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
掌心抵着窗沿将身体向后推开,钟情甚至没来得及拿上课本就朝楼梯跑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路过的同学会用怎样惊讶的眼神看向自己,也知道要是被监督员撞见会面临怎样的惩罚,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朝秦思意靠近。
冬日的风在皮肤上留下隐约的刺痛,甚至凛冽到连眼睛都开始变得干涩。
但钟情并不想停下脚步。
他从树藤织出的阴影间跑出去,踩上枯黄的草地,继而迈向第一级石阶,几步跃到了秦思意的面前。
“学长。”
钟情大口喘着气,眼神里却含着格外可爱的雀跃。
他兴奋又怯懦地站在离对方一步之外的距离,目光专注且克制,好像真正见到了神明的信徒,在神庙的大门外忐忑徘徊。
“怎么不去下节课的教室?”
秦思意好整以暇地将目光扫过了钟情不断移动的喉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在某些无人发觉的时刻,印象中烦人又寻常的学弟,早已长成了挺拔清朗的少年。
“因为学长在这里。”
过分直白的回答让秦思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怔怔看着钟情,心脏却怦然在胸腔中撞出了巨响。
他犹豫着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避开视线退后半步,末了闪躲着走下了钟情身后的台阶。
“要上课了,你们老师不点名吗?”
钟情听见秦思意的嗓音在几步之外传来,带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原因导致的轻颤,熟悉又陌生,像是即将撞破一个无比荒诞的秘密。
他随着对方的提醒转身走了下去,遥遥看着那道背影,好久才终于想起,自己其实不该和秦思意走在同一条路上。
钟情的教室,在正好背向的另一端。
弦乐比赛的名单要在二月之前上交,因此下午的课结束,钟情并没有在斯特兰德找到秦思意,而是去了更远的小音乐厅。
冬季的太阳落得早,还没走过半程,暮色便将整座学校都盖了过去。
钟情穿过走廊,窗外的灯光就也跟着脚步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
有琴声在幽长的过道内回荡,偶尔停顿,调整或重复,在昏暗的空间里生出一种古老的神秘感。
他是没有见过秦思意拉琴的。
一样矜庄地坐在凳子上,目光却因垂落的角度而更显得缱绻。
那双细白的手并不像往常那般落在琴键上,而是握着琴弓,揉捻琴弦。
一把大提琴立在他的膝间,黑色的支撑杆斜倚着与一侧小腿支成两道平行的线。
秦思意将校服穿得格外板正,从领带的打法到衬衣露出袖口的长度,每一毫米都仿佛照搬规则,钉死在了某一点上。
钟情没有开口去打扰,他安静地在靠门的位子上坐下了。
小音乐厅只亮着台上的一束光,他不确定对方能否看见自己,可也并不想由自己去打碎眼前幻境似的场景。
时间在空旷的音乐厅里变得迟滞而缓慢,钟情靠着椅背望向舞台,恍惚间便产生了一种已然过去千百年的错觉。
他在很久以后见到秦思意向着无人的观众席点头致意,仿佛这并不是一次练习,而是一场即将谢幕的演出。
好在很快,对方就又持着弓架回了弦上。
不同于前一曲的陌生,钟情听出了这是开学时那出短剧里用到的配乐,经由秦思意和舍长改编后的帕凡。
他不可思议地跟着旋律一步步向台下靠近,末了仰着头将视线与台上的人交汇在了一起。
秦思意笑着让乐段停留在了某个不应停顿的瞬间,握着琴颈对台下的钟情说到:“我看见你了。”
他将琴弓举起来,形成一条和小臂相连的线,从大门一直移到了钟情的眼前。
“从你进来开始,我就看到你了。”
说这句话时,秦思意的琴弓便直指着钟情的眉心,像一把用以宣誓的剑,也像一根摄魂夺魄的魔杖。
钟情滞怔地看着被照亮的微尘在秦思意身边翩飞,形成一个又一个奇异的光点。他突然就想要和对方说一些必然越线的话,可最终那些词句也只是堵在喉咙里,在他翻身跃上舞台的同时变成了一段再平淡不过的文字。
“要用的曲子定下来了吗?”
两人对调了视角,再度变成了往常一样由钟情去俯视的姿态。
秦思意于是收回视线,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抬手将谱架上的乐谱翻到了更靠前的页面,同样寻常地回应到:“嗯,萨沙把这里改成小调了,我还在练。”
他说着便顺着所指的乐句拉了起来,直到出现了反复记号才又一次停下。
“好像以前那种苏式音乐。”钟情在对方看向自己之前就发出了评价,并不专业,却巧合地押中了舍长改编时的思路。
秦思意因此流露出一瞬惊讶,转而在起身合上乐谱的动作间问到:“复活节你回国吗?”
“我爸让我回去。”
“在江城?”
“在江城。”
钟情跟在秦思意的身后,看着对方熟练地将琴放回琴盒里,稍等了一阵,才又听见蹲在地上的人说到:“那你要来我家吗?我可以教你弹琴。”
秦思意说这话时背对着钟情,后者只能看见他扣上了那个金属的锁扣。
对方的表情被锁扣上的纹路扭曲,看不清也辨不明,只好就依照那随意的语气,将其当作对话中的平白一句。
“是上次拍玉兰花的房子吗?”
大抵是没有想过钟情还会记得那些未开的花苞,秦思意反倒有了短暂的迟疑。
他起身转向钟情,略停顿了少顷,继而回答:“嗯,要去吗?到时候玉兰应该也开了。”
“要!”钟情应得快,秦思意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兴奋地答了出来。
他的眼睛像是在黑暗里发光,隔着镁光灯所划出的屏障,哪怕再隐秘也毫无保留地落向了秦思意。
后者拎起琴盒又将乐谱抱在怀里,半天才迟钝地发觉,自己似乎没有办法作出更为直接的回应。
他本能地朝钟情靠近了一些,略微仰起脸,贴了贴对方的耳侧。
“不许反悔。”
“不会反悔的。”钟情压下喉底那些难抑的颤抖,极力克制着给出了承诺。
第32章 痴迷
『“学长,是你在诽谤我。”』
第一节课的笔记在晚餐后回到了秦思意的活页册里,林嘉时和两人一起沿着坡道向上走,在分别的岔路口理所当然地将它从秦思意的手里接了过去。
有林嘉时出现的场合,钟情总是走在靠后一些的位置,尴尬地听着对方与秦思意交流,插不上话,也并不想回答那些偶尔引向自己的提问。
眼前的路口便是他与林嘉时互换身份的分界线,在此之后,林嘉时继续朝塔尔顿走,而他则终于可以再上前两步,站在先前对方站过的位置。
秦思意过分漂亮的五官总会在幽深的小径里生出一股静谧的倦怠,好像他在与林嘉时道别的时间里便用完的所有力气,余下的甚至不足以支撑他维持住最基本的从容。
钟情却格外喜欢,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迈入斯特兰德花园前的时间,独占着眼前这个低迷且冷淡的秦思意。
枯黄的藤蔓在墙上爬出一道道交错的影子,偶尔擦过衣袖,扯出一小阵挽留似的拉力。
秦思意有时会回头,但却并不会说话,钟情便也只安静地在他身边走着,打量那双眼睛无甚情绪地再度落向前方。
冬天到来之后,秦思意就很少再在湖岸的长椅旁停下。
其一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其二便是对岸的树林褪去了葱郁,稀稀落落染成一片衰败,秦思意不喜欢,于是就不再去看。
钟情不知道这些原因,却听见秦思意无意间提起过一句。
那时一旁的枫树还热烈地红着,映着晚霞与早开的路灯,将对方的皮肤都抹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再冷一点就不会有这样的好天气了。”
事实上,已经会有白色的雾气于说话间散逸开来,它们很快出现又很快消失,在少年远眺的目光中变成一闪而过的幻觉。
秦思意接着说到:“L市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好像会下雨,偏偏又只是把云压着。”
那其实是极为晴好的一天,可钟情却顺着对方的话语将目光投向了云端。
他看见月亮已经在橙紫的天空中升起,衬着几片孤零零的云,或许再过一会儿,便能看清环绕在它周围的星星。
“学长。”钟情结束了自己漫长的沉默。
“怎么了?”
“你想申请哪里的大学?”
或许对于他人来说,这是个足够奇怪的问题,并不去问更有指向性的‘哪个’大学,而是漫无目的地将答案扩大到了一整片区域。
可是秦思意却格外自然地接上了钟情的话。
他望着那轮眉月思索了几秒,而后不算多么确定地回答:“我自己选的话,也许会想去M市。”
“因为天气好?”
“嗯,天气好。”秦思意对着钟情露出了一个有些幼稚的表情,“天气好,还不用学新的语言。”
“那为什么不选西海岸?”
“因为我哥哥会去那里度假。”
就像秦思意不曾过问钟情的家庭一样,后者也知趣地从不会多问些什么。
钟情只在知道秦思意有哥哥的那一秒露出了些许错愕,很快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安静地和对方一起看着散落在湖面的夕阳。
时间回到现在,秦思意将外套挂在了门后的衣架上。
宿舍的暖气将从室外带回的潮湿彻底蒸发,逐渐令人感受到冬日独有的懒倦。
没了他的笔记,钟情的作业就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循环。
因为记不起发音和词义去查阅,又因为查阅而添上更多额外的陌生词句。
第一遍熄灯铃响起的时候,钟情对林嘉时的厌恶几乎达到了顶峰,除了反感他与秦思意过于亲密的相处方式,也同样不满他在告别时拿走了那份原本应当只留给自己的笔记。
钟情还记得那张活页纸上有和秦思意相似的气味,淡淡的,像沾着朝露或是晨雾,隐约又散出一些清冷的花香,好像秦思意本身,裹着独一无二的矜贵。
笔尖被他不太高兴地戳在了笔记本上,漾出一圈墨渍,毫不掩饰心底的烦躁。
他盯着桌角的镜子,里面清楚地映出了秦思意的侧脸,泛着被热意晕染的浅淡绯色,透出一种包含蛊惑的纯真。
钟情没法将心收起来,只能避开眼,转头盯着电脑发呆。
磨砂的屏幕映不出对方靠近的动作,因此,直到秦思意的指尖点上纸面,钟情才在耳畔熟悉的字句里意识到,自己正被对方圈在书桌与椅背之间。
“Esto quod audes.”
秦思意指着钟情笔记本上的句子,而后俯下身,凑在后者脸侧问到:“这应该是你去年学的了,你上课没听吗?”
他的表情很认真,浅浅蹙着眉,连唇角都在提问结束后抿直了些。
钟情尴尬地将视线从对方脸上挪回那行单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上课时自己无聊写下的句子。
“Esto quod audes.”他含糊地轻声念了一遍,目光紧锁着秦思意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皮肤。少年的掌骨在手背上印下漂亮且流畅的弧度,淡淡又显出些并不突兀的泛青脉络,似乎每一寸都刻着足以令人意乱神迷的咒语。
那句由拉丁文构成的谚语在这一眼的时间里重复了成百上千次,推搡着便将钟情带到了看不见的界线之后。
他不自觉地想去抓住秦思意的指尖,并难得为此付诸了实践。
尚且握着笔的右手倏然覆上对方的手背,于两人相似的错愕间,突兀地在秦思意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没入衣袖的墨痕。
钟情看见,秦思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在干什么……”
掩去最初的惊诧之后,后者的眼神里仿佛就只剩下了不曾见过的厌烦。
钟情无措地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可话到了嘴边,他又意识到,哪怕是自己的初衷,也依然是一个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
尴尬会让人不自觉将注意力转移到无关的地方,试图寻找新的足以掩饰窘态的话题,钟情也是一样。
他小心翼翼将目光从秦思意眉间挪了下去,落往对方的手背,而后再顺着那道歪斜的黑线一直向上,忽地发现对方腕间有一圈尚未消退的淤痕。
钟情最初愤恨地想到了林嘉时,但平心而论,他却并不真的认为后者会这样对待秦思意。
也许是经过湖岸时记起的对话让他有了特别的预感,钟情莫名便将‘凶手’指向了秦思意曾提起过的‘哥哥’。
作为一个能够让秦思意刻意想要去回避的人,对方自然也应当拥有足够的动机去留下这圈淤痕。
钟情在了悟到这一点后很快又将自己代入进去。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秦思意身上留下象征暴戾的痕迹。
而下一秒,他却在对方低头的间隙里瞧见了那点露出领口的咬痕,间错着留下一个棕红的血痂,像极了正在讥讽钟情此刻的虚伪。
于是他又想,如果自己是秦思意的哥哥,那么对方大概会更愿意忍受L市终年阴郁的天气。
“学长讨厌我吗?”
灯光将钟情的影子拉得极长,倾斜着从秦思意身侧盖过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失衡。
他的语气并不重,呢喃似的将每个字都说得冗长又低迷。
如果不是这个问题本身,秦思意甚至会觉得对方正在和自己说情话。
钟情微妙地在句末上扬的语气里夹杂着笑意,倒不像是用上了‘讨厌’,而更像是在说‘喜欢’。
“为什么这么问?”
秦思意停下手上的动作,转眼去看对方的表情。
他没有料到钟情并未像以往一样望向自己的眼睛,而是将视线低垂着,专注地盯着那片被擦红的皮肤。
“可以不要讨厌我吗?我可以帮学长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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