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枪放下。”
不知是走神还是没听见,席未渊无动于衷。
邵留良再道:“你这样闯进邵家大开杀戒,是不是忘了,这里也曾是你的家?”
“家?”
席未渊神情有片刻的空白与懵懂,而后觉得很好笑一般,神情幽默:“良叔,你告诉我,哪个家会口口声声对着自己的家人喊叛徒?”
“家人?是你?是他?还是你们?”
他一只手冲客厅里指了一圈,嘲讽之色溢于言表:“我唯一的家人不是早在二十几年前,就被你们合起伙来赶出邵家了么?你们害死了他,却还要在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侮辱一个已故之人,你们哪来的脸让我对你们客气?!”
“席未渊!你少在这颠倒黑白了!”
邵凌姿几步冲上前,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那几具血淋淋的尸体,豁出去骂道:“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坏了?什么叫我们害死你爸?是你爸自己做了对不起邵家的事!还差点害死我大哥,要不是当年寻叔心软,放你们父子俩一条生路,哪还轮得到你今天在这混淆是非!良叔跟你客气一句,你还不要脸的当真了,像你们这种吃里扒外忘本的东西,根本连邵家的门也不配进!合该死在外面一了百了!”
邵凌姿不愧为冯邱的亲闺女,气场丝毫不输于人,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连口气都不带喘。
场面死寂片刻,席未渊突然收了枪,一边鼓掌一边连说了三声“好”。
他背对几人慢慢踱步:“看来你们一直觉得,是我父亲死有余辜。”
邵凌姿瞅准时机,连忙跑过去拉住冯邱,把人往相对安全的区域带。
未料前面席未渊神神叨叨说了几句,猝不及防转身,对着母女二人的方向连开几枪。
“那你们就陪他一起去死吧。”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邵寂飞身朝前一扑,正面扑向席未渊,拽住了他开枪的手。
子弹射偏,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邵凌姿搂着母亲下意识一蹲,却仍是不慎被子弹擦伤了肩膀,衣料破开,皮肤渗出了血。
可她来不及关心这些。
邵寂将席未渊扑倒的瞬间,震耳欲聋的枪声突起,忏摩的士兵一阵扫射,玻璃茶几碎开,地毯与沙发面目全非,客厅里霎时成了一片狼藉。
佣人们尖叫逃窜,邵凌姿趴在地上,用身体紧紧护住母亲。
岳崇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场面,吓得几乎晕厥,身体不断痉挛着,尿液顺着大腿留下,弄湿了裤子。
邵寂被席未渊一脚踹开,滚了几个圈,手臂大腿接连中弹,费力地想拿起武器反击,手枪却丢在了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在场所有人中,仅剩邵留良一人还是立着的。
邵留良一拍轮椅,毅然决然朝着密集的枪口而去。
几个士兵立刻掉转枪头,准备解决轮椅上碍事的老头。
“住手——”
席未渊沉声制止,邵留良停在几个发热的枪口前,视线越过枪支和士兵,凝望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的席未渊。
“原来你还记得,你和你父亲这两条命,是我保下来的。”
“良叔的救命之恩,我铭记于心。”
席未渊一手握枪,不紧不慢整理着弄乱的衣服和头发,拂去袖口的灰尘,说道:“您当年救了我和我父亲,现在我还您两条人命。”
他指了指邵寂、邵凌姿和冯邱:“这三位,您想保哪两个呢?”
冯邱侧过头,眼神像淬了毒一样,直勾勾盯住席未渊,仿佛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席未渊欣然自在,十分享受这种被他人憎恨的快意,正要开口之时,邵家大门让人踹开,一群全副武装的人鱼贯而入。
在有些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们雷厉风行地包围客厅,迅速拿下最外围的忏摩士兵,接着十几杆枪唰唰瞄准席未渊,只要他敢动,下秒就会变成活筛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好像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拿下了局势掌控权。
趴在地上的邵凌姿全身血液冰冷,四肢都已麻木僵硬,看见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她怔了怔,眼眶没忍住一热,心底委屈和害怕成倍涌上来。
“大哥……”
邵揽余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额头,轻声说:“别怕。”
邵凌姿发着抖,泣不成声。
秦一舟也走过来,脸沉得跟什么似的,越过邵揽余抱起邵凌姿,往楼上房间走去。
邵揽余又叫了两个人出列,分别将冯邱和重伤的邵寂送走,最后去到邵留良跟前。
他弯下腰,看着邵留良布满灰影的眼,说:“良叔,您辛苦了,我送您回去休息。”
“不用赶我走。”邵留良语气平静,“我只想看看,这个家交到你手里,现在是什么样子。”
邵揽余还没说话,席未渊倒先插上了嘴:“阿时,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出现了。”
这一句不合时宜地开口,好似触到了邵揽余的逆鳞,他缓慢直起腰,这短短三秒内,客厅里所有忏摩的士兵悉数被爆了头。
鲜血伴着脑浆迸发,邵揽余在猩红的画面里转身,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费慎右手架住左手,消音枪口冷静果断地指住席未渊。
邵揽余每往前走一步,费慎便压下扳机开一枪。
砰——砰——砰——
邵揽余一共走了三步,席未渊半弯腰,双腿不稳地跪在了地上。
邵揽余居高临下,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审视的目光垂落,里头看不见恨,也看不见半点感情,只有淡淡的,不足挂齿的厌烦。
“等我?等我杀你吗。”
席未渊对上他的眼神,温柔的语调里含着森然的扭曲。
“邵留寻害死了我父亲,今天你也要杀我吗?”
邵揽余似乎半句话也不愿意和他多说,看完那毫无感情的一样,像对待流浪狗似的,云淡风轻摆摆手。
“杀了扔出去。”
席未渊脸上的阴狠转瞬即逝,第四枪打出去的刹那,不知他哪来的一股骇人力气,竟站起来扑向了邵揽余。
千钧一发之际,轮椅上的邵留良也动了。
孱弱的身体飞出去,愣是替邵揽余挡了一下,颤抖着双臂抱住了扑来的席未渊。
费慎瞳孔微缩,枪法偏了半寸,子弹从背部打进去,靶点由心脏移向了胸口正中。
“邵揽余!我说过,如果我死了,我会把你也拉下地狱!”
肺部中枪,席未渊呼吸猛窒,口鼻不断溢出血沫,染红了牙齿脸颊,状若疯魔地大笑威胁着——
“秦、何、杨那三个老东西,还有你们这些人,全部都得给我陪葬!”
费慎做了个手势,几个人快步上前将席未渊拖开。
邵留良被那样重重撞了一击,摔了下狠的,久病虚弱的身体几乎招架不住,倒在地上许久都无法动弹。
邵揽余蹲下身,小心翼翼扶起邵留良肩膀,让对方靠在自己臂弯里缓解片刻。
“全部处理——”
命令下到一半,邵揽余的手被人攥住了。
他低下头,是邵留寻那张疲惫又沧桑的面庞,对方握得很紧,瘦削凸出的骨骼硌得手掌生疼。
“最后一次,良叔最后一次求你,”邵留良声音呕哑,说得缓慢又艰难,“别杀他,让他走……”
口鼻溢血的速度越来越快,席未渊脸颊压在地上,几乎不能呼吸了,却还是用尽全部力气,大笑着高喊——
“阿时!你还是得陪着我,只要你活着一天,你永远都离不开我!”
手心与身体温度一同流失,邵揽余有种全身血液忽然凝固起来的错觉,冷淡眉眼间流露出来的,是化不开的深深疲倦。
太累了。他想。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也离疯魔不远了
第126章 俗梦
席未渊终归是没有死在邵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推动着一切事物向前走,不耗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
邵揽余命人将席未渊,以及他带来的那些忏摩士兵,统统扔出了柏苏边界。
秦一舟也在第一时间赶回了自己家,确认那三个老头还安全无虞,没缺胳膊少腿。
邵寂被推进手术室里紧急抢救,安排了息川城内顶级的外科医生主刀。
岳崇劫后余生,成了一群倒霉蛋中最幸运的那个,最早被绑来充当威胁的人质,最后倒是一点彩都没挂,安全得很。
只是他自己心理素质太差,当了多年暴发户属实没见过几次死人,遭此一难,竟是活生生吓出了失心疯。
被秘密送回岳家时,大小便拉了一裤兜,疯傻痴呆,连自己亲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不过这些都不在邵揽余的关心范围之内。
主楼客厅满目狼藉,留下部分佣人清理打扫,他亲自将邵留良送到了原先静养的小别院里。
除了被撞那一下,邵留良表现得比较痛苦难受,目前状态看起来并无异样,说不定比正在包扎伤口的邵凌姿还稳当许多。
邵揽余把他抱上床,仔细掖好被子,说道:“您先休息会儿,我去叫医生过来。”
只是还未迈步,小臂便被人拉住了。
“陪良叔坐会儿,”邵留良说,“你太忙了,平常想找你说说话,都没有机会。”
斟酌片刻,邵揽余就势坐在床边,微微扯动外套袖口,遮住了衬衫上飞溅的血迹。
邵留良慢声说:“你是不是心里在怨怪我,让你放走了席未渊?”
邵揽余说:“良叔为邵家操持了一辈子,要做什么自然有您的道理,晚辈不会质疑。”
邵留良嘴角颤动,好像是笑着的,却实在瞧不出笑意。
“我了解你这孩子,打小就心思深,还得让人抱在手上那会儿,就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了。”
叹了口气,邵留良接着道:“说实在的,我不爱你这少年老成的性子,也不希望你这么累,可偏偏只有这样,才足以担得起一个邵家,护得住一方水土。”
邵揽余想说话,然而被他摆手阻止,好似对方只是想将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并不需要他回应。
邵留良年纪大了,又久病缠身,说几句话就得歇一口气。
缓了半晌,他脸上浮出追忆的神情,眼神也逐渐飘向了不为人知的远方。
“当年我和你父亲,是在一场酒局上认识的,那时我年轻气盛,心里揣着股傲气,特别瞧不上那些有钱公子哥,你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我俩由误会和偏见开始,双方拼命较着劲儿,跟仇人似的,我对他恶语相向,他见了我也半点不客气,就这样斗了一两年,他倒是真君子,闹归闹,却从来不用强权压人。”
“后来你爹啊,不知道从哪看见了我的实验报告和论文,突然跟中了邪一样,三天两头要请我出去吃饭,骂不走赶不走,不搭理他就一个人蹲在我家门外,什么时候出去都能看见,用我们那会儿的话形容,就是一个没皮没脸的无赖,不着调的流氓,哪像什么贵家少爷。”
说到这,邵留良没忍住笑了起来,舒展的眉目间带着淡淡无奈,仿佛被明朗耀眼的光亮照拂着,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虽然认识了良叔快三十年,但这还是邵揽余头一回,亲口听对方说与自己父亲的故事,不经意认真了几分,聆听起来。
“我很早就知道,你父亲他是带着目的接近,惦记着实验团队的技术,可他那人就是有这个本事,三分情谊能演出十成十,黑的说成白的假的能变真的,认识时间久了,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邵留良无奈的笑容里,渐渐多出些许苦意:“我进邵家三十年,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到你父亲去世那天,我依然没有后悔来这一趟。”
“可是揽余啊,”他嗓音忽而轻下去,好似缥缈起来,“我今天忽然想不起来,我曾经叫什么名字了,外头人称呼了我三十多年邵留良、邵先生,身边每个人都是如此,但我并不姓邵,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邵家人。”
邵揽余心底蓦地一咯噔,听见对方说:“就在今天,我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应允你父亲,不该进入邵家,更不该制造出那些武器。我忘了自己不姓邵,更忘了自己曾经的初衷……只是想用强大的武器,让普通人活得容易一点而已。”
笑中夹着晦涩的泪,邵留良面上的光彩消失殆尽,唯余满满的厌倦和疲惫。
“劳劳碌碌这么多年,我不仅害了别人,也把自己害成了这样,我这一辈子,做的每个选择都是错的。”
“良叔——”
邵揽余眼神凝重,再次开口却再次被阻止。
“我有些累了,你待会儿替我叫医生进来。”邵留良握住他的手,语声低微,“揽余,我教过你许多道理,今天最后教你一次,穷寇莫追放虎归山,所做一切为的都是将来斩草除根,席未渊得除,但不能是现在,否则隐患太多难以平邵家以后,该是你一个人撑着了,去吧。”
邵揽余沉沉注视对方,邵留良松开手闭上了眼,面露痛苦之色,突然非常不舒服的样子。
邵揽余立马起身往外走,佣人刚好接到医生匆匆赶来。
他回头看了眼房门,心脏无故重重跳了一下,陡然间刹住脚步,后知后觉的怪异泛上心头,邵揽余不假思索转身折返。
房门嘭地推开的瞬间,邵留良身体无力滑下床缘,私藏的手枪掉落在地,背后白墙溅上了一片刺目血迹。
医生护士们仓惶跑进房间,争分夺秒实施抢救,周遭脚步声杂乱无章,邵揽余却如同进入了真空地带,什么都听不见了。
……
咚——咚——咚——
一步一步,缓慢又虚浮的脚步迈下阶梯,邵揽余感觉眼前所有事物笼罩了浓郁的雾气,白茫茫的,模糊而凌乱。
耳鸣不断徘徊在大脑里,他仿佛成了一缕游魂,最后的台阶不慎踩空,他任由自己向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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