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有说过要送我妈回家吗?”即便知道不可能,秦思意却还是在那之后额外问了一句。
他注意到护工的脚步随着自己的提问停顿了一瞬,好像被空气绊到,差点就错漏了一步。
或许也不需要什么口头表述,光看对方的反应,秦思意就已然知道了答案。
两人在此后再没有过任何交流,护工最终将他带到了一栋临湖的小楼前,院子里种着几棵枝叶繁茂的玉兰,很像城央家里的那株。
秦思意在庭院外抬头看了一会儿,继而穿过连接内外的石板路,用护工给的门禁卡打开了那扇他并不熟悉的大门。
屋里的光线很好,装修也是秦师蕴一贯喜欢的风格。
秦思意在玄关小声地喊了句‘妈妈’,见没人回应,于是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就和那过于温和的性格一样,秦师蕴怨得不决绝,疯也疯得不彻底。
秦思意看见她时,她正安静地在沙发上坐着,拿了本看不清封皮的书,大概没有在看,却也显得寻常。
和电视剧里演出的表现都不一样,她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自己的孩子。
或者说,秦师蕴从来就没有忘掉过秦思意。
她将后者唤到身边,极度温柔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就像童年的记忆里那样,轻而珍惜地将秦思意拥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妈妈……”
秦思意好乖地叫她,声音嗡在母亲的耳侧,呢喃不清,又完全不存在戒心。
对方身上有很淡的香气,是早些年外祖父还在时,请人专门为自己的女儿调的。
秦思意不知道母亲后来又是从哪里找来了一样的熏香,或许是当年留下的,也可能只是因为怀恋过往而特意挑选的相似替代。
和普通病房里的病人不一样,秦师蕴身上穿的是自己的常服,一条米色的长裙,还有一件干净的羊绒开衫。
她的头发被打理得很漂亮,太阳照过来,泛起棕色调的健康光泽。
秦思意趴在母亲肩上看窗外粼粼的湖面,清晨的阳光随着水波流过去,灿亮地摇曳,幻境般在屋外折射出迷蒙的结界。
他在某个须臾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秦氏的老宅里,被母亲抱着看外祖父钓鱼。
当时的花园里也是一样清澄的湖水,台风前的天气晴好得古怪,浓绿的叶片被风从树上摇下来,飘在水上,变成一条条不知会驶向何处的船。
“思意。”秦师蕴突然打断了他的回忆。
秦思意朝母亲看回去,对方正用一种似乎不算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一下子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于是并没有即刻回答。
那双眼睛温顺地接受着来自母亲的一切视线,打量、赞许、欣赏,约莫还有些秦思意错想的慈祥。
他注意到秦师蕴莫名其妙地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而后幽幽笑起来,用一种嘱咐般的口吻说到:“思意,你是妈妈唯一的宝贝,千万不可以让妈妈生气,知道吗?”
直到这句话之前,秦思意还都可以相信自己一厢情愿的否认。秦师蕴看上去实在是太正常了,以至于他甚至愿意把林嘉时和李卓宇的话当作过分的玩笑。
可现在,对方说出口的,是曾经外祖父最爱挂在嘴边的。
他清楚地记得那些表情和动作,和此刻母亲做的一模一样,就连眼神都分毫不差。
这一秒,秦思意终于确定,他看上去无比温柔的母亲,确实是疯了。
“妈妈……”
“妈妈不在,外公先和思意玩,好不好?”
秦思意几乎不知道自己该给出怎样的反应,他茫然地将手从秦师蕴的掌心抽了出来,后退着挨到了沙发的扶手上。
对方的神色在这短短的几秒里骤然变得阴郁,像是沉沉压着经久的怒气,即刻就要爆发。
“妈妈。”他很小心地去呼唤对方,向来平稳双手蓦地开始颤抖,僵硬冰凉地撑在坐垫上,连着手臂都显得无力。
秦师蕴的眼底有说不清的怨恨,深刻而鲜明地展现出来,不知怎么,却只能惹人怜悯。
她同样在颤,从嘴唇乃至整个身体,被压抑的暴戾一触即发。
秦思意预感到了母亲想要做什么,但他并没有躲开,他坐在那把落满了阳光的沙发上,低着头,看着母亲的手从膝间举起,忽地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你要去干什么?!去找李峥?你以为他在外面做什么?他就是看上你那点钱!”
秦师蕴在尖叫,娴雅斯文的面孔扭曲成怪物的模样。
秦思意知道她其实从来没有被外祖父这么对待过,这更像是某种发自内心的投射,一种对自己过往人生的束手无策的后悔。
脸颊上的刺痛渐渐变成奇怪的烧灼感,开始红肿发烫。
秦思意偏过脑袋摸了一下,意外地又在那之后掺进了钝痛。
但他没有要说的话了,这不是母亲的错,他也不知道该去怪谁。
秦师蕴开始砸东西,砸手边一切可以够到的东西。好在院方似乎早有预料,将所有东西都换成了柔软耐砸的。
沙发被包裹住了所有的边角,哪怕全力撞上去,顶多也就起个淤青,
秦思意闭着眼睛感受着一件又一件东西砸在自己身上的力度,伴随母亲刺耳的叫声,难以控制地从胸腔里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他艰难地咽了几次口水,试图将生理的不适感强压下去,可越是这么做,耳鸣与晕眩便愈发明显,一点点变成将要溺毙前的窒息,不容抗拒地诱使他开始干呕。
“妈妈,妈妈。”他下意识地开始求救,可脱口而出的却还是对秦师蕴的呼唤。
空荡荡的胃里像有什么正不断翻搅,带来酸涩与沉重,还有不受控制的眼泪。
它们与那些尖利的声响一起落在地上,投射进秦思意的大脑,将与这天有关的一切都打上了负面的标签。
他试着抬眼去看,窗外的阳光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阴云掩盖。
台风形成的积雨云成片遮挡在江城的上空,带来铺天盖地的灰败。
很快就有一滴水珠打在了玻璃上,溅开来,变成烟花似的一点,又被风吹得拉长成一条细线。
胃酸便这么巧合地从秦思意的胃里泛了上来,从口腔中涌出,跟着大雨一起止不住地砸在地毯上。
秦师蕴的动作大概是因为他的反应暂停了那么半秒,流露出少见的疑惑。
她的指尖心疼似的在秦思意肿起的脸颊上抚过,接着,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揪着后者的头发,一把按进了沙发的坐垫里。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李峥!”
秦思意最后是带着伤离开的,或许是担心雨大了不好回去,李卓宇抽了空从市区赶来接他。
后者到的时候他正埋在沙发里发呆,秦师蕴叫得很响,他却好像听不见,只能感受到扫清一切的岑寂。
护工将对方架开,不知带去了哪里。
李卓宇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方才问到:“看过了,满意了?”
他伸手去拉秦思意,不知怎么却先把虎口卡在了后者的脖颈上。
那样子不像是要去帮对方,倒更像是要继续秦师蕴没能完成的施暴。
秦思意无所谓地蜷缩着,手臂交错在身前,捂着仍在抽搐的胃,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了。
他在很久以后反应过来李卓宇是在和自己说话,迟钝地理解了一番,回答说:“我想睡觉。”
结束这句话的同时,秦思意抬眼去看李卓宇,沾着泪痕的眼尾哀艳地泛着红,漂亮得凄楚又郁丽。
后者不由想起了童年时代的某个夏天,年幼的秦思意也是一样红着眼睛,站在秦氏老宅的落地窗前。
只是那时的对方并不显得无望,他甚至带着倔强,大胆地去顶撞那栋房子新的女主人,稚气的面孔高高扬起,无声地展现出天生的傲慢。
“我带你回家吧。”
李卓宇把手从颈侧挪开了,将秦思意揽起来,又嫌恶地在闻到衣服沾上的臭味后本能地撇开了脸。
后者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花了些力气从对方怀里站稳,低着头很小声地拒绝了。
他在走出那道门廊前又重复了一次曾经说过的话:“那里已经是你家了。”
秦思意要回的地方不是藏着童年的老宅,而是位于城央的,和钟情一起看过玉兰花的家。
第79章 通话
『一场相隔万里的暴雨。』
台风天不好打车,秦思意在就诊大厅等了一会儿,这才见到一辆放下乘客的出租车。
他拉开门进去,用累极了的嗓音向对方报出了城央的住址。
司机或许是惊讶于立刻就有人新客上车,在这样昏暗的天气里笑得格外开心。
可等到秦思意身上那股沾上胃酸的臭味传到他的鼻腔,后者明朗的表情便骤然消逝,换上了不加掩饰的嫌恶。
秦思意往后视镜里看,司机无声地朝着挡风玻璃骂了一句‘晦气’。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而是后知后觉地想着,原来送他是一件比送病人更让这位司机不满的事。
下车时,秦思意多给了对方一笔清洁费,又或者说是小费会更合适。
他其实并没有弄脏任何东西,那些酸水沾在他的领口和衣摆上,早已干涸,也被他小心翼翼用手盖住了。
司机的眼神在那之后变得耐人寻味,不过秦思意没有再看,下了车径自走进了雨里。
阿姨从辅楼的门廊后匆匆举着把伞来接他,没来得及换下的室内鞋踩进庭院的水洼里,沾上泥沙,应当再也不能穿了。
他以前是会直接走进去的。在一贯的认知里,对方收下了秦师蕴支付的工资,他们就该为自己提供等价的服务。
可是今天却不一样。
秦思意破天荒地在步上台阶后停了下来,等着阿姨收好伞,闷声说了句‘谢谢’。
“诶呀,小少爷说这个干什么,本来就是分内的事。”
秦师蕴往常不让秦思意和佣人们进行没必要的接触,这会儿忽地讲上了话,阿姨便显得分外热情。
她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知道雇主家大概发生了些什么,在不想被辞退的同时,也夹带着些微的对秦思意的怜悯。
“饿不饿啊?马上可以吃午饭了,还是先吃一点零食?”
阿姨问了他两个秦师蕴不允许的问题,殷切地在绕过玄关之后继续跟着秦思意,甚至无视了其他人的表情。
这套房子已经很久没有请过管家,一切都由秦师蕴亲自安排。
在她离开的头几天,所有人都还在自己的岗位上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规划好的工作。
然而到了现在,这里几乎就成了他们的度假别墅。
秦思意在第一晚住了酒店,且没有知会家里的佣人,因此在见到他的瞬间,热闹的客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直到有人带头开始往辅楼和厨房的方向走。
大雨将投映在落地窗上的灯光变得迷离,秦思意看着那些人的影子在光影下分裂、扭曲,虚幻又切实存在着。
潜伏的晕眩感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再度席卷而来,他蓦地扶住了一旁的装饰柜,突然又按着胃干呕起来。
秦思意想喊妈妈,可他尝试过了,母亲并不会为自己带来任何的帮助。
或者说,秦师蕴不在他的痛苦里火上浇油就已经算是仁慈。
他用余光看见了阿姨在最初和那位司机相似的表情。
但很快,出于秦思意认为的也许算是他恶意揣测的原因,对方担忧地上前,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起来。
“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阿姨陪你回房间去歇着?”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真的饱含关切,可秦思意到底拒绝了。
他在阿姨温和的话语后摆了摆手,转过身,背着对方厌烦的目光走向了通往电梯的过道。
被雨打湿的头发断断续续落下水滴,它们顺着发梢砸在地毯上,洇成一圈浓得近似于黑的深蓝。
秦思意忽地垂眸去看,伴随着尚未完全消弭的不适,恍惚还以为自己正在坠入深渊。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快步走了出去,那速度用小跑去形容也不为过,试图逃离一般留下沿路的水渍。
他将弄脏了的衣服一股脑丢进了脏衣篓,站在浴室边看了一阵,似乎还觉得有什么不对,稍发了会儿呆,又将它们拿出来,塞到了封闭的垃圾桶里。
秦思意冷得直抖,却没有力气去一个澡。浴缸里空荡荡的,淋浴间又只有一排硌人的石椅。
他站不动了,好想睡觉。
秦思意在一块小地毯上躺下,曲起膝盖,蜷缩成一种更能提供安全感的姿势。
他没有睡着,只是难熬地闭着眼睛。脑海里有无数片段不断地回放,搅动他的精神,让他在累极的情况下也依然无法入眠。
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他的方向,身上的雨水被吹干后,发丝间便成了一种煎熬的湿热。他把手从怀里挪出来,举到头顶上,将贴在额前的碎发捋了两把。
大概人在不顺心的时候,就连一根头发都会将稳固的情绪击碎。
在几次被落回的发梢扫过眉骨之后,秦思意终于不堪忍受地像母亲那样揪住了自己。
他仍旧蜷在地毯上,胸口却因急促的呼吸而出现明显的起伏。先是屏气一般紧抿着嘴唇,而后就如同照抄了秦师蕴的反应一样,突然开始了毫无意义的尖叫。
手机的屏幕从几分钟前便开始间断地闪烁,秦思意其实看见过上面的名字,有林嘉时,也有李卓宇。
他不想接。不知道自己该和林嘉时说些什么同时,也不知道李卓宇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秦思意叫累了便开始毫无声息地哭。
像懊悔又像虔诚的祷告。
他跪起来,将脸埋在掌心,压着双手贴在地上,清瘦的蝴蝶骨在空调吹出的风里细弱地颤着,好像即刻就会有什么脱离这具被束缚的躯壳。
秦思意很少幻想将来,即便是想,也没有明确的指向。
他更喜欢描绘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不同于江城和L市的晴好天气,热忱缠绵的海风,以及不需要精心维护就可以拥有的独一无二的人际关系。
【钟情】:气象消息说江城有台风。
来电提示消失的下一秒,钟情发送的信息忽而横占在了秦思意的屏幕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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