眼睛静得慑人。
沈灼野说:“好。”
他跳向看不见的深渊。
第64章
调查这桩案子的过程中, 有很多次,宋季良必须克制自己不违反纪律。
被撬开嘴的那几个人渣崩了心理防线,一口气招供出不少, 报出一连串人名, 又招认当时的情形。
“我们就是吓吓他……真的!”这些混混生怕背上个故意伤害之类的罪名, 结结巴巴拼命辩解, “谁知道他会选这个?谁谁敢跳那玩意!真掉下去立马就死透了……”
就算是再胆大的亡命徒, 也不敢跳那么高的钢架。
这是钢厂用来高空作业的,后来因为整厂搬迁原址废弃,拆除的资金又不够, 就一直放在那。
焊点都锈得透了,风一吹甚至隐隐摇晃, 下面是手指头粗的钢筋,把掉下来的人捅个对穿,比捅一块豆腐轻松。
就连这些混混自己耍威风, 也只是在下面几米高的钢架……爬这么高, 就是只为吓唬人的。
“那小子, 那小子不要命。”瘫在地上的混混低声含混着嘟囔,“他是真不要命, 他不知道害怕,你亲眼看见了就知道……”
这些混混亲眼看见了。
他们眼里的这个“野种”, 不知道害怕, 也不知道惜命。
……就好像, 比起偷钱和烧仓库, 对沈灼野来说, 反而跳钢架才是最容易做的。
沈灼野宁可选这个。
“今天下午。”宋季良对宋国栋说,“我去了废钢厂。”
宋季良下午去现场, 按着这些人说的位置,实地勘察测量过。
按照沈灼野在体育队里的跳远成绩,跳过这段距离,在理论上不难。如果前面是沙坑,沈灼野还能跳得更远。
但跳钢架要的不是理论,这东西比的是谁更不惜命。那些混混叫闹鬼吓疯了,心理防线崩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一起流,哆哆嗦嗦回忆,沈灼野跳了不止一次。
最悬的一次,下头刮的风实在太大,沈灼野的落点再偏一寸,就要掉下去。
爬起来的沈灼野问他们:“够吗?”
“不够我接着跳。”沈灼野说,“够了的话,你们把DV还他。”
说这话的时候,沈灼野在钢架的另一头,那边锈蚀得更严重,叫风吹得摇摇欲坠。
没人看着不害怕,拿着DV的人手都哆嗦得厉害。
这些混混还没想闹出人命,真把人逼死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蹲班房,谁也跑不了。
就这么,这些人硬是叫他们眼里的“小野种”生生吓唬住了,什么话都再放不出,只得放了人。
“小猫……”宋季良让自己把话咽回去,纠正了称呼,“受害者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
这时候的沈灼野,已经不能再叫这个小名。他已经不怎么来宋家,因为宋国栋认定他不学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宋国栋为这个火冒三丈,逼问了他很多次,可沈灼野怎么都不说实话。
“爸,我前些年办过桩案子,也是位老师。”宋季良说,“扫黑除恶以前,这种事很多,他自制土炸药,想和一群人渣同归于尽。”
因为这些人渣把他什么都毁了,工作毁了,名誉毁了,家庭分崩离析。
“他被人污蔑,说对学生干了那种事……洗不干净,学校把他开除了。”宋季良说,“他爱人和他离婚,他儿子也毁了前途,想不开吞了药,没救回来。”
沈灼野从小就知道,这是群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这些人能多不择手段、多穷凶极恶,一旦招惹了,会有多难缠。
他们家的小猫,在外头做豹子,滚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一双眼睛还漆黑。
……
沈灼野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
他不觉得这事有多大,他没少这么跟那群混混斗,这一回就镇住了那些人,短时间内仓库不会再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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