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住!
他赶紧猛力甩甩头, 将凭空浮现的异想天开强行挤出灵台。
可惜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生命力旺盛的种子落入肥沃土壤, 石火流沙的须臾间,野蛮生长成为参天大树。
师尊会做出收他为徒, 这一令炎天界所有修士匪夷所思的决定, 说不定, 真有这样的打算。
既然能成为那位前辈的替身, 就有可能成为那位前辈重生夺舍的躯壳。
师尊或许一直在寻找魂魄归来之法。
让他在陵源峰好吃好住, 当个二世祖一般的养着, 就是为着有朝一日,寻到了招魂的法子,便能用他的躯体让心爱之人复活。
嗯……
师尊对他恩重如山,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是能让其深爱的心中明月复活……
……陆续自己没什么意见。
只是,得将秦时他们的阴谋诡计,想办法告知于借自己躯壳重生的前辈。
那位前辈若是修为高强就好了,这样她就不惧秦时方休和柳长寄。
然而那位前辈仙逝之时,似乎只有金丹境界。
不过,师尊对她情深入骨,必然百依百顺。
他的话师尊不信,换作那位前辈来说,师尊说不定会相信。
况且师尊说过,只要那位前辈在他耳边,温言软语多求几次,无论再任性的请求都能答应。
这么一想,那位前辈还是早日复活归来的好。
就是不知师尊何时才能寻到招魂之法。
……这么说来,师尊时常外出游历,莫非,就是为了在炎天各地找寻秘法?
陆续越想越觉得,这一桩桩事情,环环相扣,逻辑自洽。
他可能无意之间猜中了真相。
现在就只剩,他该如何想出一个不会被别人发现而导致泄谋,但能让那位前辈知晓的方法了。
“阿续,到了。”
陆续的手腕陡然被人拉住,将他魂游天外的神思一同拉了回来。
清润雅音淬着一缕细微阴寒:“在想什么,那么入迷?”
“在想,方才那个小厮说的话。”
陆续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
他微微扬了扬唇角,将一路上的浮想联翩的神思完全隐盖:“若他说的情况属实,那王管家见到王老爷子的鬼魂一事,就十分蹊跷。”
绝尘道君凤目微挑,深深看了爱徒一眼,未置一词。
二人此时正好停在王志专的院门口,陆续嘴角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当先抬脚跨过门槛进了屋。
这间屋子他曾经来过。
那日和师叔师兄一同下山游玩,他和一群散修战了一场,手臂受伤。
路上经过王家门口,偶遇帮王家小姐送葬的薛松雨和养子王志专,便跟着王志专进屋包扎伤口。
屋中家具摆设不多,也非雕刻精细的奢华物件,但都是上好的木料,样式简单大方,干净清爽,价格想必也不会太便宜。
屋子的朝向很好,坐北朝南,窗棂宽大,光线充足,屋内混着一股淡淡的怡人荷香。
据说王老爷子生前,待这个养子极好,更胜亲生。
此时房中无人,陆续环顾一周后,走到王志专所说,鬼魂出现的地方。
日光斜照在屋门,落下浓浓暖意,令人的眼和心都跟着一亮。
微风吹过,草木摇曳,木漏的阴影彷如拼成两个人影,依稀投射出慈父牵着小儿的手,序天伦之乐的欢声过往。
倘若人在天有灵,想必是会回来看上一眼的。
——只是真的有吗?
门外一个平坦干净的小院,视野开阔,抬眼就能望见不远处绕燕双飞的楼台。
和王老爷子的庭院一样,没地方藏人,不适合装神弄鬼。
这两处最不适宜扮鬼的地方,王老爷子的魂魄不但出现,还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话说回来,施咒者特意扮成王老爷子的鬼魂,是为了让王家人认为老爷子死不瞑目,回来索这帮不肖子孙的命。
这帮不肖子孙争当家之位,争家产,却没一个人学好祖传手艺。
既然没人学到老爷子的真传,味道一模一样的糕点又是谁做的?
即便真有鬼,鬼魂还能做人吃的糕点?
一道灵光骤然从陆续脑中闪过。
模模糊糊有个念头,可惜界限模糊轮廓缥缈,尚未成型。
在王家大院内走了一圈,他又回到大厅。
张道长不知去了哪儿。
云崖子和决明道人依旧在厅堂里八风不动巍然端坐,吃食喝茶,根本不像来王家帮他们解决问题。
几个王家人还留在大厅,战战兢兢地伺候。似乎离他们近一些,可以沾点仙气,不会被邪术咒死。
陆续随意找人问起糕点的事。
鬼魂留下的糕点在何处?他打算去看看。
一听到糕点,两个不动如山的大仙瞬时动了凡心,兴致高昂地表示,也要移动尊步去看一眼。
于是主厅内所有人,连着两位仙长坐着的凳子,都一起去往一间偏厅。
一大群王家儿孙再次齐聚一堂,张道长不知从哪儿听到这个消息,速即翩然而至。
管家王怀吩咐家仆将糕点从仙器食盒里拿出。
食盒上面刻有道术法诀,能保放入里面的食物永久不腐。
这种道术品阶虽低,能给凡人生活增加许多便利。
底层修士们为了赚钱,会制作一些类似的符箓卖给凡人。
如今已形成各类专业商品,市面上广为流通。
七块绿色糕点,各自盛在白色敞口盘里,呈现于几位仙长面前。
王怀朝众人解释,最先出现的几块,王家人心中好奇,便大着胆子吃了。
吃了两三块,都是老爷子的手艺,确定那鬼魂是老爷子以后,剩下的都没敢再动,就这么保存起来。
云崖子乍然不满,冷哼:“王记荷叶糕,每日限量,除非天还没亮就来排队,否则买不到。”
从他鄙夷不屑又忍不住偷瞄的眼神来看,想必他眼馋得很。
“王家的招牌点心,都是手工制作,工序复杂,材料也特别讲究。每日只能做这么些个。”一王家人搓着手,朝见怪的仙长解释,“等会我亲自给仙长们现做。”
他即刻吩咐仆人准备材料,仆人诚惶诚恐又给仙长解释:做糕点都用当日的新鲜材料,今日已经用完,只有明日五时采买后才能再做。
一番装模作样的大献殷勤演绎完毕,大家才把目光重新集中到眼前的一排成品。
陆续虽然吃过不少王记糕点,今日还是首次得知,这东西这么难买。
若是早知这荷叶糕做起来这么麻烦,还是限定品,他就自己留着吃,不便宜秦时了。
上回秦时送他凶剑,薛松雨正好给他带了荷叶糕,他转手就送给秦时。
本想加点毒,可惜没有。
一众人对着白瓷盘上晶莹剔透的糕点,发了一会呆。
“切一个来尝尝吧。”张道长笑道,“我用灵识探查过了,里面没有符咒,就是普通的食物。”
一直盯着看,也盯不出什么花来。
决明道人附和:“本道也想看看,这糕点究竟有何玄机。”
“只要仙长们不嫌晦气。”
一王家人速即吩咐仆人拿来银刀小叉,切了两个,分为八块。修士们一人拿了一块。
“阿续。”陆续正要入口,绝尘道君突然叫住了他。
精巧凤目微微弯着,高贵笑意中带着一丝戏谑调戏。
陆续霎时想起来,师尊吃食要由他伺候。
旁边决明道人的小徒弟,早已积极主动将食物喂到师父嘴边。
两个徒弟的举动,高下立现。
陆续急忙将手中这块点心服侍师尊吃下,再用小叉拿了一块放入自己嘴里。
张道长突然轻笑一声,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盯的他莫名其妙。
荷叶糕放在仙器食盒中,即便过了几天,依然新鲜。
薄皮厚馅,入口即化,一股清甜香味在口中蔓延,回味悠长。确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无怪乎辟谷的修士们,也对其赞不绝口。
王家人说,这是老爷子的手艺,和王家其他人做的,有细微的不同。
陆续没尝出,这个和薛松雨上回带给他的,有何区别。
“这个荷叶糕,的确和你们王家外面卖的口味不同。”
决明道人矫首昂视,神色倨傲。一副他是行家里手,能分辨出食物些微差别的装腔作势。
他的那个柔美小徒弟,正附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什么。
恐怕味道不同,不是他自己尝出来的。
是这个灵感颇高,还未入道便能施放咒法的小仙师尝出来的。
陆续顿时有些羞愧,他又被别人家的徒弟比下去了。
决明道人的话音落地,便昂首静立,等着王家人说些马屁恭维话。
一众人却无一人称他心意,都神色讪讪站在原地,似是有话想说,又恐惹怒仙长不敢开口。
显而易见的异常自然不会被人略过,云崖子和张道长都吩咐王家人,有话直说。
管家王怀又是店里大掌柜,他朝几位仙长解释:“这个荷叶糕,和我们卖给顾客的,馅料不同。”
“别说老爷在仙逝之前几年,就已经不做来出售了,就是以前老爷亲自操刀的时候,卖给顾客的也不是这种馅料。”
“这个馅料特别,老爷子只会做给家里人吃。”
他又补了一句:“王记糕点种类繁多,皆是独有的配方,但属荷叶糕工序最为复杂。谁能把荷叶糕做好,谁就算出师。”
王管家的意思,除了王家自己人,吃不到这种馅料的荷叶糕。
根本不用去分辨什么细微差别——和外面卖的馅料不一样,谁都能吃出不同。
这就怪了。
陆续疑惑顿起。薛松雨给他带的,明明就和这个一样。
不同人做的,他不一定能分辨出来细微差别。
馅料不一样,颜色味道差别很大,他再迟钝,不可能连红豆绿豆都分辨不出。
“师尊,”他朝绝尘道君请示,“我有些话,想单独问一下王管家。”
绝尘道君温热指尖又轻又慢地抚过精妙薄唇,拂去根本不存在的食物碎屑。
雅音轻笑:“我的阿续想做什么,为师还能不答应?”
灼热的触碰让陆续心感不适。他微微后仰,不动声色地避开,转头将王管家单独叫去隔壁。
“我是薛松雨的朋友。”陆续开门见山朝王管家道。
王怀点点头:“我知道,清元节那日,松雨和小仙君在一起。当时我也在场,志专把小仙君迎入王家,伤药是我吩咐人去拿的。”
没想到还有这点因缘。
陆续谢过王怀,又说:“我听松雨说过你们的事。”
薛松雨和已经逝世王家老爷子,五姑娘,以及还活着的管家和养子,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
“松雨时常来买糕点,也给我带过许多。荷花糕我也吃过。”
王怀细细看了陆续半晌,苍老却依旧矍铄的目光中闪过疑虑,审视,犹豫,最后混杂在一起,化作破釜沉舟的坚毅。
年迈的低沉嗓音缓缓开口:“松雨是老主顾,看着志专长大。志专叫他薛姐姐。”
陆续点头。他知道。
王管家继续道:“松雨来买糕点,若是那日她并不急着回山,即便大家这么多年交情,她也依旧和别人一样,排队等候。”
陆续微微扬了扬嘴角。
薛松雨就是这样,从不拿人情世故做文章。
即便她知晓陆续身上许多丹药法宝,也从未想过,要从他身上得点什么。
粗粝的嗓音更加低沉,缓慢而坚定地说着陆续已经猜到,找自己求证的事实:“松雨是仙宗的人,不可能一直有时间排队。”
“若是哪天轮到五姑娘和志专做糕点,他们会特意给她准备一两盒。”
所以陆续吃到的王记糕点,是限定中的限定。根本不在外面的铺子里卖。
他吃的荷花糕,是王家自己人吃的那种馅料。
他默然了片刻:“为什么?”
王怀抬了抬因为上了年纪而耷下的眼皮,再次深深审视了对方半刻。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苍老目光顿时染上无力的疲惫:“我以前不知道,也是最近,老爷的鬼魂出现后……”
他无奈摇了摇头:“猜的。他没告诉过我。”
陆续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给予足够的时间。
王怀沉默了半晌,低声道:“老爷子一直没指定下任当家,因为王家有规矩,谁学全了老祖宗的手艺,谁就是当家。”
“可那些人啊,觉得王家有钱了,只想着争家产,没人愿意钻研老祖宗传下的手艺。他们甚至还想着巴结修士,要改老爷定下的,对所有顾客一视同仁的规矩。”
陆续静默了几息,清越的嗓音压了一丝沉闷:“王老爷子怎么死的?”
王怀摇头:“我以前一直以为老爷是寿终正寝。再不济,是被那群不肖子孙气死的。”
“可现在,我也想知道。他是不是遭人所害。”
苍老声音顿了顿:“王家下任当家一直没定下来。老爷每年都要考校他们的手艺。一年前,老爷按照惯例,把那些不孝子女叫去,让他们做荷叶糕,看他们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陆续皱了皱眉:“那一次也没结果?”
“老爷当时没说过。后来……”
“没几天,他就仙逝了。我一直以为,他们还是没人学到真传。直到最近,一个接着一个死,老爷的鬼魂和那个荷花糕的出现。我才发现,老爷的死,可能并非那么简单。”
“你没问过他?”
“没有。”沧桑浑浊的目光闪出一点干涩的泪光,“那孩子身世凄苦,自幼乖巧懂事。老爷疼他,我也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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