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清河想了想,又开口:“我还有一件事骗了你。”
他用一种总结清账的语气说道:“当年带你去圳海的男人。其实一年多前我们在国外的时候,我找到了他的消息。”
邓昆看着他,眼中暮霭还未完全消散,听到这个消息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庄清河。
庄清河继续说道:“那个男人五年前就死了。”
“我撒谎了,我骗你说一直没找到,因为我不知道告诉你这个消息后,你会怎么样。”
恨了那么多年,找了那么多年的人,原来早就已经死了。这种情况其实并不会让人快慰,庄清河怕邓昆再次受刺激,所以选择隐瞒。
邓昆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庄清河还在说话:“小昆,别再纠结过去的事了,放过自己,也放过我。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怎么可能一笔勾销?邓昆看着他,灵魂出窍一般。
庄清河实在太累了,眼中情绪渐渐淡薄,他撑着椅子扶手艰难起身,慢吞吞地想要回卧室。
邓昆从愕然中回神,下意识地起身要去扶他。
然而庄清河只是微微侧脸看了他一眼,避开了他的帮助,倔强地往门口走去。
商珉弦起身跟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庄清河。
邓昆看着庄清河离去的背影,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魂魄像是顺着脊骨一阶一阶爬上了天灵盖,然后飞走了。漫长的战栗和不安之后,邓昆突然惊觉了一件事。
庄清河不要他了。
过了许久,管家在身后喊他:“邓先生?”
邓昆回头看他,脸上带着一种被遗弃的哀惶,和不知道前路的茫然,然后说了一句管家没听懂的话。
“我又是孤儿了。”
邓昆说完这句话,战栗的波流像风吹过麦浪,痉挛的感觉从脚到头在身上过了一遍,最后冲到喉头呕了出来。
庄清河和商珉弦刚回到卧室,就听见外面佣人的惊呼和低语,商珉弦见状出去查看。
他再次回来时,庄清河问:“怎么了?”
商珉弦走进来坐下:“他吐了。”
“啊?”庄清河怔愣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常态,低语道:“他胃不好,以前落下的病根。”
商珉弦看了他一眼,为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对邓昆流露出的一丝关心而惊讶。
庄清河突然笑了,说:“ 你被我气吐血,他又被我气吐。”接着他似喃似叹道:“我怎么这么能气人啊?”
银色的细尘在午后的阳光中沉浮,庄清河似乎已经疲于反复的回忆,但他还是说起了过去。
“小昆也是从小被丢到孤儿院的,身上没有任何信息。”
“按照孤儿院的习惯,院长会把这个孩子到孤儿院那天当做他的生日。”
“有一天,小昆突然知道他所谓的生日其实是他被遗弃的日子,就不乐意了,我就把我的生日借给他了。”
“八岁那年,我们想要在生日当天送对方一样礼物。”
庄清河自嘲地笑了笑:“可是两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小孩儿,又能送出什么像样的礼物?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们交换了名字。因为那是我们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一举动也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一直到十多年后,两个交换的名字再次把他们搅得天翻地覆。
庄清河敛了敛眼皮,淡淡道:“在孤儿院的日子很不好过,我们都想离开那里。只是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孤儿院其实不是人间最险恶的地方。”
“我是在圳海打黑拳的地下赌场见到小昆的,那种地方,拳手上台前要签生死状。无规则,无限制,什么打法都可以,生死不论。”
“当时小昆在角斗场上和一个缅甸拳手厮斗,最后他将那个拳手的颅骨锤碎,咬下了他的耳朵。”
“我认出他的时候,他嘴里正叼着那片血淋淋的耳朵,站在场中央振臂嘶吼。”
庄清河轻声说:“我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我的小昆已经不是人了,他被那些人训成了一条只知道厮杀的狗。”
“我花了一大笔钱给他赎身,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庄清河脸上出现一张怅然的哀状,却唯独没有愤怒和怨憎。
商珉弦问他:“你不恨他吗?”
庄清河回神望向他,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恨他。”
“把小昆赎出来之后,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让他的吃饭速度慢得和正常人一样。花了两年的时间,让他不要总盯着人的眼睛看。花了三年的时间,让他晚上不要总是惊醒。”
邓昆人生中短短二十多年的光阴,却活得一半像人,一半像狗。
像人的那段时间,他身边只有庄清河,所以庄清河一直很能理解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偏执。
“前前后后,总共五年,我才终于让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你说他跟我的家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
小昆总归还是得学着自己生活,他不该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庄清河一直试图说服他回到圳海,圳海经过几年前的整改之后,已经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城市。
最重要的是,那里他比较熟悉,离自己又足够远,可以让他学习独自站立。
邓昆的一生太苦了,庄清河想看到他结婚生子,长命百岁。
商珉弦说:“可是,如果你们不交换名字,你本不用遭遇那些。”
庄清河想了想,突然笑了:“这也太怪了,难道我不恨陈元典夫妇,反而去恨小昆吗?”
“交换名字和被陈元典夫妇带走这两者之间,不是因果关系。”
商珉弦怔了一下:“可你确实是因为……”
庄清河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他:“我受虐是因为陈元典夫妇对我施虐,这才是因果关系。”
“交换名字这种行为本身,不会引来虐待狂。这件事里,我和小昆都没有错。”
“是虐待狂的错。”
庄清河的通透在此刻展露出来,商珉弦看着他,许久说不出话。
夕阳将天边染成凄艳的血红,又慢慢从坠落至地平线,世界一点点暗了下来。
暮蓝色的暗淡黄昏中,邓昆一个人坐在车上,很久之后他拿出皮夹,看着里面那张撕碎又被粘起来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两人分别前的那个生日拍的,也是他离开孤儿院被带到圳海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照片里他们站在一起,两个小小的人,从下往上表情拘谨地看着镜头。孤儿院的高墙太灰暗,映不出一丝笑容。
不知什么时候,邓昆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张了张嘴,然后就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脑海中又回忆起那个天真的交换。
“我想好送你什么生日礼物了,我把我的名字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只有这个了。”
“那我也把我的名字送给你。”
“好哇好哇。”
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神明的手误,亦或是命运的恶作剧,居然对他们开了一个如此恶劣的玩笑。
从此岁月化成无声的长风,裹挟着二人往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去受苦、受难。
其实一切从快门被摁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他们都是遇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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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收藏海星评论赞赏~
另外,特别感谢龛龛给我绘制的新封面,超爱~
绝美庄清河~
第79章 衣柜里的秘密
商珉弦对庄清河有了全新的解读,他看着庄清河,能感受到这个人心里的难过。
想安慰他,却苦于自己不善言辞。商珉弦只能伸手抱住他,他知道庄清河很喜欢被抱。
庄清河被他抱住后僵了一下,沉默了两秒后开口:“你现在就要做吗?”
他还记得为了让商珉弦把邓昆打发走做出的承诺。
然后他又说:“那你要很轻很轻才行,不然我喘气会很疼的。”
商珉弦愣住了。
接着,庄清河着急要他保证似的又问:“我很怕疼的,你不会故意做得很凶让我难受的对吧?”
他有点拿不准,毕竟商珉弦之前撒那种没有意义的谎,就单纯只是为了让他难受。
而商珉弦除了抱他,再也没有别的动作,轻柔的声音在晚风里:“庄清河 ,不会再故意让你难受了。”
永远都不会了。
天色渐暗,窗外是将暗未暗的蓝灰色,暮色寂静又汹涌。
商珉弦抱着庄清河,就再也不想撒手了。
庄清河被他抱在怀里,身心也随之柔软起来,他把头枕在商珉弦的肩上,静静汲取这个拥抱带给他的能量。
不知过了多久,商珉弦才放开他:“下去吃晚饭。”他们错过了晚饭时间,管家也没敢来打扰。
庄清河躺过去一动不动,闷声道:“我没胃口,不想吃。”
商珉弦只好下楼帮他把粥端了上来,说:“饭还是得吃。”他在床边坐下,说:“还要我喂你吗?”
听他这么说,庄清河明显犹豫了几秒,转过身坐起来。
商珉弦以为他想通要吃饭了,就把碗递了过去。同一时间,庄清河张开嘴,等他喂的样子。
两人的动作都停了两秒。
反应过来的庄清河表情讪讪的,有些尴尬地伸出手要把粥接过来。
商珉弦看了他一眼,没有把碗递出去,而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吹凉,然后喂给他。
庄清河看了他一眼,乖乖张嘴把粥吃了。
商珉弦喂他的时候,眼睛盯着他看。庄清河这会儿看着太乖了,耳垂在灯光下有点毛茸茸的,像幼嫩的胚芽,有种令人心悸的柔软。
这天庄清河早早就睡了,他睡得很好。这个人太坚强了,商珉弦躺在黑暗中抱着他,耳边仿佛能听到庄清河愈合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商珉弦看着还在熟睡中的庄清河,好想把这个人变成小小的一个,放在手掌心,放在口袋里。没事儿就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就这么坐在床边看了庄清河一会儿,然后他才下楼吃早餐,出门上班。
这天工作比较多,商珉弦回来的有些晚。一进门没看到庄清河,卧室也没人,下楼问管家:“他呢?”
“嗯?”管家回忆了一下,回答:“好像午饭后就没见过庄先生了,我以为他在房间休息呢。”
商珉弦抿唇不语,心里有种预感,他拿出手机给庄清河打电话。
庄清河离开后应该是立刻就去补了手机卡,电话顺利打通了。
那边接起来后,商珉弦问:“庄清河,你在哪?”
“嗯......”庄清河应了一声,说:“邓昆的事解决了,我就不在你那里打扰了。”
商珉弦沉默片刻:“你的伤还没完全好,一个人不方便,你回来。”
“不了。”庄清河顿了顿,说:“我没事了,我就在3608,酒店什么都有,我需要帮忙也有工作人员。”
商珉弦还要说话,庄清河那边突然说:“商珉弦,我有个电话进来,我先挂了。”
庄清河挂完商珉弦的电话,眯眼看了会儿手机上的那个特区电话号码,然后放到耳边,开口:“你还敢给我打电话。”
许僭越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清河,最近还好吗?”
庄清河沉默了片刻,躺到沙发上,抬手遮住刺眼的灯光:“许僭越,你就没想过我有可能真的会被弄死吗?”
许僭越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很愉悦地笑了起来:“你要真的是这么容易被弄死,我只会觉得,这么没用,死就死吧。”
庄清河一哂,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许僭越换了个话题:“我那五船火药都浸了水,你知道我损失了多少钱吗?”
“我没直接让人把你的船炸了,你就该感谢我不杀之恩。”庄清河语气平淡,继而警告他:“许僭越,我当你病得厉害,这次不跟你计较,别再来我这作死。”
许僭越叹了口气:“清河,我是真的喜欢你。”
庄清河回应:“我他妈也是真的看不上你。”
不等许僭越那边说话,庄清河又道:“还有,我跟邓昆已经分道扬镳了,你也不用在他身上动心思了。”
“是吗?”许僭越有点惊讶:“他不继续追杀你了?”
庄清河没说话。
许僭越明显是想到了什么:“看来当年的事有我不知道的隐情啊。”
“许僭越,我们这样的人。”庄清河吐了口气,压低声音有些焦躁地说:“夹着尾巴低调地活着不好吗?你作天作地到底是为什么?”
许僭越的声音低沉微哑,语气温柔得宛如情人叮咛:“圣诞节那天我就说了,拒绝槲寄生下的吻,会招来厄......”
庄清河懒得听下去,直接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一千多公里外的瓯岛,这里远离大陆,最高的山顶上有一套设计感很前卫的住宅。
许僭越站在房前的庭院里,头顶星空璀璨。一抬头,那星光简直明亮密集得吓人,像场暴雨砸进人的眼睛里。
听着耳边传来的忙音,许僭越嘴角噙笑,低头看着被挂断的手机。
然后他转头用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眸,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青可,目光幽深又遥远,仿佛要在那张脸上追溯什么。
许久之后,许僭越嗤笑一声,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头顶的星空。
商珉弦被挂了电话后在沙发上坐下,心情感到无比的沮丧,他在庄清河这里好像总在闯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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