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的掌心缓缓攥紧,娄牧之不作声色地平复着自己心跳频率。
身旁的易知秋没察觉这一切,他吃掉最后半个蒸饺,把盒子和纸杯装进同一个塑料袋,打好活结,用投篮姿势抛去前面的垃圾桶里。
“帅不帅?”
完了,他回头讨娄牧之的夸。
玻璃镜映出他所有孩子气的动作,娄牧之看得抿唇,却嘴硬说:“帅个屁。”
易知秋看他微微抖动的肩膀,便知道他在偷笑,嘴上说着不准笑,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翘高了嘴角。
大巴车开进了一条颠簸的小路,四周景色荒凉,寒风吹得枯叶不住点头,蔬菜田里传来农药味,刺鼻的味道随着时间加深,激得娄牧之胃部难受,不出片刻,干呕的感觉像海浪,一波一波涌上来,他皱了皱眉,杵着脑袋。
“怎么了?”易知秋看他脸色不好,便问:“是不是晕车了?”
耳旁突然响起易知秋的声音,娄牧之习惯说没事,但偏头看见易知秋关切的脸,他骨头忽地软了,微微点了下头。
“好像是。”
易知秋连忙翻书包,找了会儿才确定没带晕车药,他梗着脖子问周围同学,有没有带水果之类的东西,不知从哪递过来一盒薄荷糖。
“吃一颗,”易知秋用手指捏着果绿色的糖,直接喂到娄牧之嘴边。
娄牧之没就他的手,而是自己接过来。
他看着娄牧之嚼了两下,问:“还晕不晕?”
其实娄牧之不是晕车,而是胃不舒服,他点头说好多了,但脸色还是很苍白。
易知秋朝他挪近位置,拍了下肩膀:“借你靠会儿。”
娄牧之没动。
易知秋忽然伸手,把娄牧之的脑袋按进自己颈窝,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讲:“我以前晕车的时候,睡一觉就好了,你睡吧,下车我叫你。”
他正襟危坐,把背脊挺得笔直,给娄牧之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枕着他的胸膛,难闻的农药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樱花香。
从前闻见这股香气会叫娄牧之安心,此刻,他却觉得刚平息的心跳又逐渐加快,他甚至还有一种错觉,仿佛易知秋的心跳也很重。
就像一粒碎石掉进泛绿的湖水,风已经停了,他的呼吸却能卷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少年心事酿成风吹草动,拂过彼时两具紧紧相依的影子。
第34章 有我在,别怕
大巴车驶进大学城,停车场两侧满员,司机师傅把着方向盘慢悠悠地绕了好几圈才找到空位,车轮子刚停下,娄牧之猛地从座位跳起来,飞奔着冲进了卫生间。
易知秋正拿着行李,只觉得身边扫过一阵疾风,再回头,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他连忙追过去。
疾速奔跑让视线内的世界剧烈摇晃,易知秋脚步在卫生间门口停下,就听到一阵干呕的声音,他喊着小木头,在最后一排隔间找到了他。
“怎么吐成这样了?”易知秋给他顺气,手掌顺着脖子往背心轻轻拍。
娄牧之蹲在地上,扒着马桶盖,含糊地说:“你离远点。”
易知秋手上动作没停,他跑得腿软脚软,看着娄牧之难受的样子,他又急又心疼:“还嫌我?”
谁知娄牧之拉起他的裤腿,薄唇缓缓酿出一个字:“脏。”
低头一看,裤子下摆沾满秽物,易知秋快速扫一眼,根本不在意,他捞起他冰凉的手:“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裤子。”
整话还没说完,压不住的恶心感挤在喉咙口,娄牧之扑过去,扒着马桶边缘,胃里几乎没东西了,这次吐的全是苦胆水。
“小木头,”易知秋抬起手,欲落不落,他整个手臂都在颤,看着他这么个吐法,他甚至不敢给他顺背。
“我们去校医室,”易知秋拉过他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脖子上,俯下身去背他。
“等、等一下,”娄牧之摁住他肩膀:“不然吐你身上了。”
易知秋没时间跟他讲道理,一心想着先把人弄到医务室再说,他一手扶他背,一手揽他的腿,用力把人背起来。
“吐,随便吐。”
易知秋把住他的腿弯,起身时,动作扯到了娄牧之的胃,他没忍住,苦胆水全吐易知秋颈窝里。
“放我、下来。”
娄牧之身子微抽搐,他咳嗽着,居然还有力气推他。
“求求你别乱动了。”
易知秋压低嗓音,但仍听得出里面的心疼和焦急,颤音才揉进娄牧之耳廓,他立刻就乖了。
易知秋把人扣在背上,恨不得撒开腿飞奔,又怕颠到娄牧之,只好尽量控制脚步,手臂稳当地托住他,两股力量互相拉扯,不一会儿,浑身的肌肉都开始发酸。
娄牧之青涩的下巴搁在他肩窝,费力地压住胃里的那股恶心,他见易知秋上衣领口满是污秽,他有气无力的用手给他掸了掸,心里不由得犯愁:“这下不仅裤子,连衣服也给他弄脏了。”
“小木头,你再坚持会儿,马上就到了。”易知秋鬓角留下冷汗,流进他眼睛里,他用力一眨,顾不得那火辣辣的刺痛感。
娄牧之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了,只是干呕,胃里一阵阵抽着疼,他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意识逐渐模糊,搂住易知秋脖子的双手慢慢脱力,在他昏过去的前一秒,他似乎还听到了易知秋轻声说话。
“没事的,有我在。”
虚无缥缈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却铿锵有力,恍惚间,娄牧之觉得身子飘到了天上,他觉得自己在做梦,脚掌踩住棉花糖般的白云,乘着北方的风,他掉入一片绵软里,睡了一场很长很长的觉。
校医室只有一个中年男人,稀薄的乌发里夹杂着丝缕银色,他穿着白大褂,靠着椅背听收音机。
易知秋冲进去,像一阵疾风,他喘着粗气:“医生,我朋友不舒服,一直吐。”
老医生缓缓抬头,再缓缓关掉收音机,不慌不忙从桌子边走出来,他说话声也很慢。
“什么病啊?”
易知秋焦得心急火燎,恨不得给他摁加速键,他语速不自觉变快:“我们从市中心过来,来那会他还好好的,车开了半个小时,他晕车了,之后睡了一觉,醒来就一直吐,没停过。”
老医生眉头紧皱,眉心积了三道深深的沟壑,他没听清,偏头说:“什么?”
靠,易知秋想打人。
他龇了下牙,按捺着性子:“胃不舒服,吐了六七次了,您快给看看。”
老医生这才听清,慢悠悠地说:“哦,胃不好啊。”
“对对对!”易知秋四处张望:“您这有病床吗?”
老医生抬手一指,左边角落摆着一张简易床,易知秋背着人朝那头去,走进一看,床单有点发黄,边缘破旧,还染了一些来路不明的褐红物质。
易知秋没舍得直接放下人,而是先把娄牧之放去一旁的座椅上,他揽住他的背,动作很轻很小心。
脱下外衣,把干净的那面翻出来,垫在床榻上,才重新抱起娄牧之,把人放上去。
“小木头,你怎么样?”
娄牧之勉强睁开眼睛,又闭上了。
易知秋碰了碰他的手,触及一片冰凉,他吓得忙把他的手贴紧自己脖颈,把体温渡给他。
“医生,您快来。”易知秋一边搓娄牧之的手,一边喊医生:“我朋友情况不太好。”
老医生戴着手套,手里拿着听诊器和一些医疗器皿,看着焦急的易知秋,他嫌弃地瞥了一眼,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年轻人,淡定一点。”
易知秋:“...........”
他现在怀疑这间校医室是黑店。
老医生拿着听诊器探娄牧之心脉,左边右边来回听,一下一下按着他的肚子,翻开他眼皮看了又看:“他早上吃什么了?”
“蒸饺,还有一杯玉米糊,”易知秋像一只到处乱撞的傻鸟,在床边来回踱步。
老医生喃喃说了句什么,易知秋没听清,他坐下写药方,等针水配好,已经是十多分钟后的事了。
娄牧之皮肤白,此刻被医生拉住的那只手几乎没血色,白得近乎透明,易知秋蹲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医生给他扎针。
“您轻点。”
老医生眯起眼,有点像近视,易知秋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戳歪了,提醒道:“哎,您看清楚再扎。”
“你是医生我是医生?”
老医生咂了下嘴,不高兴的睨着他。
易知秋在心里扇自己两个大巴掌,他大概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带娄牧之来这种不正规的私人诊所。
“您别看我,看病人!”
易知秋没好气地挤一句话。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老医生嘀咕了一句,才把注意力放回娄牧之身上,针眼戳进他血管的刹那,血液回流,易知秋飞快地蹙了下眉头。
“行了,输完液,等他醒过来就可以走。”老中医收拾着器皿,弄得叮铃乱响。
“哎,他这是怎么了,严不严重?”易知秋拽住医生问。
“不严重,现在有点虚脱,给他补充点水分就好了。”
“病因呢?”
“积食。”
易知秋把胃痉挛,急性肠胃炎,肾绞痛的可能性想了一遍,听到是积食,全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就舒展了。
但又不放心地问:“怎么会积食呢?”
老医生扶住推车把手,慢悠悠地说:“人体的各个器官息息相联,心情影响食欲,食欲不畅损伤脾胃,长期以往就会憋出病来。”见易知秋听得满脸迷惑,老医生懒得给他解释,他迈开脚步:“你好好看着他,有需要就喊我。”
尽管看诊经历不愉快,易知秋还是真诚地对那医生说了句谢谢。
床榻上的人睡得沉,脸上还没恢复血色,一想到这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便觉得心肝脾肺肾揪着疼。
易知秋弯下腰,他抬起手想给他捋一下遮挡眼睛的碎发,指尖在半空中迟疑一秒,还是收回了,他把毛呢衬衣脱下来,盖在娄牧之身上,仔仔细细地挪到他下巴处,再用脚勾过一张小木凳,坐下后,一只手杵着脑袋,就这么看着娄牧之。
天地静了很久,他声音很轻地落去娄牧之耳畔:“对不起.......”
大概是在说,他没照顾好他,所以对不起。
娄牧之醒来时,入目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他侧首,挂瓶已经撤走,手背处贴着一块医用胶布,四周光影变换,夕阳余晖将诊所笼罩在一片金灿里,易知秋趴在他床尾睡着了。
这个角度,只可以看见易知秋半张脸,他的背脊随着呼气起伏,春天还留有寒意,他居然才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白T,娄牧之低头一看,只见他的外衣和衬衫全盖在自己身上。
娄牧之嘴唇嗡动,他想叫他名字,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干涩,他细微的动作扯到了被褥,易知秋忽地抬起脸来。
“醒了?”
他侧脸压出两三道睡痕,额前头发凌乱,没形没款地翘着。
娄牧之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心头一阵酸软:“睡了好久,怎么不叫我。”
开口时声音嘶哑,像是一块生锈的废铁。
“你睡得香,就多睡会儿。”
娄牧之一手撑住床板就要起身,易知秋忙揽住他肩背:“慢点。”
“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才坐起身,娄牧之就去扯盖在身上的衣服,却被易知秋反手按住了:“老实呆着,一起床就掀被子,万一感冒呢。”
“我好了。”
“好了也不行,”易知秋翻转外套给他披上,又把拉链拉到他下颌,捂得严严实实,扶住他左肩的手下移,扣住背,问他:“能不能走。”
娄牧之答非所问地说:“你冷不冷?”
易知秋扫了眼自己身上的单衣,摇着脑袋说:“不冷。”
以为娄牧之刚睡醒,会不会是他觉得冷,易知秋便问:“你还冷?”
斜对面摆着一面穿衣镜,娄牧之被裹得像只企鹅,他不习惯穿太多,即便寒天腊月,毛衣配外套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娄牧之目光幽幽:“和你比起来,不觉得我穿得有点多?”
易知秋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他只好伸手帮娄牧之解开暗红外套的拉链,往下拉了一小截,露出他线条流畅的下巴。
拉链敞开三分之一,但还是不让他脱下来:“穿到宿舍再说,外面起风了。”
“那你呢?”
“我身体好,裸奔都没问题。”
娄牧之啧了声,带着病容还有力气毒舌:“别了吧,影响市容市貌。”
“我八块腹肌,身材好到爆好么,”易知秋呲牙,奶凶奶凶的,眼里却还带有零星笑意,像只纸老虎。
娄牧之在心里说他幼稚鬼,又不住抿了抿唇线。
闹了一会儿,他精神头看起来恢复不少,易知秋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走了,回宿舍。”
“嗯。”
娄牧之刚伸出一只腿,易知秋立刻蹲下身去,给他套鞋子。
“我自己穿。”
“我来。”
逮住他脚踝的手牢牢握住,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易知秋的手生得好,棱骨分明,指尖修长有力,那掌心干燥,贴着皮肤时,把那块熨烫出一片暖意。
娄牧之没再动了,他垂首看着易知秋给自己穿鞋子。
套上鞋子,易知秋又帮他系鞋带,他的手指很灵活,规整利落的蝴蝶结绕好,他抬起脑袋,刚想说行了。
娄牧之眸光下调,眼尾也垂了下来,病恹恹的样子使得他气质柔和不少,不再那么清冷,裹了点烟火气。
一人垂首,一个仰头,没设防地,目光就搭在一条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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