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神情一松,互相对了眼神,柳扶风笑道:“嗐,吓我一跳。原来严师叔担心的是这个。”
严法随哼哼着:“一群小西斯。给我起来。”
三人拍拍衣服站起来,看天看地哼哼唧唧。陈宅中传来震天响的哀嚎和哭喊,路上行人纷纷避开。陈家女儿在那五个女人中年纪最小,家庭条件也不错,被拐走才三年。一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护送她回家。没想到陈家人看在严法随几位仙师的面子上开了门,却不肯认这个女儿,老头老太太还骂起了破鞋烂货一类的话,不堪入耳。继承了家业的大儿子更是叫嚣着自家没有这样伤风败俗的妹妹,一定是外城的婊子来讹钱的,自诩心善的夫人还悄悄给了她一点碎银子。
陈家女儿这三年过的也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一路上却一直高兴得不得了,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黏糊糊的饴糖化开喂孩子的时候还问林花谢要不要喝一口。见了陈家这出闹剧,她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其他几个逃出生天的女人也各自沉着脸低着头,轻声啜泣起来。林花谢当时就冲上去把陈家家主打了,家丁们闻风而动,于是柳扶风和白燕也加入了混战。严法随有意要拦,可他修为毕竟强出他们太多,不敢贸然上前,生怕自己不小心撞一下就闹出人命。
结果他们这头打着,陈家女儿忽然狠狠地将她一岁左右的孩子掼在石墩上,情绪激动地大骂“孽种”。一屋子人都惊呆了,柳扶风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她拿来自尽的匕首就插进了他肩头,差点就是割断喉管的下场。陈家女儿吓呆了,跌坐在地痛哭起来。
那个孩子抢救及时倒是没事,这会儿含着糖咯咯笑着被母亲抱在怀里,后者抽噎着说从今往后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娘再也不会丢下你。一群人站在陈宅门口,另外四个女人也在哭,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不知出路在哪里。那两个因为身强体壮被骗去岛上做工赚钱的男人急着回家,早在城门口道了谢就脚底抹油匆匆地跑了。
严法随把三个说不听的学生暴打一顿,有些忧郁。他年轻时虽然招摇撞骗,但也从来不骗凡人,大多数修仙者都把不对凡人出手作为基本道德规范在遵守,即使修仙界没有明文公约,要点脸的修士也都不会这么暴打凡人。偏偏三个孩子装傻,这会儿颇有些得意洋洋,柳扶风还拉着两个阿姨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
“咱们还是回家一趟看看情况,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嘛。有家能回是最好,没处可去的话,既然是我们把你们带出岛,自然也该负起责任给你们找个好去处,至少钱能给够。”
一个女人忽然恶狠狠地咬着牙:“我原本就是自己逃进山里被人绑了的,回家也不过是给那两个老不死的再卖一道,还要继续受人家的气。一样是卖身卖命,老娘要去天地银行!”
逃课大师林花谢面露茫然。白燕抱着手臂道:“天地银行是个统称,大概是一百多年前流行起来的,凡界和散修交流交易的地方。只要你有足够的本金、看场子的修士和愿意卖命的凡人,就能开一家天地银行。大宗门有自己圈养的凡人,散修想寻仇又不想遭天谴,就会去天地银行买凶,把仇人打得半死之后请杀手做最后一击。修士一旦筑基完成就可以说和凡人是两个种族了,像刚才陈家人的伤亡大多是他们自己碰上来跟我们磕在一起造成的。所以天地银行的杀手基本上也有去无回,只有亡命徒才……”
女人说:“就是这个意思。我这条命要是能换个仙人,一辈子都值了。”
白燕道:“能被凡人补刀杀死的,大多也是些弱势散修。”
女人说:“可再弱势的散修也能骑在我们头上啊。小姑娘,你年轻有为,阿姨我不一样的。”
白燕的笑容淡了一下,移开了目光。柳扶风挠挠头:“这……回头我给您些防身的符箓吧。阿姨要跟大家一起回家看看,还是这就去天地银行登记?”
那女人笑道:“我自己去吧。几位仙师能带我出来已经是帮了大忙,哪里好意思再要你们的东西。从今往后,我吃自己的喝自己的,一个人自由自在!”
柳扶风最后还是悄悄在她衣袖内侧贴了张护身符,笑眯眯地摆手目送她离开了。
他回头又道:“几位阿姨还走得动吗?要不先去附近的酒楼歇歇?”
林花谢推了小男孩一把:“这个也要送回家呀。”
柳扶风批评道:“这个之后再说。你到底要不要吃席?”
林花谢屈服了。
黑鸥城是个海港小城,市民相对富裕,陈家女儿就是娇生惯养大的。城里有不少饭馆酒楼,柳扶风早就忘了“装成一家人逃难”的设定,挑了家装修最富丽堂皇的,上去跟伙计说了两句,一行人上了二楼大厅,得了个靠窗的好位子。
柳扶风信守承诺,点了满满一桌菜,还有些糖水咸粥给两个孩子吃。林花谢中午吃到一半被打断,此时全身心投入进风味略有不同的美食,再不管其他。白燕比较自律,盘在凳子上打坐;严法随一路上牵着白燕的手生怕她有什么问题,这时倒是点了壶酒美滋滋地尝了起来。
女人孩子们也累了,道了谢便动起筷子,结果陈家女儿在吃烧鹅的时候又哭了。林花谢夹了块腿肉给她,真诚地说:“这个地方比较好吃,你别哭啦。”结果人家哭得更伤心了,林花谢郁闷地剥虾。
柳扶风坐在一边,手里捏着一片人面柳叶,正是小娟的那一片。白燕运行完一个周天,呼出一口浊气,掏出青竹灵液喝了两口,一蓝一褐的眼睛转了过来:“小娟怎么不肯走?”
“嗯,师姐也不明白吗?”柳扶风一脸的世人皆醉我独醒,“小娟就是徐婆婆呀。小娟的心愿还没达成,还不肯落叶归根。”
林花谢吃得正欢,被白燕踹了一脚,抬起头承担责任:“那之前沙滩上跑掉的徐婆婆是谁?”
“我怎么知道。”柳扶风理直气壮,“严师叔来评价一下。”
严法随被唐突点名,懒洋洋地抬起头:“猜的不错,继续猜。”
“我这是分析,靠脑子的,怎么是猜呢。”柳扶风夸张地一挥手,摸摸下巴,“跟柳神关系应该不错,对我们很有兴趣,暂时不是敌人。唉,好好的徐婆婆成了个臭男人,我也不想的。”
林花谢忽然抽了抽鼻子:“师姐你好可怜,你哥真不是人。要是见到,我替你把他杀了!”
白燕莫名其妙,眉毛一挑:“大师兄何出此言?”
柳扶风了然:“这桌菜合他胃口吧。大师兄可怜你没法待在朱明曜真天,少吃了十多年美食。”
白燕翻了个白眼。
厅内食客忽然一阵骚动。这桌人也没忍住,除了林花谢和两个宝宝,都循着视线看向了楼梯口。店小二熟练地赔笑着说最近十天的包厢都预订满了,只剩下二楼大堂还有座,一个威严沉重的声音道了声“可以”,接着一个威武雄壮、身披鳞甲的中年汉子便扶着一位长发披散、面色阴沉的黑甲女子上了二楼。
那魁梧汉子是个忠厚刚毅的面相,露在外面的皮肤尽是刀疤交错,气势雄浑如一轮红日,却已是满头灰发。那女人瞧着二十五六,不施脂粉已经美极艳极,脖子以下大部分罩在一条绣了金龙的黑狐大氅中,垂着双眼看着路面,散发出残酷而傲慢的气息,势头竟未矮上半分。两人各自背着一杆长枪,男人弯腰搀着女人,在附近的窗边落座。
作者有话说:
开头严法随骂的“沤兹”是吴语区方言里“屎”的意思,不确定具体是那几个地区在用,浙江大部分应该都有这个意思……
第13章 06-冤家路窄(2)
严法随瞪大了眼睛,瞬间转回身来,轻轻一拍桌子一转圈,扬眉宗的四人就背对了那两人。凡人女子们看见他的脸色,心思一转就自然地谈笑了起来。
严法随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压低了声音骂道:“神威将军!还有璋公主……璋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璋公主?”柳扶风呆了呆,忙不迭就要转头去看,林花谢已经按住了他的脑袋,“文惠公主不是李伯伯的长姐吗?哎,师兄你松手,让我看看嘛!当世第一美人啊……”
林花谢死死别着柳扶风的脑袋,白燕道:“文惠公主不是五十年前嫁去九龙阁了么?”
严法随道:“那个女人哪里文哪里惠了啊,差点弑父登基了好不好。当年提着‘碎玉’跟洛阳一起把北岳联盟打得跟狗一样乱爬,要不是几个弟弟搞内斗,光有她和洛阳两个人堯王朝就倒不了。后来朝野大臣说女人家家的上战场伤风败俗,德宗才把她嫁去九龙阁的,走前封了个文惠公主的名号。”
三人皆是默然。
文惠公主李璋的事迹,临安人多少知道一些。正史说她是当世第一美人,自小显出超绝的修道天赋,后来王朝战事吃紧,北岳联盟、神机宗和一剑宗纵横联合,还有天听阁搅乱局势,文惠公主身为王朝的长公主,自请嫁去九龙阁缓和关系,后者前身是李家的翰林院加国子监。不过九龙阁狼子野心,原本就是趁乱从王朝独立出去的一个势力,娶得文惠公主之后不仅没有支援,还在堯王朝的灭国之战中攻占王都卞城,取而代之成为了小有清虚之天的霸主。
那之后柳苏安拖着王室与上千万百姓南逃躲进了南极的紫玉清平天,文惠公主的下场也就无人能知了。
柳扶风小声道:“我们要不要去跟李姑姑打个招呼?”
“少来!”严法随呼了他一掌,“你李姑姑只会把我们一窝端了!”
柳扶风失望地叹了口气,趁人不注意悄悄侧过脸眇了过去。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李璋的侧脸。古怪的是,她长发凌乱,厚厚地遮住了大片皮肤,从侧面看过去只能看见一个高挺的鼻尖。她的嘴唇上涂着口红,像刚刚咬断一根喉管那么鲜红、饱满、透亮。
洛阳仔细地擦干净桌面,扶着李璋坐下,烫了杯子又掏出条丝绢帕子擦了一遍,才倒了茶,吹了吹递到她唇边。李璋垂着眼睛一眨不眨,洛阳温柔地劝道:“阿璋,喝点茶水吧。” 两杆长枪交叠着搁在两人中间。
柳扶风正欲再看,一群身穿青底黄边校服的修士从楼梯口上了来。为首一个一看衣着佩饰就比较高级的方脸矮子道:“神机宗办事,闲杂人等一律退下!”
不用他说,食客们已经纷纷收拾东西撤了,走前还拱拱手说些吉祥话。缀在队伍后面的小弟子跟掌柜的说:“老板,楼里还有其他人吗?叫他们也都走吧。按规矩,饭钱和待会儿损坏的家具一起算。”
掌柜的连说不敢:“噢哟神机宗的仙师光临是小人祖坟冒咳咳,蓬荜生辉啊!哪里需要劳烦仙师破费。几个小钱……”
“这怎么能行……”
另一个弟子说:“钱师弟,你跟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师父教导过,要对凡人心怀仁爱,但毕竟夏虫不可语冰,别老想着说服人家。——老板,这些金子算是赔您这酒楼的,收下吧,您老人家也早些离开才是。”
“是啊是啊。”正准备下楼的柳扶风见他们堵在楼梯口,热心地搀起老头,“人家一片心意,您收收下,对仙师来讲算不得什么的,不收才是看不起他们呢。还是快些下楼,免得延误仙师的要事。”
神机宗的弟子一来,那几个被拐多年的女人居然最先反应过来,起身招呼几人快走。林花谢吃饱喝足,好歹也识时务,没干打包的事。严法随低着头不敢看洛阳和李璋那边,匆匆带人下楼去。
掌柜的听了柳扶风的一番话,恍然大悟:“哦哦,倒也是……多谢仙师仁义,小人给您添麻烦了……走走走,大家都走!”
那“钱师弟”赞许地看了柳扶风一眼,另一人有些狐疑,却马上紧张地看向了洛李二人。
几人下了楼,一个流转着淡淡的紫金光线的结界就罩住了“登仙楼”。掌柜的道了谢,老当益壮,一溜烟的没了影。柳扶风一行人走出百米,就听轰隆巨响,“登仙楼”塌了一半,洛阳一枪就将“钱师弟”等数人抛出结界,威风凛凛地孤身作战。再定睛一看,不远处比登仙楼高、口碑稍逊的“雅歌酒家”顶楼挤满了胆子大看热闹的老百姓,登仙楼的掌柜居然已经叫了一碟椒盐海螺和一壶酒。
严法随却催着几人赶路,总算在天黑前走完了两户人家。其中王家女儿双亲过世,哥哥嫂嫂都是老实忠厚的渔民,虽然挤在鱼市巷的小屋子里,却也为妹妹的归来而高兴不已;他们的几个孩子都叽叽喳喳地叫着姑姑,倒茶水来给众人喝。其他三个女人很为她高兴,临走互相说着今后要是有困难一定会相守相助。
李家女儿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李氏王朝灭亡之后,天下姓李的都遭了殃,少数几个没人去追杀还继续姓李的,那是真的穷,穷到没有被追杀的资格。她不是被拐,是被自己父母卖掉的,三十年过去才得知真相,当即昏了过去。柳扶风四人要带她走,她父母还缠上来,硬说这是自家女儿,不给钱不放人。倒是队伍里那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运气好,家在这附近,顺道送了回去。
最后一个女人也姓陈,年纪比陈家女儿大十多岁,家境一般,上下有三个兄弟四个姐妹。从李家出来,大陈阿姨握着小陈阿姨的手,跟严法随说:“这位好心的仙师,我看我娘家也不用去了,我跟小玉妹妹一起走吧。咱们在岛上就是邻居互相照应,如今生活艰难,小玉和李家妹妹还带着孩子,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好。”
严法随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我本来也想说你最好别回去,过五年……”
白燕又干咳提醒,柳扶风笑道:“相互有个照应是好事,你们是三个,我们也是三个,多吉利啊。今天时候不早了,想来三位阿姨也累了,咱们就先找地方住下,明早起来再想别的,如何?”
“真是太感谢四位仙师了……”
黑鸥城在朱明曜真之天边缘,这会儿谷雨已过,立夏将至,天黑得还是有些早。一行人找到了客栈便都歇下了,其实扬眉宗的四人还是没考虑周全,三个凡人女子这么折腾了一天,心力交瘁,进了房间便倒头大睡。严法随和白燕各自去修整打坐,柳扶风却换了身长衫,敲着一把路边买的缎面扇子摸进了林花谢房间。
刚进门他就见林花谢连比带划地跟小二说:“哈……哈搞,一份,哄没穷,两份,还有那个、那个,擦修,三条,还要亲岑又、概览鸟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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