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奈心情也很好,“等你回来,晚安。”
“晚安。”宋卿回应道。
记得帮我摘朵格桑花,记得约定,记得想念。
“喂!”远处有人在喊。
宋卿立刻回过神,不再去想那句扰乱她思绪的“格桑花”。
“哞~”小牛弯下脖子舔水,尾巴上的鬃毛晃晃悠悠地扫开了小飞虫,沾上了几种颜色的花瓣,身后是碧水蓝天,咖啡雪顶样子的白色山峦。
大风吹拂过去,漫山遍野的野草像翻滚的波浪,一群羊毛毛躁躁地跑过去,后面有只黄狗追着,主人提着长马鞭落在最后,一脚踏出一个泥泞。
“大姐姐!”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小女孩儿怯生生地从汉子的背后走出来,怀里抱着只刚出生的小羊犊,卷曲的皮毛上还沾着未干涸的羊水。
她摊开手掌介绍,“这是我阿爸啦。”女孩儿脸颊红彤彤的,身上穿着白袄子,袖口沾了嫩色的草浆,说话的调子带着当地的乡音,婉转得像在唱歌一样。
汉子体格健壮,额前缠了条红绸带,挥了下长鞭子,撅起嘴唇呼出一声清脆的哨声,黄狗跑得不很远,有条不紊地维持起羊群秩序来。
他走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洁的牙齿,伸出手,说:“我叫多吉。”
“你好。”宋卿伸手握了下他的指尖,礼尚往来道:“我叫宋卿。”
“宋卿,宋卿。”小女孩儿嘿嘿地笑了几声,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黝黑的眸子里盛满了好奇。
为了方便调研,宋卿请了个康巴汉子做向导,向导叫巴桑,皮肤很黑,脾气很好,总是爽朗地笑,说:“你好,多吉,这是州上派下来视察的领导,想了解些当地的情况,我们刚才遇见了你女儿,叫她去喊了家里大人,哈哈。”
宋卿此行并非一人,带了个整理材料的实习生,还有地质勘测院的工程师,两人手里提了个方正的塑料箱子,肩上扛着测量的仪器。
几人听了这番言论后,互相看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她们并非是什么州上的领导,而是受了州政府的委托,持了盖公章的函件,只是无论和巴桑解释几遍,这个康巴汉子依旧固执己见。
说不通,而且这样的身份意外地很好使,宋卿解释得累了,后面便不再强调,就是每次听都还不适应。
小女孩儿被摸了摸头,咯咯地笑出声来。
“啊,领导。”多吉惊叹了一声,手指蹭了蹭衣服的下摆,略显得有些局促,“你们想问什么?”
巴桑拍了下他的肩膀,指着远处淡成白点的羊群,笑说:“多吉,你的羊要跑啦。”
多吉松了口气,“跑不了的,我家的阿黄是村里最好的牧羊犬。”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家常,这个粗犷的汉子看起来没那么拘谨了。
宋卿主动问:“多吉,你知道这条河流的名字吗?”
多吉立马回答说:“这条河叫勒曲。”
宋卿示意身后的实习生开始记笔记,手机的录音功能也一直开着,不仅把人声录了进去,还有鹰隼低鸣,草虫清音。
“最近几年村子发过洪水吗?”
“有的,去年的洪水很大,水都漫过了膝盖嘞!”
“多吉,那你印象中最大的洪水是哪一年?”
“这,我想想......那应该是八五年的时候,不过我也是听我阿爸说的。”
“......”
宋卿问了些问题,关了录音键,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裸露的山体,问:“去年有过泥石流?”
多吉挠了挠头,“有的。”
宋卿点了点头,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和工程师商量了下河道断面测量的控制点,才问:“多吉,村里有地方志吗?”
小女孩儿仰起脸,偏了偏头,问:“大姐姐,什么是地方志?”
多吉也听不明白,也眼神真诚地看着宋卿,这一大一小的两张脸模样几乎能迭在一起。
巴桑说:“就是村志啦,记录村里很重要的事情,宋卿,我说得对吧?”
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冲锋衣面上被晒得滚烫,于是鼻尖儿便嗅到一股野草的清香,宋卿心情放松,笑着说:“对。”
“哦,那要阿金才知道。”多吉把长马鞭卷起来,别在腰后,指着不远处错落有致的房子,说:“白色屋顶是阿金家,我带你们去。”
小女孩儿蹦跳了几步,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宋卿冲她笑笑,她又立刻转过头,牵紧了阿爸的手。
临近晌午,村子里的人家都在做饭,寥寥青烟窜进树枝里就消失不见了。
多吉和巴桑去找阿金商量借阅村志的事情,测绘工程师下河道开始测量控制断面,宋卿安排实习生去河道上游拍摄建筑物影像,自己则在村子里溜达了几圈,找了些房屋墙壁上的历史水痕,初步估量了历史洪水高程。
——“那记得帮我摘朵格桑花。”闲暇时候,耳畔自然而然地又响起了这句话。
“大姐姐!”小女孩儿从巷道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刚洗干净的苹果,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她跑过来牵宋卿的手,“阿妈说一起吃午饭。”
宋卿刚想拒绝,工程师扛着器材,手脚并用地从河道里爬出来,裤脚沾湿了大片,脖子和脸都晒成了高原红,拧开了瓶冰水,仰起头一饮而尽,空瘪的瓶子十分无助地被塞进屁股兜里,“宋总,我瞧了,村子里没餐馆的,不过我们给钱他们肯定不肯要的。”
宋卿思考了下,说:“把钱交给巴桑,让巴桑去商量。”
“也行,他们好交流。”工程师耸耸肩。
多吉的妻子是个五官深邃的女人,摘了身上的围裙,露出里面颜色交错绚丽的藏裙,她准备的是当地特色的主食糌粑,桌上还有盆风干牦牛肉。
多吉和巴桑踩着点儿回来,胳肢窝里夹了本白皮书,“阿金家的牛生了小牛犊子,就不过来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多吉开始听说宋卿要付午饭钱,脸唰地黑了,怎么都不肯收,后来也不知道巴桑悄咪咪说了句什么,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钱,还端了盆饭后水果上来。
午后,宋卿坐在多吉家门口的台阶上,膝上放着本村志,她一目十行地读,找到重点的信息会停下来记录。
小女孩端着小马扎哒哒哒地跑过来,挨着她坐下,咯咯笑了几声,“大姐姐,你们要做什么呀?”
宋卿揉了揉她毛乎乎的头发,小孩儿惬意地眯了眯眼,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河流,“这里,要修一座桥。”
小女孩儿不太懂这座桥的意义,凭着自己的想象,拍手说:“那以后阿爸就不用去那边绕路啦。”
“嗯。”宋卿轻轻地应了声,她旋转了下指尖的中性笔,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圆嘟嘟的脸突然红扑扑的,是红里透着绯红,“梅朵。”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宋卿抽出调研表,上面记录着她和多吉的对话,右下角签名栏空着。
“会写的。”梅朵皱着小脸,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名字,“大姐姐,需要写藏文吗?”
宋卿想了下,指尖点了下纸,“也可以。”
然后宋卿看她歪歪扭扭地又写了个名字,像画了幅简笔画一样。
“宋卿怎么写?”
“你想学?”
“嗯,想知道。”
“手给我,我教你写。”
“......”
这天,阳光给山峦镀了层金光,宋卿的整个世界被暖意烘着,她抬起手臂张开五指,风从指缝中溜走,裹挟着雪山尖丝丝入扣的凉意。
世界茫无边际。
她听见自己说——“梅朵,你知道哪里可以采格桑花吗?”
宋卿知道,格桑花的花语是怜取眼前人。
她完了,她想。
第42章
理塘这场雨又凶又急,飞机晚点了两小时,这就使得原本充裕的时间变得十分紧凑。
刚下飞机,测绘工程师带着实习生走在最前面取行李,宋卿落后几步关闭了手机飞行模式,她快速地瞥了一眼,顾十鸢的消息浮在最顶上。
顾十鸢:【T2航站楼接机口,这儿出租车多,停不了多久。】
宋卿身长如玉,站在闸机口也十分显眼,她抬眸去寻测绘工程师影子的时候,正好撞见实习生隔了三五群人与她挥手。
宋卿:【好,两分钟。】
回复完消息,退出去,她下意识往下面拨了几行,指尖微微顿住,没看其他的,只把系统通知的红点给点没了。
“宋总监!”实习生快步跑过来,高马尾在人头攒动的机场里划出轻巧的弧线,“东西都拿好了。”
“好。”宋卿颔首,手机滑进冲锋衣兜里,眼神略过她看向身后的工程师,看见对方也点了头,这才说:“走吧。”
测绘工程师是个健壮的青年人,习惯了野外作业,步子迈得很宽,领子上沾了灰,看起来风尘仆仆,“宋总,接下来还有行程吗?”
宋卿淡声说:“暂时没有。”
听见这句话,工程师和实习生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毕竟将近两周的任务时长压缩了一半,几乎是整宿整宿熬夜,就算身体还能抗,精神上的折磨也足够痛苦了。
测绘工程师笑起来,脸庞比牙齿黑了几个度,肖似皮肤黝黑的多吉和巴桑,他说:“行,几个控制断面要得急吗?”
“不着急,下周合同返回来,就可以测绘河道地形了,到时候把控制断面嵌进去。”宋卿说。
“哦。”工程师应了声,知道任务不紧急后笑得很开心,“还是老规矩?”
“嗯,两公里河道。”宋卿想了想,又强调道:“汛期要到了,注意安全。”
“明白。”工程师点了下额头,后知后觉琢磨出一丝旁的意思,问:“那宋总......下周你还去理塘吗?”
宋卿不禁回忆起梅朵,那个雪山脚下纯洁的孩子,直截了当道:“不,我安排人协助你。”
工程师愣了下,缓缓点了下头。
他还记得宋卿刚进公司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愣头青,他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冷,很冷,像他出差时见过的盖了积雪的松树。
工程师的友谊和行政那帮人不太一样,一起穿梭在山林之间,好似总有点虚无缥缈的革命情谊。况且初入职场的人喜欢报团取暖,觉得心怀抱负前程似锦,心底儿被烈火烘烤着,感情便逐渐复杂了。
那天,高原下了雨,盘山公路湿滑,车脸撞进了软哒哒的泥土里,那雨水像泼下来似的,前挡风玻璃裂了蜘蛛纹看不清路,一行人徒步往后退了两公里,钻进路边的小卖部躲雨。
他记得那天所有的细节,那是个很简陋的小卖部,门口挂了自制的木牌子,用火灼烧出“卓玛的超市”这样歪歪扭扭的痕迹。
几个人身上湿了水,冷意是由内而外地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连牙齿都在打冷颤。
最可惜的是那天店里只剩下一瓶五十八度的二锅头。
老板娘说:“十二块。”
“我靠!手机泡水了!”有人喊了句,于是他们纷纷低头查看设备,愣头青们野外经验不足,突发状况下慌了神,难免出些差错。
“我来给。”宋卿站在人群之外,手里捧了个皱巴巴的纸杯子,热气呼呼地往她脸上扑,扬起的手机屏幕亮着光,这道光成了他们所有的希冀。
大家纷纷放松,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连腼腆的女生也加入了男生的讨论,他们商量着等会儿雨停了车该如何处置,晚上到了镇里一定要吃当地的名菜。
“手机没信号。”宋卿眉头都没皱一下,平静地叙述事实。
有人呆头呆脑地问了句:“那该怎么办啊?”
临近傍晚,大家都还饿着肚子,物资装备都扔在车里,但前方的山洪泥石流很严重,他们不敢贸然前行。
所有人的视线搅和在一起,杂乱无章。
“我带了现金。”宋卿语气还是那样淡,好似被困住的人里没有她,车祸,暴雨,山洪,饥饿,泥石流,这几个词杂糅在一起,从书上的名词解释具象成场景,又在此刻变成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墨点。
她从冲锋衣里侧衣兜掏出一沓钞票,所有人的眼睛倏地亮了,看她的眼神突然敬佩起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
这世上自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当地居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热水都是按照人头算的,一人五块,可以无限续水。
宋卿要了五桶泡面,一瓶二锅头,几袋没商标的小面包和一箱矿泉水。
就这样而已,却也快把小卖部搬空了,所以一瓶二锅头在此刻显得弥足珍贵,大家没敢浪费,每人斟满了自己的矿泉水瓶盖,在一阵熙攘的欢笑声中一饮而尽,男生们爽快地呼喝了一声,女生们则是咂了咂舌,囫囵地吞下酒液,表情十分痛苦。
而宋卿则是一脸平静,她眼神落向旁侧,漫不经心地问:“姐,这雨还要下多久才能停?”
“不晓得嘞,这雨啊从来说不准,有可能一两小时就停了,也有可能下连下好几天,真的是看运气吧。”老板娘指挥着自家男人,把货架剩余的东西清理到一侧,显得紧凑很多,又说:“就剩这点儿东西了,下着大雨嘞,东西背都背不上来。”
宋卿当然知道东西不止这些,但雨不知道多久能停,老板娘自己也需要吃食,轻易不可能拿出来的。
她拿着钱,俨然成了团队的主心骨。
宋卿以离谱但又能勉强接受的价格包了小卖部的空地,又买了两条棉被,男女各一条,就席地而坐,准备熬过这漫漫长夜。
白炽灯缠着蜘蛛网摇摇欲坠,有人提议起玩游戏消磨时光,二锅头剩下半瓶也都均分了。
宋卿充当背景板,但在这样的气氛下,耐不住有人的心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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