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曾经听私教课老师提过两嘴,董鑫越在任不到两年,突然间就病逝了,没留下什么浓墨重彩的事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才刚刚三十岁。
一个过世多年化为尘土的人,听起来也与费家无关紧要的名字,临到今天却被安娴刻意在费老跟前提起,还惹来了大家如此激烈的反应。
要说其中没什么内幕,费慎就是死了也不相信。
但不管如何,他依然充当着一位合格的看客,眼观鼻鼻观心,稳如磐石。
更何况眼前的局面,似乎也不需要他插手。
费老手持红木拐杖,又是重重一杵地板,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一不二的家主风范。
“让你们起来了吗,都给我坐下!”
阿左和白娅各自看了眼费老方向,严峻着一张脸坐回去,不过两人的视线还是紧紧瞅着安娴不放。
费老同样看向安娴,稳当开口:“鑫越是我一手提携上来的后辈,我自然是记得的,他如今故去已久,你突然提到他,所为何事啊?”
众目睽睽下,安娴阔声说:“有人托我问问您,费老精明了一辈子,午夜梦回之时,有没有片刻想起过那些曾经垫在您脚下,为您鼎力抬轿子的人,他们全心全意支持您,忍受不被理解的谩骂,到最后是不是都只能落得董鑫越前辈那样的下场?”
“放肆!”费老怒喝一声。
不待阿左和白娅行动,地上的费惕猛地跃起身冲向安娴,意图将她一脚踹倒。
边上费兆兴也跟着动了,在费惕靠近之前率先把他截住,揪住衣领子质问:“你疯了是不是?你想动手打人吗!你看清楚她是谁,她是你的妻子!”
费惕压根听不进去,梗着脖子瞪住安娴,看对方的眼神跟看杀父仇人差不多。
安娴没理会他,义无反顾的姿态,颇有种要鱼死网破的意思。
她语速极快地对费老说:“费惕自私自利,过河拆桥,是个永远都只考虑自己的懦弱小人,其所作所为卑鄙无耻丧尽天良,老先生连这种人都要护,那为什么不替支持过您的那些人考虑考虑呢?我父亲和哥哥现在还受着牢狱之灾,他们可都是为了您啊!”
费老面色铁青,已然被这几句话触碰到了底线,用力一拍旁边的桌子。
“竖子尔敢!”
啪地一声响,桌上陶瓷茶杯摔到了地上,碎成四分五裂。
白娅闻声而动,单手摁住左耳,低而快地讲了句:“行动。”
与此同时,费慎趁众人不注意,迅速操作芯片,同样发送了一句指令出去。
砰砰砰砰砰——!
屋外连续几道枪响震彻祖宅,也震在了各人心头,下一秒,又倏地没了动静,场面霎如死寂。
白娅面容微变,快步到费老身边,再一次附耳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费老怔然片刻,突然笑起来。
他怒极反笑地望着费兆兴,大声说:“好、好、好啊!老二你长本事了,倒是不枉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
他拍案而起,略显浑浊的双眼投射出精利的目光,逐一扫过费惕与安娴等人。
“年纪大果然是不中用了,讲的话小辈们也不听,不起作用,你们这家务事我今天是断不了了。”费老说,“折腾这一番,我也累了,老二,你自己看着办吧。”
言罢,他果决地朝院外走去,动作半分不显含糊。
费惕却彻底慌了手脚,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对方怎么突然说走就要走了。
“曾伯公!曾伯公!事情不是您想的这样,那个女人她在胡言乱语,她疯了,她疯了!”
费惕跌跌撞撞追上前,再顾不得什么脸面和尊严,只想抓住这最后一线生机。
未料被阿左毫不留情一脚踹翻,警告似的指了指他。
“滚。”
费兆兴朝向他们离开的方向,低头弯腰三十度,说:“侄孙恭送伯公,伯公慢走。”
费老微顿一步,侧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那一眼晦暗不清,暗藏危机,看的是安娴。
短短几秒,他又收回目光,阔步走了出去。
三人一离开,温回便带着两名政府军出现了。
无需吩咐,他自发指示政府军上前,押着费惕从侧门出去。
费惕仍旧不甘心,先是挣扎了番,而后即便被押着走远了,嘴里还是在不停咒骂费兆兴和安娴。
前厅里沉默良久,无声消化着刚才那场激烈的风波。
半晌,安娴慢步走到费兆兴跟前,喊了一句:“父亲。”
费兆兴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
他好像疲惫极了,阖了阖眼,整个人毫无征兆向后一倒,险些仰天摔下去。
安娴吓得眼疾手快扶住他,费慎也快步赶过来,搀扶住他另一边,问道:“怎么了,哪不舒服?”
“没事,不要紧,不用管我。”
费兆兴推开他俩的手,表示不用搀扶,站稳后独自一人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我想一个人静静,别跟着我。你俩要走的话,过会儿再走吧,从侧门出去。”
留下这句话,他略有些佝偻的身影逐渐远了,消失在层峦叠嶂的屋檐倒影中。
安娴静静伫立于原地,过了会儿也迈开步子,像是准备离开的样子。
“安小姐——”
后头传来一句,叫住了她的身形,费慎几步上来,云淡风轻问:“谈谈吗?”
第65章 彻骨枷锁
大概是因为那句“安小姐”,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安娴在身边无人陪同的情况下,单独跟着费慎走了。
两人没出祖宅,只是找了个方便说话的幽静凉亭,各自坐了下来。
前几分钟内,谁也没先开口。
安娴从衣服口袋抽出一条丝巾,擦了擦自己额角和下巴,擦拭掉那并不存在的汗液。
费慎安静地观察对方,穿着简单的休闲衣裤,神态平和怡然,虽不如之前在游轮上见到的那般精致,气色却比当初好了不少。
整个人透露出一股隐隐从容,处变不惊的样子,完全不似从前的柔弱胆怯。
好像现在的她才是她自己,而不是曾经那个被称作“费夫人”的女人,显然这段时间过得应该还不错。
毕竟是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异性,出于礼貌,费慎并未盯着对方看太久。
略微移开目光,他一针见血道:“安小姐今天过来,并不是真想替安家求情的吧。”
如若真想救安向和安同坤,早该在安向刚出事那会儿,就要出来露面了。
等到如今这时候,事情已接近尘埃落定,突然跑到祖宅里来,用威胁的口吻对费老讲出那些话,就是黄花菜也该凉了。
况且冲安娴方才那个架势,与其说是替安家求情,不如说推波助澜将安家置之死地,让其再无翻身的可能来得更合理。
联系以上猜测,今天她过来闹这一出,极有可能就是为了挑拨离间,故意激怒费老促使对方放弃费惕,从而顺利铲除掉安家那些势力。
安娴并不打算隐瞒,无所谓地承认:“我本来就没想救他们,今天过来一趟,也只是想将费惕绳之以法而已。”
一边是丈夫,另一边是自己的血脉至亲,此刻落在安娴嘴里,竟比对待陌生人还要冷血淡薄,不知道的会以为双方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费慎说:“安小姐倒是会审时度势,比谁都拎得清。”
安娴淡淡一笑:“你不用明里暗里嘲讽我,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根本不在意你们争抢的那些权势地位,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费慎神情微动,“救命之恩”这词用得很巧妙。
当初乌勒海爆炸,对方失踪数月,费惕派人找了那么久都毫无下落,她却说自己是被别人救走了,还能如此长时间都不被发现。
而时至今日,也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出现在祖宅里,说明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被人暗中安置进来的。
能有实力做到以上两点的人,整个太平洋洲际可找不出几个。
费慎心里大致有了人选,但并未立即挑破,而是顺着问道:“之前游轮上那场爆炸,造成的影响可不小,安小姐一个手无寸铁的女性,想要成功逃出去并且活下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看来对安小姐有救命之恩的人,确实能力不一般啊。”
安娴眼珠子瞥向一旁,不与他对视,低头整理那条擦过脸颊的丝巾。
“不想谈这个,那我们来说说别的。”费慎并不强求,另起话题,“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杀害库珀夫人?没错,又是游轮上的事,毕竟之前被安小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诬陷,还关在地下室吃了三天苦,这件事比较让我耿耿于怀,希望你能谅解。”
提及此事,安娴肉眼可见愣了几秒,仿佛刚刚回想起来似的,低声说了句抱歉。
费慎表现得很是大度:“没关系,比起道歉,或许我更想听的是答案,真实的答案。”
兴许是已经到了这一步,抑或是安娴还有其他的退路,她不再有所顾忌,直言道:“我不想杀她的,但是我没办法。”
安娴闭了闭眼,过往的回忆令她于心不忍,眼角眉梢缓缓浮现出心死如灰的悲怆。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费惕和安向……他们就是两个畜生,没有人性的畜生。”
尽管已经猜到了一部分,可真正听对方以这种语气说出来,费慎心中还是有些许的触动。
他没有出声,做着一个沉默而合格的聆听者。
亦是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布满的疑惑等待一个解答。
对面的安娴眺望远方,目光放空,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心绪当中,眼角泛起一丝红。
“费惕在去费家之前,其实先被安家收养了一段时间,那时候他还是叫安志……”
安志是十五岁那年被带回的安家,安夫人死活不同意收养,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可安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偏偏要将这个没人要的孤儿养在家里,谁反对都没用。
安同坤和安夫人膈应得不行,却又反抗不了安向,只能私底下抓着这个养子可劲儿出气。
安志性子沉闷寡言,不爱跟人说话又成天面无表情,看起来很不高兴似的。
被欺负了也不吭声,就知道每天一个人待在犄角旮旯里,藏着躲着,好像希望谁都看不见他。
安娴刚好比他小一岁,因为上面有个哥哥,所以家里长辈不太管她,说白了就是不重视,因此打小养成了腼腆怕生的性格,和谁都不太亲近。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二哥,安娴没有母亲和哥哥那种厌恶,心里只觉得好奇。
她隔三差五就会偷摸跑去看他,慢慢久了就发现,对方和自己好像是一样的,一样的孤独无聊。
偷看的过程当中,安娴几次撞见安同坤欺负安志,甚至有次动手揍了安志。
安娴看不过眼,悄悄去告诉了父亲安向。
然而安向完全没有当回事,还命令她少和安志接触。
安娴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父亲压根不喜欢这个二哥,那为什么又非要收养回来呢?
她没有等到答案,却等来了安志拦住放学回家的她,冰冰冷冷说:“别多管闲事。”
对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她向父亲告状的事,言语间却毫无感谢,只有一句冷漠伤人的“多管闲事”。
于是从那时候起,安娴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和同情,继续过以前每天枯燥乏味的生活。
两年过去,在安家当了几百天透明人的安志,忽然从家中搬了出去。
她以为他去外地上大学了,谁料在一年后的某次宴会中,跟随父亲和哥哥出席的安娴,竟然在费兆兴身边看见了人间蒸发的安志。
而那个时候,他已经变成了费惕。
费惕与安志不同,费惕会与人交际,能应对如流地说着场面话,也会在觥筹交错的利益场上谈笑风生。
尽管由于年纪尚轻稍显生涩,但在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出曾经那个整天板着脸、只会任人欺负的闷葫芦影子。
更令人纳闷的是,费惕竟然主动来关心她了。
以前作为哥哥安志时,他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现在成了陌生人费惕,反倒过来嘘寒问暖,关心她的学业和生活,履行作为哥哥的义务了。
安娴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也不想明白,她不愿意参与到那些是是非非当中,索性自行选择远离。
只可惜别人不给她这个机会。
这一年过去,不仅是费惕变了,连安向也变了。
从前在家中与陌生人无异的“父子俩”,现在脱离了那层关系,反而变得亲近了起来。
双方时常走动,有什么事经常一起商量,仿佛变成了一对真正的父子,连带着与安娴见面的次数也多了不少。
直到高中毕业那天,安娴毫无征兆收到了自己父亲的通知。
对方让她准备准备,下个月与费惕结婚。
没错,就是通知。
她的婚礼,她的丈夫,是从别人的口头通知中得知的。
安娴当然不同意,她才刚刚高中毕业,十九岁的年纪,未来还有无数事情想做,无数的梦想要完成。
可安向为了逼她点头,不惜向校方施压,禁止各科老师给她介绍信。
没有介绍信,她就无法进入这个世界任何一所大学。
安娴哭着去找母亲,安夫人却只是沉默,哥哥安同坤更是帮着安向一起来劝说她。
他们真情实感地讲着费惕多么有能力,多么的优秀和可靠,就好像曾经对他的厌恶都是装出来的一样。
安娴结婚了,戴着家人们亲手为她铸造的枷锁,一步步走向了自己始料未及的坟墓。
婚后生活和预想中的一样,平淡乏味里透着几分无形的窒息,每天都是重复的日子,一眼能望到头。
费惕对她不算好,也不算太坏。
物质上充分满足,生活也时刻有人照顾,好像是相敬如宾的,可安娴却在日渐的相处中,深刻感受到自己丈夫是个多么自私又无能的人。
费惕有自己的事业工作和交际圈,却要限制她的人生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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