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刘招娣道,“我们没有收容【广文先生】,它严格意义上算是野生天兵,它的攻击性和消耗度都不清楚。原本请李岩清是为了补充战斗力,找你是来驾驭天兵的。”
“承蒙信任,荣幸之至!”柳扶风红光满面,“不知宋掌门有没有提及【广文先生】的制作原理……我是说生平事迹?有了这些,分析起来也快些。”
刘招娣便说了。
【广文先生】是一柄相当“年轻”的天兵,于柳苏安亡命紫玉清平天之后诞生。它生前是灵州西南边一些的旭州人,年轻时一心只读圣贤书,满腔热血想要扶危济困,为这个衰落的帝国扫除顽疾,结果因为思想太激进,吃喝嫖赌一个不沾且说话直来直去,愣是三十岁了还没混上什么好职位,倒是王朝内乱外战日益激烈,他一个金丹修士被征去打仗了。
打了几年,顶头上司李璋被嫁人了,这批女人带过的兵没人收都嫌晦气,他回家继续修炼混官场。在军营里混了几年,他那点清高和梦想也消磨了大半,至少会说奉承话了,总算了升了次官,当上了旭州的一个县官,管的是边防,城镇败落,聊胜于无。就这样兢兢业业地干了两年,还没能在新皇面前告旭州知州贪腐残暴的御状,堯王朝没了。
这位县官凭借着一身在李璋手下练出来的修为和功夫,护着那一带百姓撑过了最乱的五年。堯王朝旧土分裂为双江城主导的宝仙九室天和九龙阁管理的小有清虚天,后者稳定得比前者快,一方面是战乱导致人口减少,柳苏安也一口气带走了九州人;另一方面是柳苏安逃命路上不忘把各方算得上“豪强”的修士不问好坏全杀了,时间不够没来得及去九龙阁,导致九龙阁收编国土异常顺利,仅仅五年就基本平定了局势,开始恢复生产和教化。
县官的确做出了功绩,但因为期间拒绝过不少流民和亡命之徒进入辖区,被“功过相抵”了。他也不在意,救不了国家,能救下一方百姓也好。不过,为了让吃相好看些,上官把他平调去了附近一个自然环境更好的县,后者虽然百废待兴,但是发展潜力比之前那穷山恶水好多了。
有一日,这位县官扮成脚夫去乡下巡查,看见路边有一个小孩在啃野狗的尸体。
他吃了一惊。不是因为小孩子沦落至此,这个时候孤儿流民还是很多的;而是因为那个小女孩身具修为,却似乎不知道如何运用,很可能是哪户修仙世家里逃出来的家奴乃至试验品。
那女孩有着野兽一样的眼神,整个人也同野兽一般,见他看过来,抬起脸发出低低的吼叫。县官自认不能袖手旁观,上前要将她带回,运起功法防御,却见她露出了小鹿般天真的神情,像见到了母亲一样凑过来,还将啃剩下的肉骨头递给他。
他把女孩带回家中,协助自己的妻女照料之后寻来药师检查,发现她的大脑被破坏了,甚至魂魄的灵府也有裂痕,但是一股更强大的、他只是尝试着接触就差点丧失神志的力量在持续地修复她的魂魄。
果然,过了几日,女孩的攻击性降低,对着他能够呆呆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李不周”,甚至会写几个字。除此之外,她只会痴痴地叫“妈妈”。县官想,她是来寻母的,若是他能助她们母女团圆,也是功德一件,践行圣人之道。
能生出这样女孩的家族或宗派,不是他一个人能惹得起的。为了不打草惊蛇连累他人,他悄悄地调查了几年,想着先收集证据再上九龙阁告状;在他的心目中,九龙阁就是汇聚了天下圣贤思想的圣地,地位比那些残暴无道的帝皇高得多。
他当然没想到李不周是从九龙阁一路逃来的。在他查到九龙阁之前,九龙阁已经得知了消息,派人来追讨李不周。他反抗不了,被痛打一顿,眼睁睁地看着李不周朝他叫着“妈妈”被拽走;还在气愤之中,新的旭州知州带人破门而入,将他“捉拿归案”。
这县官被指控组织拐卖孩童、奸淫幼女,遭废去修为单独关押。他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妻子遭受酷刑后仍不愿签罪状,自尽后被人握着手蘸血画押;他的女儿被充作“奸淫幼女”的受害者,因“失贞之罪”被毒打致死;两条怨气冲天的【圣人劫】被丢在他身上,因为他已经没有完整的、可以用来捆绑一段绳子的躯体了。
但是他被放了出去。像那条李不周吃剩下的野狗一样,只剩下一口气和涣散的魂魄,被卷在草席里丢在了街上。他想像野兽一样爬行,可他没有四肢;他想像蛆虫一样蠕动,可裸露的骨头和脏器先引来了蛆虫;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指控他拐卖孩童的那人一家三代都是从拐子手里买的媳妇,他打击了拐子之后那人的孙子讨不上老婆,铤而走险被他杀头;谴责他奸淫幼女的知州修的纯阳之道用的是采阴补阳之法,别的州是村里人从城里买媳妇,旭州还多一道城里人从乡下买女婴的奇观。他不禁有些怨恨柳苏安,北岳联盟那些外地人有什么好对抗的,有空不能多杀几个这种人么?但他很快又不恨了,他很清楚自己应该恨谁,他肚子里的两段【圣人劫】也知道。
“曝尸荒野”七日之后,一柄甲字部天兵的诞生摧毁了半个旭州。根据附近天听阁地级人员的【天兵图录】副本显示,它的编号是甲卯,名为【广文先生】。由于实力不足,【广文先生】最终被北岳联盟收走,但意外地发现它竟然只想当一个教书先生。只是偶尔有触怒它的修士,会被他用“教鞭”鞭笞,而那是两根缠在一起的【圣人劫】。
刘招娣说到这里就算完了,宋新桐不愧是茅山学社掌门,给的情报很清晰,显得厚道。柳扶风听完便道:“这个人太善良了没凶性啊,最后想的大概是要伸张正义锄强扶弱而不是为自己和家人报仇雪恨。情况有点复杂,没见过这种好人,让我想想。”
林花谢那边已经吃得浑然忘我天人合一,闻言不由道:“不应该啊。至少柳生应该杀过一打吧。”
“哪来的好人,全都罪有应得。”柳扶风不满地道,“大师兄,刘掌门面前,不要血口喷人给宗门抹黑啊。”
“谢林不算吗?”林花谢擦了擦嘴。
“他个孤儿知道什么是家人。”
“……你这句话有点伤害到我哦。”
“你又不是孤儿。有爹有妈还有姐姐,做人这是顶配了好不好。”
林花谢便又笑逐颜开:“说的也是。”
第173章 12-广文先生(3)
林花谢便又笑逐颜开:“说的也是。”
“不过似乎也不是特别好。”柳扶风摸摸下巴,批评道,“他老婆女儿受他牵连,凭什么不履行义务为她们报仇。不错,找到了突破口……”
“突破口是指这人做人不行的地方?”林花谢有些诧异。他还以为应该找人家内心深处的薄弱点狠狠往伤疤上来一下子之类的呢。
“好人怎么会成天兵?好人都忍气吞声投胎去了,做鬼的门槛都很高的好不好。”柳扶风说着又抖擞了起来,“天兵是……哦,让我来教教你。人皇宫破灭后的确是天道失衡趋于混乱,一开始危害范围广但是后果不算严重,只能影响中段的修士,顶层的部分和凡人是不受其害的。但是这个世界是【昆】创造的,她自身受到了伤害,那么天道规则在混乱之中必然倾向于毁灭伤害者,在当时的情况下,判断为所有生灵。天兵的诞生是在这种倾向上演化的必然结果,‘天兵’就是天的兵器,是用来执行‘杀人’这个使命的。柳生加快了这个进程,利用左神幽虚天残留的人皇气息,在天听阁对混乱的天道进行了引诱和进一步的诱导分流,使得天道在部分具象化后表现出一定的规律,即按照天干地支有各自的编号的分类,这一步的目的是给人一种‘可操控’的错觉。”
刘招娣道:“可控就会导致争夺,能够成为战争的诱因。又因其大多威力巨大,战争的规模也扩大了。柳阁主真是个……”
“畜生嘛。”柳扶风笑嘻嘻地道,“甲字部的天兵是最特殊的,几乎都是生人所化,状态跨越生与死,能够用人的执念抹消天最后的公正。原本不能全力降灾灭绝众生的天道,借天兵之手却能绕过枷锁,铲除昔日仇敌。因此,能成为甲字部天兵之人,最重要的是杀性。神高轩要杀了柳生和背叛他的人,璋公主要杀了叛徒和欺侮她的人,神瑛想杀死所有挑起战乱之人,萧遥要杀尽天下男子。作为后来居上的‘甲子’,林十一已经进入了开天的境界,实际上已经没有杀心了,因为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任何人。然而,另一方面……”
他摊了摊手,不好再讲下去,但另外二人都明白:另一方面,她成了天道最理想的容器。
“所以,”柳扶风在掌心敲着折扇,思考道,“【广文先生】想杀哪些人呢?宋掌门天人之姿,必然是分析了利弊才将它送来,但那也是宋掌门的利弊。往好了想,【广文先生】自然最想杀九龙阁乃至堯人,可万一它脑子活络见多识广,连坐了我怎么办?”
“一个甲字部而已,我十五岁就能在璋公主手下走个来回……”
“当时战况的水比你爹命里的还多!再说大师兄的对手是人家九龙阁阁主啦,就那天进了临安的那位,她自己是天兵,本来手头还有个【白衣苍狗】,幸好丢在临安没回收。”柳扶风骂了一声,“天兵虽说会互相吸引,但其目的是为‘协同作战’,本质是天道之力的富集。至于可控的表象,收容方只能诱导它们优先攻击哪一部分人,付出的代价的本质是自己受到的攻击,也只能减弱不能消除。到时候双方的甲字部都冲着我来就惨了。”
“我看你笑得很期待。”林花谢不以为然,“跑路总能跑的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傲慢是天才的坟墓啊大师兄。”
“谁说的?”
“我说的。”
林花谢拱手败下阵来。
大师兄不学无术,认为打架斗殴之外的一切以动脑子为主的活动都算文化课范围,而无论是柳生还是柳扶风都在符咒阵法的理论和应用领域独霸八成江山,因此很显然小师弟可以被归类为文化权威,他说的话的确是“名人名言”。
刘招娣这才开口:“二位很有自信?”
柳扶风朝她露出一个自以为诚意十足的笑脸:“我们本来也是要对付九龙阁的,此行目的是要一举歼灭九龙阁的尖端战力,与贵派合作不过顺水推舟,掌门请放心。”
“好。天兵之事,我就不过问了。那是你们自家的技术,我们今后也不需要它们来战斗。”刘招娣干巴巴地在双方之间划出界线来,“九龙阁很少违制出行,乘飞舟来此还需要一节。需要准备什么就联系我,尽量给你找齐。”
“那就麻烦刘掌门了。这些天我们也在此修整,护城大阵……哦,需要的话我这里还有一批丹符器阵方面的免费教材。”柳扶风从左手的戒指里翻出一座小山,又道,“这三州的男丁也别杀完了,复生的祭品还缺点,到时候万一质量跟不上拿数量堆也是个方案,有备无患。”
刘招娣像冻硬的石头一样的眼神稍稍融化了一点,显出些茫然:“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做鬼比做人更像活着。我现在是泣婴塔掌门,三州统领,并不是孤魂野鬼,和活人又有区别呢?”
“下一个春天吧,具体日子还要再算算。能救出师姐来做这事是最好,您要是不介意,我们找严师叔算个黄道吉日出来。”柳扶风像是没听出她的动摇,笑道,“冬季阳气不足,夏季又太过,秋季的则有些陈腐了。刘掌门和诸位姐妹既是要重获新生,春天是再好不过了。届时,九龙阁想必也已经被我们拿下,柳生给你们准备好了道场,下面还埋了百十来坛女儿红,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健健康康地踏入满月境。”
林花谢忙道:“我也要。我出了力的,没要刘掌门的好处,这个分我一坛。”
柳扶风面色不善:“这个女儿红的红寓意的是人家的经血,图个好彩头,有你什么事?”
林花谢悻悻然瘫回了椅子里。
招城的乐声和笑声又吹进了酒楼,三人往外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雪和黑幢幢的影。街上冻实了的血被更厚的雪覆盖,鬼抬着轿子唱着胜利的欢歌招摇过市不会留下一个脚印。模糊阴暗的天上只有雪和云,没有星或月。
刘招娣慢慢地朝着窗外伸出手:
“我们的月亮会成为这座城的星星,把它的夜晚填满。”
柳扶风撑着脸,微笑着看着她,又好像闭着眼睛没有看任何人:
“那你一定不要后悔,不要对旁人发善心。不管你多少次化为厉鬼,我都会让你死而复生,直到你实现夙愿、安于长眠。”
刘招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又抬起头来,眯着眼笑道:“但也不要太相信我。毕竟,上一次我要保护的是临安,再上一次是璋公主。我不太擅长这个。”
穿着一身血衣、像具小小的摇晃着的尸体一样的女童露出了一个温和又有些怜悯的笑容,那笑容一闪即逝,她僵硬地点头道谢,又穿墙而出,消失在黑夜里。
林花谢无所事事,刚刚吃饱喝足,再不能故技重施遮掩尴尬,乜了小师弟一眼,道:“刘掌门走远啦,你看什么呢?”
“我眼睛都没睁开好不好。”柳扶风睁开眼睛故作不忿地道。
“那谁分得清呀。”
“看来大师兄是老眼昏花了,下一步该不会就要颜老色衰了吧?”
“你怎么能这样咒我!”
两人扭打在一起,柳扶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不是人,也不是神,甚至算不上天地之灵。五行使者才是最初的天地之灵,我们是【昆】炼就的、最初的天兵!”
窗外的风雪像是听见了这个声音,模糊了一瞬,像是一种震颤。
两人并肩而立,柳扶风凝视着暴雪——水的另一种形式:
“她离开旧天庭时拔走建木、掠走每一种植物的种子和母本,柳生从前者而化形,谢林从后者中诞生。若是人皇宫不灭,世界上不会有柳生、不会有谢林,也不会有木林森。五行使者永远无法相生循环,以至于壮大到可以夺一界生灵之意志。”
“柳生和谢林都太愚蠢了!”他大声宣布,“选择成为他们的仇人一样的人,于是坚信了自己的正确,甚至自以为在践行己道的同时给对方留下了慈悲和慰藉!他们的道不值一文,和暴民摧毁人皇宫一样气量狭窄,不过是自我感动的正义!你们,如今的六道结社,拥有的才是符合实力、脱离卑贱世俗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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