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孟浩钦三个字,林世韦太阳穴猛地跳了跳。
圈里有规矩,碰上内行让三分,况且伟业和南亚还有生意往来,林世韦不能由着性子撒野,但眼下当着这么多人,他也不好拂了自个儿面子。
林世韦狠声说:“算个屁,不废掉他一条腿,老子就不姓林。”
林世韦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垃圾桶,怒吼道:“继续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沈晚欲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孟亦舟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靠近点,你也不怕掉下去。”
手臂一个用力,两个身量无几的男生几乎面对面,沈晚欲感觉到孟亦舟的心跳,还有他呼吸时撒到他脸庞的气息,湿湿热热的,贴得近,每一下不经意的碰蹭都是煽风点火,沈晚欲顿时有些不自在,他试着往后退,可勒住他腰的那只手就像一道铜墙铁壁,叫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黑暗中,孟亦舟目光灼热,穿过尚未平息的心跳、缠绕的呼吸、隐秘的光线,直达沈晚欲眼底。
沈晚欲被困在他臂弯间,只好侧开脸,说:“你盯我好半天了。”
“怎么?”孟亦舟俯身,鼻尖逼近,“不让看啊?”
沈晚欲的后背浸出了热汗,心跳“嗖”的提了上去。
孟亦舟看他强装镇定,又看他脖颈泛红,笑道: “阿欲,你耳朵好红,热吗?”
“热,”沈晚欲抬手抵住孟亦舟腰腹,不要他再靠近。那处肌肉绷紧,触感如坚硬的石头。
下一秒,沈晚欲头皮发麻,他抬手捂住耳朵,瞪了孟亦舟一眼。
那人在沈晚欲耳尖上吹了一口气,偏偏笑得天真又无辜:“不是热么,帮你降降温。”
“……”
这个坏人。
桥洞潮湿微凉,沈晚欲的脸颊却烧得很厉害,他压低嗓音说:“别闹。”
孟亦舟觉得沈晚欲“不理人”的反应像极了猫,伸出爪子来挠了你一下,然后立刻跑远,你追上前,他就跑,他不追,他反而会停下来等着你。欲速则不达,孟亦舟不再急于逗他,而是打算暗处蛰伏,等待下一次更好的出击。
于是在静默中,桥头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
等那群人彻底散了,孟亦舟才提起刚才的事,他问沈晚欲:“你说帮朋友做兼职,就是在烂玫瑰?”
耳根的火热逐渐散去,沈晚欲嗯了声。
孟亦舟想起那首歌,眸光一亮,追问道:“那你看到我们表演了?也听到那首歌了吗?”
那双诗意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等待夸奖的幼儿园小朋友,沈晚欲记得每一句歌词,可他不敢细想,好像每一句都是孟亦舟炙热的告白,挡在他们之间的这层纱薄如蝉翼又坚如磐石,他没遇过如此两难的境界。
无法面对的事情,最趋利避害的选择就是像蜗牛一样缩回壳里。
“那个,外面好像没声音了,”沈晚欲推开孟亦舟的身子,“我们快走吧。”
回去的路上,沈晚欲担反复叮嘱孟亦舟出入校门一定要注意安全。孟亦舟心思全在沈晚欲不肯回答的那个问题上,不在意地说让他放宽心。
事实上,摆平林世韦一个电话就搞定了,有钱人自有他们的做事准则,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巷子里的水泥路凹凸不平,两旁蓄着臭水沟,路面汪了一层黏糊糊的油渍,不知不觉地,两人沉默了一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居民区。
前方排列着一排瓦舍,墙壁斑驳,布满了漆黑霉点,堆满废弃物的垃圾桶很久没工人清理,空气中的恶臭无孔不入,直往鼻腔里钻。
沈晚欲面上没多余的表情,心里却难为情极了,脚步越走越快。
沈晚欲在前面拐了个弯:“我陪你去十字路口打车吧,或者让林叔来接你。”
谁知后面的大少爷突然驻足,不走了:“都到你家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稻北巷79号,这里的确是沈晚欲家,沈晚欲抬头,看着那斑驳的墙沿,碎掉的墙皮,还有那扇生锈的门,是名副其实的贫民窟。
所有难看的,沈晚欲都不愿意暴露在孟亦舟面前。
沈晚欲蹭了蹭鼻尖,说:“要不改天吧,今儿太晚了,我怕你路上不安全。”
孟亦舟说:“那好办,晚了你留我睡一宿不就行了。”
“……”
沈晚欲没动。
因为这个人,他越来越在意所谓的门当户对,爱让他变成胆小鬼,让他在意举止,家世,那扇破烂铁门背后代表的清贫。
沈晚欲为难地看着他。
孟亦舟不舍得今晚就这么潦草结束,张嘴就故意卖惨:“真不让我进门?万一那些草包在哪儿埋伏着,一出去不得挨打。再说了,我这都湿透了,你忍心就这么把我赶走回去啊?”
站在巷子里僵持,沈晚欲看着孟亦舟镇定如若的脸,那道目光太灼人了,他扛不住,最后认输似的说:“好啦。那先说好,我妈和我外婆都睡了,你小点声。”
“行,你走哪我走哪,保证不影响你家里人。”
沈晚欲无奈地转过身,孟亦舟连忙跟上去,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这是一处老式瓦舍,两层,城中村很多这样的房子,只是沈家更旧更老些。堂屋不算宽敞,但干净整洁,外头用篱笆围了个小院子。
墙角堆着捆绑好的塑料瓶和废纸板,木窗的油漆斑驳脱落,房檐有个碗大的破洞,雨水混合经年累月的铁锈在灰色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蜿蜒的印记。
一阵萧瑟的穿堂风涌来,带着苦涩的霉臭味,凉得孟亦舟打了个哆嗦。
“我家就这样,不通风,一下雨就有味,”沈晚欲也闻到那难闻的味了,故作轻松的语气里也有些藏不住的局促。
孟亦舟艰难地接受着眼前所见的实景,想象不出沈晚欲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样子,看着沈晚欲单薄的背影,他忽然难过起来。
在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沈晚欲的胆小、谨慎、和欲言又止。
恍惚几秒,孟亦舟说:“没事儿,比我那好多了,我房间一下雨就只剩樟脑丸的味儿了。”
拙劣的谎言,却还是让沈晚欲放松了些,他偷偷抿了抿唇,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
二楼尽头是一扇猪肝色的油漆小木门,推开时发出了艰涩的“吱呀”声。
“进来吧。”
屋内的一切犹如一把利剑,嗖地刺穿他的胸膛。
以至于多年后,孟亦舟再回忆起这个夜晚仍然惊艳不已,他记得那是一个仲夏夜,灯光照亮满屋,灰白壁上贴着过时的报纸,封面破旧的二手书一摞接一摞,整齐地码放在狭窄的过道里,砌成四堵书墙。沈晚欲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衬衫,仿佛站在一座最逼仄,最渺小,也最孤独的图书馆里。
孟亦舟生出一种错觉,那人穿着乞丐的衣裳,手里却拿着国王的权杖。怪不得沈晚欲气质出众,喝墨水长大的,不怪他令人见之忘俗。
取得主人的同意后,孟亦舟在那座小小的图书馆里溜达了一圈。
“你哪来这么多藏本?连《浅草小子》都有,这本不是绝版了么。”
“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以前巷子口有个老板摆地摊卖书,什么本都有,我省下来零用钱都花在这上头了。”
过道拥挤,孟亦舟蹑手蹑脚,低头研究着那一排排不起眼的小人书,跟他聊汪曾祺东野圭吾村上春树,也聊古龙和梁羽生。
他们肩膀相碰,惹落了轻薄尘埃,也染上了满身月色。
沈晚欲好不容易从布艺柜子里才翻出一块没拆封过的毛巾,他搭在孟亦舟肩上:“你头发还滴着水呢,擦擦。”
包装袋上印着‘好山好水好利海’几个字,看起来像街上发传单随手赠送的那种。
沈晚欲去楼下水池的晾衣杆上拿了自己的那块,掀帘进屋时,孟亦舟突然倾身,把新毛巾罩在他脑袋上:“这块给你用。”
然后抢走了沈晚欲的。
沈晚欲张了张嘴,他那块好久没换了,洗得有些变形。
“你……不嫌脏吗?”过了几秒,沈晚欲问。
孟亦舟眼睛都没眨:“小姑娘才用粉色。”
沈晚欲噗嗤地笑:“你这是固化思维,男生怎么不能用了?”
孟亦舟走去沈晚欲身后:“反正我不用,过来点,帮你擦头发。”
沈晚欲心里都软乎乎的,说不上的感觉,孟亦舟总是在以一种别扭的,小孩似的方式对他好,连揉他头发都像揉猫崽子。
擦了头发,喝了热水,快接近十一点了,孟亦舟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沈晚欲也没催他走。
桌上放着一把紫檀木琵琶,五弦,凤尾形,曲颈,共鸣箱呈梨状。孟亦舟好奇道:“这是你的?”
沈晚欲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我爸的。”
“你爸还会弹琵琶,这么厉害。”
“他以前是大学老师,教声乐。”
视线在那把琵琶上转了一圈,孟亦舟门外汉不太懂,不过他倒是知道公元756年,传入日本的螺钿紫檀琵琶,跟这把的花纹十分类似:“你爸的琴怎么会在你这?”
“他生病去世了,好些年了,我帮他保管。”
沈晚欲将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情绪起伏。
孟亦舟很快就说:“抱歉。”
沈晚欲摇头,笑了笑:“没关系。”
孟亦舟站在暖黄色的灯下,沈晚欲看着他身旁那把琵琶,心中突现一种冲动,像是想要极力证明点什么,证明自己在某些地方不那么差劲,他脱口就问:“想不想听一曲?”
“你也会这个?”
“学过几年,不过好久没碰了。”
沈晚欲抱起琵琶坐下,身后是浩瀚书海,窗外挂着一轮俏白的月,他垂眸调琴轸:“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说好的饭都还没请呢,就当谢谢你。”
“那我可得好好听,”手揣进裤兜,摸到一个硬纸盒,孟亦舟问,“我能不能抽支烟。”
房里开着窗,有风,有月色。沈晚欲说:“可以。”
得到允许后,孟亦舟走去门槛处。
他抽出烟叼在嘴边,橘色火光忽闪,照亮他半边面容,他轻轻抬眸,呼出一片浅白烟雾,好整以暇的等待着。
小心地用拇指抵住琴槽,沈晚欲手指触上弦,弹挑扫拂,骤然拨出“铮”一声清响。
紧跟着,曲调转换犹如利刃,若快若慢,忽强忽弱,孟亦舟仿佛听到了野马嘶鸣、击鼓声、呐喊声,在耳边历历如闻。
沈晚欲蹙眉,思绪在激荡的琴声中骤然飘远。
“阿欲快来,看爸爸买了什么好东西,”沈仕玉抱着好不容易从一位行家那买来的紫檀琵琶,进了门。
个子小小的沈晚欲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那把琵琶,忽闪着纯净的大眼睛问:“这是什么?”
“琵琶,”沈仕玉抚着沈晚欲的发心,那副稀罕的样子瞧得他直笑,“我小时候见了琴啊,就跟你一样。”
沈晚欲伸出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了一下琴面,赶紧收回来:“好漂亮啊。”
“你喜欢?那爸爸也教你好不好?”
好日子在沈晚欲八岁那年夏然而止,沈仕玉被诊断出肺癌,家里顶梁柱塌了。沈晚欲趴在病床前面,红着眼眶:“爸,不要闭眼,您看看我。”
化疗、吃药、住院,一系列用医学手段维持生命的操作下来,沈仕玉早已形容枯槁,他抬起苍老,颤抖的手擦去儿子脸上的泪:“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们阿欲快些长大……好好照顾你妈和外婆……要听话。”
脑海里翻滚的回忆让沈晚欲抚琴的手指震颤,他凝神,想要拨开不断浮上来的画面。
一声绝弦,曲调在高处骤然收声。
玉弓高悬,小屋寂静,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沈晚欲睁开眼睛,微微仰高脸颊。孟亦舟指尖的香烟积攒了长长的一截烟灰,他没动,就这么看着他,眼里闪过惊艳的微光。
沈晚欲轻轻一勾嘴角:“好听吗?”
心里那只小鹿早在绝妙的琴声中撞得七荤八素,孟亦舟缓过神,他说好听,又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沈晚欲搓了搓发麻的指腹,他稳着声线,说:“《十面埋伏》”
第28章 同床共枕
夜间十二点多,孟亦舟说什么都不回去,找了一大堆借口才让沈晚欲同意他赖在这。
小屋夏热冬冷,基本不通风,不出片刻就闷出一身臭汗。
孟亦舟扯起半湿半干的前襟嗅了嗅,忍不住皱眉:“有多余的睡衣么,借我一件,我洗个澡。”
沈晚欲找了干净的T恤和短裤抛给他,说:“浴室的门锁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你别锁,一锁就打不开了。”
浴室是土墙构造,屋檐上萦绕着一圈绿油油的爬山虎,底层由石头砌成,青苔遍布,孟少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推开门就去了。
洗完澡出来,沈晚欲还穿着那身脏衣服,站在桌前,左手拿玻璃杯,右手抬着保温杯,反复倒灌着两个杯子里的汤水,严肃得像读书时做化学实验。
“快去冲个热水澡,小心感冒了,”孟亦舟扯起那块破毛巾擦了下脸颊,搭在脖子上,“你干嘛呢?”
沈晚欲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保温杯,没回头:“我记得你吃姜的吧?”
“偶尔吃。”
沈晚欲转身,递来一碗温度正好的姜汤:“喝吧,驱驱寒。虽然是夏天,但一冷一热的容易生病。”
杯子不凉也不烫手,留有最妥帖的温度。
“你熬的?你还会煮汤?”
“平时我妈忙着看铺子,家里的饭基本都是我做。”
沈家用的是老式厨房,大铁锅,矮灶台,没有液化灶那么方便,煮汤得烧火,沈晚欲袖口黏了块黑乎乎的印迹,像脏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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