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货握住温絮白的手臂,他把这个人抱起来,往病房大步走:“你要养我,好。”
他头也不回地说:“那么我挣钱养你。”
温絮白从未预料过这个回答。
温絮白其实也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被人抱起来。
这让一棵倔强温润的树不算自在了。
温絮白耳畔泛红,下意识想开口,肩膀就被手臂牢牢圈住:“我们是在逃跑,你自己走快,还是我抱着你更快?”
冒牌货问:“你到底是不是认真地逃跑?”
……温絮白当然认真。
他第一次被绕进出不来的逻辑,尚且在思考要怎么回答,已经被抱回病房。
冒牌货熟练地照顾他,利落地收拾东西,这种熟练和利落甚至超过温絮白,仿佛已经演练过千万次。
……
发现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实在不习惯被抱,离开医院的时候,冒牌货还是改回搀扶他的手臂。
为了迷惑裴家那些人,也因为温絮白实在很想走一走路,他们没有带走轮椅,也没有坐电梯。
温絮白这段时间都在练习走路,在牵引下走得很稳当,其实速度并不慢。
冒牌货一手拎着硕大的行李箱,带他从防火梯逃亡,牵着温絮白走进夜色。
外面的雪并不大,地面只有薄薄的一层白,落下来的雪花就在呼吸里融化。
“冷不冷?”冒牌货说,“冷就和我说。”
虽然温絮白已经被他套了九条裤子、十一件衣服,但行李箱里还有更厚的衣服。
托这九条裤子、十一件衣服的福,那个向来沉静稳重的温絮白在摇头的时候,打了人生中第一个滑呲溜。
冒牌货的脸上总算透出今夜第一个笑。
他是故意的,所以张开手臂,等温絮白身不由己滑进他怀里。
温絮白不清楚他的蓄意,被他抱着重新站稳,有些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就是医院外。”冒牌货扶着他站稳,“去长途车站的那条路。”
温絮白假装散步、暗中练习逃走的时候,也走过这条路:“和平时不太一样。”
冒牌货说:“因为下雪了。”
温絮白被他说服,点了点头,抬手去接落下来的雪花。
“你会不会无聊?”冒牌货知道温絮白很喜欢看风景,但现在不能摘眼罩,所以属于温絮白的只有一片漆黑。
但这段路还很长,今夜还有的走。
他把手机掏出来,想让温絮白打发时间:“要不要听歌,还是广播?你最近在听什么?”
“《世界语言博览》。”温絮白诚实地回答,“罗曼什语的元音与正字法。”
冒牌货:“……”
这次换温絮白笑出声。
是真的笑,轻微震颤的胸膛就贴着他的背。温絮白笑得有些站不稳,伏在他肩上,抬手去摘眼罩。
“别乱摘。”冒牌货立刻察觉到他的动作,“你的眼睛能好,但你不能折腾……你信我。”
温絮白收回手,轻叹口气,很好脾气地慢慢点头。
这个反应让温絮白像是回到了十二岁。
冒牌货认真看了他一阵,收回视线。
冒牌货一只手护着他,单手按屏幕,费劲巴拉从手机里搜出“罗曼什语的元音与正字法”。
这是套完整的语言课,冒牌货把一整套全买下来,点开播放,当打发时间的背景音。
他们继续往车站走。
“我早就想问。”冒牌货说,“你是不是太压榨自己了?”
温絮白回过神,有些茫然:“什么?”
冒牌货把话照原样又重复一遍。
往行李箱里塞东西的时候,他看到温絮白的存折,也看到温絮白那些收入流水的原件。
对一个病人来说,这是不要命的工作量。
“你不该这么拼命,你不需要养两个人。”冒牌货说,“我一样可以挣钱——我觉得该是我来养。”
温絮白思索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慢慢地解释:“我是哥哥……”
“你是温絮白。”冒牌货说。
温絮白在这句话里微怔,连呼吸声也停了几秒。
“我要是早知道你的计划……”冒牌货说,“我就和你一起挣钱,一起拼命。”
“我跟你,咱们俩。”
冒牌货说:“一起逃亡。”
温絮白没有回应。
冒牌货不急着让他相信这件事。
今晚的雪不大,风不冷,路灯很亮。
既然温絮白很久都没出来过了,他就领着温絮白透透风。
冒牌货收紧手臂,把人护得更稳当,踩着地面上被灯光照亮的那一层雪,继续往前走。
……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
温絮白把这个计划严格保密、从来不说,才是对的。
因为另一个裴陌不会这么做。
因为那是个贪婪无耻又懦弱无能的废物,就算温絮白说出了这个计划,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堆劈头盖脸的质问、一堆不屑一顾的嘲讽。
温絮白十年的全部心血,会被揉烂了摔在地上,那是种更残忍的伤害……那些钱里的一部分,是十二岁的温絮白最喜欢的攀岩装备。
是被亲手封存了结,连最后的念想也不留的一场梦。
十二岁的温絮白,亲自去跟人家谈价格,不卑不亢地要求合理价位,要求签明文合同。
在训练室静坐了一整晚后,十二岁的温絮白,也最终答应了最后一个完全算得上是无理的要求。
——对方要他拿几块金牌当添头。
那些金牌的确不怎么值钱,只不过是代表荣誉,材料其实不特殊,只是洒了薄薄一层金粉。
那些装备是真的很值钱、很珍贵,有相当难找的限量版绝版,也有顶尖明星运动员的亲笔签名。
十二岁的温絮白把每件装备仔细打包,和金牌一起交出去,回到家就发起高烧。
高烧的少年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黑色的眼睛明净朗澈,没有任何水汽。
他这样睁着眼睛熬过去。
熬到能爬起来,倒水吞药,去看教人剪辑的付费网络课。
……
温絮白独自这样活过十年。
从没人见过温絮白掉泪。
那个深湖一样,什么遭遇都能吞下、什么情绪都能消化的人,怎么会落泪。
即使是临死前……被剧痛折磨得冷汗淋漓、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等死亡降临的时候,也并不例外。
温絮白躺在地上,到最后也始终微微张着眼睛。
那双眼睛从清透澄澈变得涣散,依旧没有水汽,生理性的都没有。
——那像是一棵树的抵死反抗。
倘若命运要他枯萎,那么他自行干涸。
……
想清楚这些,冒牌货开始懊悔自己说错了话。
温絮白用这十年独自准备逃亡,他现在来说这种轻飘飘的话,既不够尊重温絮白,又不够尊重那十年。
“对不起。”冒牌货低声说,“我是想说——”
他忽然刹住话头。
冒牌货踉跄了下,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在附近找到长椅,用袖子扫干净落雪,把温絮白抱过去放下。
他心惊胆战,用身体阻挡风雪,把手小心地递过去,慢慢揭开那个眼罩。
他的手掌覆住滚热湿气。
“……对不起。”冒牌货立时慌得喉咙哑透,“对不起,对不起。”
“别难过了,别哭,我说错了话。”冒牌货慌张地用袖子替他擦泪,“我不过脑子胡言乱语,你不要听……”
温絮白靠在长椅上,枕着他的手微微摇头。
“我没有……没关系,我很好。”
温絮白安抚地按住他的手臂,轻声回答他:“我没有难过。我很好,小陌,我只是——”
说这话的时候,温絮白仍然闭着眼,有那么几秒,他的胸腔脱力悸颤,几乎被疼痛逼得昏厥过去。
温絮白并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考虑逃亡计划时,从没设想过会有人抱起他连夜就跑。
也从没想过……有人会对他说,一起挣钱,一起拼命。
一起逃亡。
从没有过什么人,对温絮白说过这种话。
这些极为陌生的体验,带来更加陌生的、极清晰鲜明的疼痛。
像是把泛着寒气的利刃,在温絮白的世界割开一个从未有过的口子。
有什么东西涌出来。
有什么极为汹涌,极为沉重和深邃,能将一个人的生机吞噬殆尽的情绪……从这个口子里涌出来。
轰鸣咆哮着大肆倾泻,将他措手不及地淹没。
温絮白有些紧张,慢慢出声更正:“我……在难过。”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也不会说谎,他发现自己在伤心、在难过,这个发现让他本能生出紧张。
温絮白第一次有这种体验,他甚至难得回忆起记忆里的方法,攥起手掌,脊背稍向后靠,数着心跳屏住呼吸。
他用记忆里少时蓄积力量的方法,尽力凝聚心神,想要防备什么即将袭来的后果。
……可在他的面前,只有雪和人影。
很舒服的、轻盈飘落的雪,和陪他一起逃亡的人影。
没什么值得防备。
没有伤害匿在阴影里,随时蛰伏着等待扑食,不需要他把自己变成一棵没有感觉的树。
于是那种疼痛穿过经年,肆虐着将他持续豁开。
温絮白终于忍不住伸出手,那只手刚一伸出来,就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冒牌货死死抱住他。
“我在难过……”
温絮白伏在人影的肩上,有点茫然地轻声说:“有一天,我卖掉了我的金牌。”
第19章
温絮白在逃亡的路上病倒。
那场难过, 来时悄然安静,离开得也叫人觉察不到。
在冒牌货把二十二岁的温絮白背去车站,他们坐上最后一辆离开的大巴车后, 一切就仿佛回归原位。
温絮白的计划极为完整和周密。
每段路怎么走、怎么利用时间差避开裴家的监视, 全被他考虑周祥, 找不出半点疏漏。
他们在深夜登上火车, 在摇晃的车厢里看见日出, 明亮到晃眼的太阳把云层破开。
唯一的细微出入,也只是冒牌货执意出钱,把车厢升成了高级卧铺包厢——没什么打扰, 很安静的双人间。
温絮白靠坐在床上,披着冒牌货的外套, 察觉到人影,就将视线由窗外收回。
他的眼睛的确已经好多了,不需要再戴眼罩, 能重新看清东西。
“我知道。”冒牌货兑好了温水, 把数好的药递给他, “你批评吧,我乱花钱。”
温絮白微怔, 清俊眉宇透出点无奈笑影,轻声说:“是太贵了。”
照温絮白原本的计划, 这段路要是他自己出逃, 就买硬座。如果是两个人一起, 加些钱再买成硬卧, 也已经完全足够。
可他也只这样说了一句, 就用水将那一把药片送下去。
冒牌货等了半天,有些不解:“就完了?”
“就完了。”温絮白点头, 他把手放在眼前的人发顶,慢慢揉了揉,“谢谢你,小陌。”
温絮白说:“我从没坐过这种车,很舒服,谢谢你请我坐。”
他的语气认真坦诚,没有任何窘迫,完全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局促不安的事。
就像后来的那个温絮白……被困在别墅的二楼不见天日的方寸,依然有条不紊地安排生活。
——挣来一笔钱,温絮白就去买期待很久的、听说非常有效的专业复健训练仪。
——挣来一点钱,温絮白就去买期待很久的花种子,找一点陶土掺水做花盆。
这样的一个人,被流言蜚语肆意中伤,被好事者戳着脊梁说是裴陌的“累赘”、“枷锁”……说成是勒着裴陌喉咙的一根寄生藤。
冒牌货垂着头,借阴影掩饰,压去眼底冷色。
因为带温絮白逃跑更重要,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件事,但他早晚会处理:“你不要这样……老是对我说谢。”
“我也会打工,也会挣钱。”冒牌货说,“挣得未必比你少。”
温絮白十分相信,坐端正了点头,给他鼓掌。
“……”冒牌货偶尔也叫这人气得磨牙,过去捉他痒。
温絮白其实怕痒,笑得几乎有些坐不稳,很好脾气地认输:“好了,好了,我知道。”
温絮白缓过一点头晕,轻声说:“……我知道。”
等白雾散去,他发现自己正被抱着。
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所以温絮白也并没有强撑着坐起来,靠着他抬起头:“小陌。”
温絮白问:“你真的不想留学了吗?”
冒牌货听见这件事,就恨不得杀了那个畜生:“不想,用不着。”
温絮白不把这当成是赌气,认真点头,眼里继续显出思索:“那么……你要不要考虑,做点生意?”
留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不小的一笔钱,这笔钱本来就是温絮白攒下来,要给裴陌用的。
在温絮白的想法里,他十二岁后就生活在裴家,衣食住行一应花销,不论婚约是否延续,都理当返还给裴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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