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温常的身体、灵识,一寸接着一寸撕裂、破碎,最后完全湮灭,不剩半点痕迹,明无镜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任何悲伤难过的神情。
很久之后,他才转了身,往苏卿的方向去。
温常的记忆浮现于虚空,在场之人都得以窥见,包括苏卿……
可即便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知道了自己的苦痛是谁造成的,又亲眼见了温常死去,苏卿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震惊,没有恨意,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甚至连一丝明显的触动都没有。
“你剥了灵识。”
明无镜手上还托着先前石像里的灵识,这话也不是询问的意思。
招魂之法,他只用在了谢礼身上,即便谢礼的记忆里有苏卿,但关于苏卿的过往,不该事无巨细地被窥见。只能是有什么做了这当中的媒介,牵线搭桥,才让在场之人窥见了苏家的那些事。
明无镜开了口,其他人自是深信不疑,也都反应过来,养着谢礼那缕残魂的,唯一完整的灵识,是苏卿自己的。
生剥灵识,那便是不要命了……
在场众人,能为了某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的,寥寥无几。
但苏卿却只像是听到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眼都没眨一下,只看向明无镜道:“还给我。”
“你指什么?”明无镜问他。
苏卿道:“谢礼。”
不是要自己的灵识,而是要谢礼的残魂。
明无镜看着他,并未有所动作。
“还给我。”苏卿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明无镜将那包裹着残魂的灵识往前一递,苏卿伸手托住,转身要走。
花槐城被灭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但此刻并没有人站出来阻拦他。
“等等。”
先开口的却是明无镜。
众人看去,就见他掌心渐渐浮起一盏青灯来,幽幽火光亮在那一处,映着苏卿转过来的半边眉眼。
苏卿眸光微动,似乎是怔了下,才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人。
明无镜将那青灯往前递了递,苏卿没接。明无镜也不催他,只道:“你死后,这青灯会引你入归墟,你便守在那里,替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守好往生之路,也许只需要几十年,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等到因果了散,你便可入轮回。到时,兴许你和他还能再等到一次重逢。”
听到最后那句话,苏卿无神的眼睛才倏然亮了下,伸手接住了那盏青灯。
明无镜视线落在他微微发颤的手指上,停了片刻,再抬眼时,似是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是我的门徒,你的苦难始于他,却也是我教徒不严之过,实在对你不住。”
他说着微微躬了身,朝着苏卿拜了一拜,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这一拜不是代云长,而是代他自己。
他活了一千多年,奔波在这人间广阔之地,为的也只是替人避难减祸,可他教出来的亲徒散了大半,亲手把苦难推向了众生。
作者有话说:
正文接近尾声啦~
第96章 逢春
此番尘埃落定, 其实并不尽人意。但这场从千年前就落下的因果,已经为此死了太多人,再度深究, 不过是平添更多因果罢了。
因而那一日,认出了医尘雪和司故渊的人只是默不作声,元衡也至始至终没有唤过明无镜一声师父。
只是离开故人庄时, 司故渊冲三昔之地的那位扶栖仙长躬身一拜,道了一声谢。
为的是当年烬原一事。
司故渊虽没有明说,医尘雪其实也大概能猜到,当年烬原围剿,若非是扶栖心软,司故渊不会还留有一口气能等到明无镜经过那里。
真算起来, 倒是因了扶栖的恻隐之心,他和司故渊才免了又一世的等待。
从前种种,无论如何, 这声谢确实是应该的。
因而医尘雪跟着也是一拜。
见了这一幕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疑惑, 扶栖却似是心有所感,张了张唇, 像是要叫谁的名字。但是最终,他并没有说话。
各家仙门将礼数做足,也便互相告别离去。
医尘雪几人则隔得远远的, 却也驻足在那处没走,像是在等谁。
因了那句“客卿”,明眼人都不难猜到他们等的是裴家的人。
不过等裴清晏过去了,他们却也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
明无镜是辞别, 说是为了那些困缚的灵识, 要去归墟走一遭, 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留了句“珍重”给几人。
裴清晏没再问什么,只是领着身后的弟子,拱手一拜,道了句:“先生保重。”
医尘雪说的话听来更是无关紧要,只叮嘱裴清晏尽快回椿都,又托他带了句话给裴时丰,说是让他算着生辰是哪一日,等着他们来。
裴清晏应着“好”,多余的话一句也没再问。
落仙台的事,裴时丰已经告诉过他,他早知父亲身殒的真相,无需再多问一遍。
况且烬原一事,裴家没有参与早已是摆明了立场,更不用多说什么来以证清白。
他与裴时丰都知道,父亲的那位至交好友,张扬爱笑,是个极其坦诚磊落的人。
父亲相信的人,他们也会相信。
***
再回到青枫时,白梅已开了满城,雪还没有彻底消融,但已经有了初春的暖意。
流苏被谴回一闲阁去报平安,只剩他们二人走在长街上,听着嘈杂热闹的人语,说话时还能呵出些许白气。医尘雪偏过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忽然便觉得很心安。
这么些年来,似乎他又有了可归之处了。
“要去看看吗?”
走了许久,医尘雪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司故渊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默了片刻后点了下头。
今日并非是司兰卿的忌日,按理来说不会有人来,但他们去时,那处却已经跪了一个人。是司兰卿身边那个叫青月的丫头。
虽只见过寥寥几面,但青月却将二人记得很清楚,转头看见来人时亦是十分惊讶。
“先生?”
青月低头抹了眼角的泪花,才又抬头问:“你们……是经过吗?”
她有一瞬的犹豫,因为此地其实少有人经过,就连商旅车队也只从不远处的官道上走,医尘雪和司故渊却已经到了这墓碑的近处来,看起来并不像单纯的途经此地。
但若说是特意来的,便又说不通,这二位同自家小姐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况且,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小姐的是在这里下的葬?
医尘雪也看出了她的顾虑,并未多作解释,只道:“我们刚回青枫,恰巧经过这里,隔远便瞧见你了,便过来看看。”
青月点点头,并不怀疑。
她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看,见他们并肩站着,隔得很近,不知怎地竟觉得有些高兴。
“二位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医尘雪笑了笑,应了一声“嗯”。司故渊没说话,但未曾反驳便已是默认。
过了会儿,青月才发现对面的人垂着眼,看向的是她身后。
她偏头望去,那里放的是她带来的竹篮,里面装着的只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冥钱。不过与寻常冥钱又有不同,她将那些冥钱都折成了兔子的模样。
“你折的?”医尘雪也看见了那些兔子。
“是……”青月顿时有些羞赧,小声解释道,“我家小姐……”
她顿了下,那点女儿家的害羞被睹物思人的情绪盖了过去。她垂了眼,视线也落在那纸兔上,语气难过又无奈:“我家小姐喜欢兔子。”
“可否借用?”
问话的人声音偏冷,青月这才抬了头,有些惊讶,但很快她又点了头:“当、当然可以。”
得了允许,司故渊才蹲下·身去,就着青月烧出来的纸堆,把剩下的纸兔都烧完了。
青月虽有不解,但也没说什么。因为她看着这人的侧脸,竟从那半垂的眼眸里瞧出了难过的情绪来。
医尘雪看着,也没说什么,只是站在司故渊的另一侧,在最后一只纸兔落入火中时,曲着手指,抹了下司故渊的眼尾。
司故渊并没转头看他,但是抬手轻握了一下那根手指。
分别之时,几人头顶忽然响起一阵空灵悠长的叫声,落在青灰天空下,像是隔着云雾响在山岚之间的,竟有些似曾相识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了飞来的青鸟,在他们头顶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司故渊肩上。
医尘雪笑道:“看来它也知道你回来了。”
司故渊抬了下眼皮,纠正道:“我们。”
医尘雪眼里笑意更甚:“嗯,我们。”
他们说话间,那青鸟扇动翎羽,朝青月飞了过去,绕着她又飞了好几个轮转。
青月几乎是受宠若惊,又忍不住有些欢喜,笑出声来。
她目光追随着那青鸟,眼睛都跟着亮起来:“它是喜欢我吗?”
医尘雪看了眼那青鸟,轻声道:“你同它有缘吧。”
***
不知是春光已至的缘故,还是那只青鸟勾起了往昔的一些回忆,离开司兰卿的坟茔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回一闲阁,而是在长街上并肩而行。
但走了没多久,医尘雪便发觉不对了。身旁之人迈出的每一步都没有半分犹豫,就连岔道也像是早就确定好了要走哪个方向,半点不似闲逛。
“你要带我去哪儿?”
司故渊头也没回,答得却是干脆利索:“邀你做客。”
这话经由他的嘴说出来,同千年前的意味便有些不同了。
医尘雪刻意挨他又近了点,两个人的手背都碰到了一块儿。医尘雪却并不牵人,只是笑着问:“做客?这倒是件稀奇事。那……上仙,你准备邀我去哪儿做客?”
他语调微微上扬,逗弄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司故渊压了声音,沉声回了句:“到了便知。”
“哦。”医尘雪拖着很轻的尾音,重复了一遍,“到了便知。”
他语气同司故渊是两个极端,硬是让人听出来撩拨的意味。司故渊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牵住了他时近时离的手指,克制着说了一句:“你安分一些。”
医尘雪笑出声来,心情大好,果真安安分分任由人牵着走了。
不过,虽说也是猜到了一些,但真到了地方,医尘雪还是没忍住惊讶,偏头看向司故渊:“你之前总是出门,便是为了这个么?”
他们为了纸傀的事闹了别扭那几日,司故渊日日出门,人总看不见几回,他还以为是为了青枫那些琐事,这个做城主的不得不亲去处理,却没想过是为了这个。
熟悉的竹门,开得正好的白梅,他曾坐着等一个人来的檐梁之下。
这些生造的故地旧物,让那些早已被岁月掩埋的东西,在这一刻又忽然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小坐林。”医尘雪慢声念出木牌上的名字,转头看向司故渊,如同千年前那般笑起来,“上仙,我特别喜欢这里。”
司故渊看着他眉眼带笑,眸光也跟着温软下来。
千年前,山下人都知小坐林的那位上仙性情孤冷,因而小坐林内总是安静,没有半点吵嚷。
但少有人知道,新客至的那日,小坐林内意外地热闹了大半日,人声混着鸟语,隔一阵便响起来,上仙险些招架不住。
后来新客成了常客,上仙日渐习惯了那样的热闹,纵容着那位来客,也纵容着跟在那位来客身边的青鸟。
那青鸟每每衔了花枝来碰他的脸时,医尘雪就倚靠在白梅树下笑。
再后来,小坐林内久久无人归家,白梅谢了又开,而那青鸟等了一整场四季,终被落花埋葬在白梅树下。
万幸的是,因了故人,他们等来了一场久违的重逢。
而现如今,小坐林内煦风不止,青鸟盘旋上方,又像许多年前新客至的那日一般热闹了。
医尘雪难得不觉得冷,甚至抬了手,任由细风从指缝间穿过,久违又惬意。
他忽然想起来一些旧事。
那是他从烬原走出来后,不知是哪一日,只记得似乎是个落雪的晨日,窗外白梅花枝倾斜下来,垂搭在窗台上,落了半截进来。他伸手拖住,忽觉春风不至已久。
那时他才意识到,他枯坐在那窗前,已记不清是第几场隆冬了。
而彼时的长风载着他难言的失落,吹散在今朝的春日里。
他转过头来,唇边带笑,眼里映着另一个人的眉眼。
“司故渊,春日到了。”
(正文完,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番外不会很多,写了就放上来,感谢各位一路的陪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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