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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近代现代)——松风竹月

时间:2024-03-17 10:25:13  作者:松风竹月
  『一道本该用优美或流畅去形容的线条。』
  距离秋季学期的正式开学还有近一周的时间,恰好错过秦思意的生日,却也不算相隔多久。
  钟情见到秦思意时,对方身上有一股叫人很难去准确形容的压抑。
  那种状态与分别前实在反差得太明显,以至于哪怕不知该如何描述,钟情也还是莫名跟着沉下了心。
  他和两人都打了招呼,林嘉时走在后面,定向越野赛上被树枝划伤的地方似乎还没有痊愈,即便有行李车挡着,也还是隐约能看出一脚轻一脚重。
  司机从两人手里将行李接了过去,在询问到是否还是前往上一次的公寓时,秦思意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开始了犹豫。
  他像是无法由自己做出决定般朝林嘉时瞥了一眼,流露出应当可以算作求助的表情,停下脚步往身后转了过去。
  钟情不满地去攥他的手腕,不知怎么,对方最初的反应,竟是试图挣脱。
  “我以为……”
  秦思意的辩解要比本能慢半拍,而意识到原本将要说出口的话并不合适,则又慢了许多。
  他在这三个字之后突兀地停了下来,放到钟情的眼里,便是实在找不到什么足够糊弄的借口。
  后者倒是没有多说,仅仅冷着脸将手收回了身侧,快步独自向前,在经过司机时留下了一句:“你送他们回去。”
  钟情的语调傲慢,却并不让人感到冒犯,他那天生的优渥像是在这短短一个假期里疯狂滋长,填补了以往因为青涩而产生的拘谨,愈发显出雅致的疏离。
  他知道秦思意仍旧看着自己,可是他并不打算回头。
  对方总是在林嘉时出现的场合将他挪至后位,他想要给秦思意一点小小的教训,让对方知道,自己也不会每次都愿意乖巧地等待那些被剩余下来的情绪。
  “钟情。”
  秦思意的声音几乎与指尖同时,经由听觉和触觉传递给了钟情。
  他做出了和后者一样的动作,追上前,小心翼翼攥在了钟情的手腕上。
  他感受到对方的脉搏以及要比自己高出一些的体温,拼凑成晦涩的隐喻,令人想起索伦托规律的海潮与缠绵的晚风。
  “要说什么?”钟情问他。
  秦思意只想着留下对方,并没有想过钟情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于是怔怔维持着手上的动作,连目光都迟滞地停顿在了对方眼前。
  不该是这样的,秦思意想到。
  在索伦托时,分明连沉默都氤氲着清甜与慵懒,可为什么只要回到L市的天穹下,哪怕烈日都无法晒干印象中的阴郁?
  他开始疑惑,怎么都想不通似的将眉头渐渐蹙起,摆出一副惹人怜悯的表情,漂亮却又不那么像钟情描绘过的秦思意。
  后者白得几乎病态的面孔布满愁楚,清贵的眼眉变成幽凄的深谷,惶惶便把从江城带来的不安,递到了钟情的眼中。
  “想见你。”秦思意说。
  结合语境,这实在是一句奇怪的话。
  明明钟情就在面前,他却好像生硬地试图转移话题,随意从脑海中搜罗出三个字,张口就把它们当作了答案。
  和预想的反应不同,对方并没有认为这是敷衍。
  钟情缓慢地就着秦思意的动作靠近了,低下头,不太确定地用食指拨开了挡在后者额前的碎发。
  “摔倒了吗?”
  他看见一小块已经愈合的疤,在本就白皙的皮肤上突兀地留下一片更醒目的,新鲜的肉粉色。
  伤口应当不深,大概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消失,但它出现在秦思意的额头上,一个跌倒都未必会被碰伤的位置。
  似乎每一次对方从江城回来,身上总会多出一些原本没有的痕迹。
  钟情不关心那些冗长无聊的八卦新闻,始终都将秦氏的分裂当成一场因股权重组所导致的闹剧。
  他只知道秦思意定然不会向对方所谓的‘哥哥’妥协,却不明白,这样的抵抗必将带来漫长且持续的苦痛
  “嗯,台风天不小心磕到了。”
  对方顺着他给出的台阶走了下去,把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说得漫不经心。
  钟情知道秦思意不想说,故而没有选择继续深究。
  他用指腹很轻地从对方的疤痕上扫过,垂直落下,停在眉心的位置,等到秦思意终于忍不住再度抬眸看他,这才温声说:“已经快好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情没有多想,只觉得对方过分安静了。
  秦思意的沉默似乎是与年龄呈正比增长的,逐渐叫人不好用静谧去形容,转而认为寂静更能概括。
  回去的路上,后者再没有说过半个字,神思恹恹,好像L市难得晴好的天气也并不值得他分出多余的注意。
  他仿佛在看窗外的风景,细瞧却只有过分疲倦所带来的空洞。
  直到汽车转入熟悉的街区,那双眼睛才十分缓慢地移回了车内。
  琥珀似的眼仁随着视线一点点挪到钟情的身上,用尽了力气一般,从对方的指尖抬向双眸。
  “我不想住在这里。”已经被林嘉时警告过不可以的秦思意还是任性地向钟情提出了要求。
  这栋位于骑士桥的住宅是李峥‘借’给他暂时落脚的去处,秦思意没有资格拥有它,没有资格改变它,也同样没有资格继续惬意地称之为‘家’。
  他坐在林嘉时的后座,因此无法看见对方的表情。
  秦思意想,那或许是失望透顶,但现在他真的非常需要离开这个地方。
  司机最后将车停靠在了正对台阶的街边。
  黑色的大门镶嵌在纯白的外墙间,上方的盾形浮雕里还留存着隐晦的,充满宗教色彩的纹样。
  它们不动声色地带来束缚,犹如要为步入这间住宅的人戴上镣铐,将其永远禁锢在古老的教条之中。
  秦思意带着林嘉时进去收拾行李,开门的一瞬,房子的管家便站在门廊的座钟旁,格外公式化地朝着两人露出了笑容。
  他曾经会觉得这是一种专业的素养,此刻却只感到毛骨悚然。
  对方的镜片好似两块裹在摄像头前的玻璃,而李峥或是李卓宇,则极有可能正在背后进行着操控。
  秦思意无视了对方,快步从楼梯跑了上去。
  他把地板踩得咚咚响,逃命一般飞奔进了房间。
  林嘉时跟在后面,撇开从走廊路过的女佣,反手将门锁好,一言不发地蹲在了秦思意的身边。
  “我等会儿就和钟情说,他肯定愿意让你一起去住的。”
  “思意。”林嘉时喝止了对方的自说自话。
  “你是真的不懂钟情为什么愿意纵容你吗?”
  他去抓秦思意正往行李箱里塞乐谱的手,将对方修长的十指按在谱夹上,看它们曲起来,犯错一样紧贴着。
  后者垂着眼不敢抬头,双臂在林嘉时的掌心细碎地颤抖。
  他慌乱的样子像极了志怪故事里清绝哀艳的美人,如同那些流传至今的描述一般,藏在被掩去了日光的幽暗房间里。
  林嘉时认可这样的美丽,但又感到陌生。
  在他的印象中,秦思意不该是一朵夜昙,更不应该露出此刻飘忽到甚至让人觉得廉价的表情。
  “钟情为什么要对你好?”
  “你给过他什么,或者你想好要拿什么做交换了吗?”
  空气里浮动着残余在秦思意身上的香气,是一种一直以来的晨露似的气息。
  林嘉时从前总认为那带着点甜津津的味道,可如今忽而嗅见,却莫名叫他觉察出清苦。
  “那你要我怎么办?继续留在这里,等将来他们反咬一口,说是我看上了他们的东西?”
  秦思意在回答时依然低着头,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沉闷且迟缓,没有半点以往的清朗。
  林嘉时听见他因压抑而变得剧烈的喘息,肩膀与背脊也跟着不断地起伏。
  棉质的白色T恤盖住他清瘦的蝴蝶骨,突起一道本该用优美或流畅去形容的线条,可落在这间光线不佳的房间里,却不可避免地让林嘉时回忆起了盖在外祖父脸上的那方轻盈的白布。
  江城刮着台风的夜晚,后者也是在氧气面罩下用相似的呼吸声试图将自己的生命延长。
  林嘉时那时站在外祖父的床边,看对方浑浊的眼睛迟滞地转动。
  那道目光最终停在他身后的天花板上,像在看着什么过分遥远的东西。
  他一样读不懂对方的情绪,只记得外祖父的呼吸在那之后渐渐平稳下去,变轻变弱,在含糊地说了几个字后,到底永远地停止了。
  林嘉时盯着外祖父微张的嘴,里面有一条后缩的舌头,他在外祖母遏抑不住的哭声中反复解读,末了终于领悟,那段孱弱而模糊的话语究竟传递了些什么。
  “嘉时,要争气。”
  是一句从小到大,外祖父和他说过了无数遍的话。
  想到这里,他将目光重新落下,放回到了秦思意形容惨淡的脸上。
  后者又何曾没有努力过。
  在时光往前倒推的近十年间,煎熬的从来就不止是秦师蕴。
  如果不是坚信命运能给母亲一个公正的决断,秦思意也不会到今天才真正认清现实。
  然而这样的时间实在是太晚,晚到连林嘉时都看得出来,对方已经无法再从李家父子的手中扭转局面。
  秦思意硬撑出来的骄傲一夕崩塌,在废墟下孕育出亟待萌芽的苦难。
  林嘉时没有扼杀它们的力量,也达不成外祖父对自己的期望,他只能收回那些用来说教的话,和秦思意一起躲了在这间死寂的房间里。
 
 
第89章 交界
  『他可以不是秦思意,也可以不是十八岁,他只需要是任何一个有资格坐在主座上的人。』
  L市的气温在这个夏天实在过高了,太阳不再吝啬地藏进浓云里,反倒好像把云层都晒化了一般,铺天盖将光与热一同倾泻下来。
  秦思意不爱挂起窗帘,只消一小会儿,穿过玻璃窗的光线就能灼得人连皮肤都开始刺痛。
  他在夏季的午后点着一盏台灯,到底解开了系绳,坐在被完全遮挡住热意的窗后,昏昏沉沉地试图补足夜晚未能给予的睡眠。
  沙发旁的矮几上放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儿童绘本,秦思意打开过,幼稚地让它停留在了涂满星星与蔷薇的一页。
  得益于钟情偏于冷淡的性格,哪怕是白天,这座宅子里也很少听见多余的声音。
  佣人乃至管家通通都像藏在角落里胆小的精灵,只有在确认自己不被注意到的情况下,才会匆匆朝下一个地点赶去。
  在钟情走进秦思意的房间之前,有一名女佣正推着餐车站在同一扇门外。
  对方显然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钟情,赶忙朝走廊的另一侧让开了些,立在餐车旁,接受着来自不远处的审视。
  她在片刻之后听见自己的雇主发出了提问,用与以往一样平直的语调,和着一声门把被转开的轻响。
  “你要进去吗?”
  进行培训的公司与这座宅子的管家都向她强调过,只要正面地回答雇主的问题就好。
  但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少年想要知道的并非是与否,而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于是出格地没有遵守那些条条框框,反而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地答到:“秦先生说想要一杯热牛奶。”
  或许是她赌对了,钟情的目光要比先前柔和不少。
  她注意到自己的雇主将房门推开一小条缝隙,露出了屋内的地毯上昏暗渐弱的光。
  “给我吧,麻烦你了。”
  事实上,她所服务过的雇主们极少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表达感谢。
  其一是因为管家才是更常出现在雇主面前的角色;其二则是,如果每次都这么做,那么对方的一天可能就都会在无止境的道谢中度过。
  而现在,向来漠然的钟情用一种极其罕见的态度将牛奶从餐车上拿了起来,甚至直白且真诚地同她道了谢,一度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这恼人的天气闷出了幻觉。
  她战战兢兢地抬眼,看着对方走进房间,就连关门的动作都放得格外轻柔,几乎听不到有什么特别的声响。
  她原本只以为这是雇主的某个普通同学,但此时此刻,一些掺杂着晦涩隐喻的联想恍然浮现,无端便让她产生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感悟。
  ——
  秦思意把房间的温度调得很低,钟情向他靠近时,裸露在T恤外的手臂甚至因此而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后者没有立刻走过去,反倒藏在门边的阴影里远远望了一阵。
  秦思意身旁的台灯将周围笼出一小圈暖色调的光,与体感截然相反,让大脑错以为那应当是温热的。
  假使让钟情曾经的老师去评价,对方一定会首先称赞画面中明暗的对比。
  不远处的少年仿佛沉睡在一颗脆弱的水晶球中,黑暗从四面八方侵袭,他却似乎沉浸在美梦里,又或者仅仅不想看见即将吞噬光明的虚无世界。
  钟情走向前,并不叫醒秦思意,他让视线在对方身上盘桓了一圈,继而挪到一旁,无甚表情地打量起那本已经有了些年头的绘本。
  ‘From hence your memory death cannot take, although in me each part will be forgotten.’(注1)
  摊开的书页中央夹着一张手写的书签。
  泛黄的纸页在边角翘起一点,像被人摩挲过无数遍,不显得锐利,反而意外地表现出柔软。
  这显然是多年以前的某位阅读者留下的,但秦思意阴错阳差地发现了它,并让它继续履行起了原本的职责。
  书签挡住了绘本上唯一一朵凋落的花,却如同笔墨所写的诗句那样,无法彻底将花朵从用以记录的文字中抹去。
  钟情呢哝着轻念了一遍,嗓音压得缓慢而低沉,站在窗后的躺椅旁,用一种极其温和的方式将秦思意唤醒了。
  他看见对方盯着地毯上的纹样发了会儿呆,稍后才让视线随着脸颊仰起的方向一同挪过来,怔怔与他对视了几秒,有些抽离地问到:“几点了?”
  掩去了阳光的房间里分不清时间,只有钟情腕上的指针在移动时发出细微的幻听似的声响。
  他抬起手斜了一眼,又将那只手放到秦思意的额前,拨开对方的碎发,回答到:“才三点。等时间到了,我会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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