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中,柳扶风是最常回来的。他打扫干净了附近海域,回收了天兵,又接引了几位师叔师妹出来当苦力,不过当时灵力低微加上事务繁忙人人喊打,没再多做些别的。如今故地重游,还带了一群新老门生客卿,热闹非凡,他脸上的笑容都真诚了些。那些师叔们要是有心去看,会说他小时候都没这么笑过。
柳扶风从船中跃下,双臂平伸展开【非毒】二扇。他的身形在那两艘战舰之间小得微不可见,但是随着他凌空踏步画阵,战舰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两只精致的小船停在扇面上。这个步骤花不了多少灵力,难的是下一步。在解开心结之前,柳扶风的灵力水平连咒语的第一个字都无法支持。
现在他甚至不需要开口念咒,只是平举双扇,全身灵力倾泻而出,下一刻,他跌倒在【苏堤春晓】的地面上,两艘战舰也因失去束缚而恢复原状轰然落入湖中,激起巨大的浪涛,那浪涛被无形之物阻拦,无法继续向前淹没民居。
临安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天上有三轮烈日炙烤了十年但是湖水没有干涸大地没有龟裂路边的尸体没有腐烂,路上的小狗也还维持着寻找主人的姿势一动不动。整座柳城笼罩在黑暗之中,仰头可以看见一尊巨人的两条腿一南一北矗立在地,由于角度原因,人们看不见那撑着天的上半身,只震撼于当世修者所能拥有的如此伟力。
柳扶风已经力竭,坐在地上,痴痴地仰着头,好像回到母亲的身体里、世界上最安全安心的地方一样幸福。其余人接替上场,完成解封的术式。
临安封界禁绝出入,柳苏安的意志是第一且唯一的条件。要解封,必须要救下界内的生人和这个世界本身。实力较弱的师生负责前一项,白燕等少数精锐去做后一项。
趁临安还凝固着,将所有人暂时转移到安全地带并加固他们的资产防止损坏,此事繁琐,但是不难;代替柳苏安的三尸支撑天地然后进行修补,最后从月界唤醒柳苏安,这件事没有技术含量,但是对实力要求太高。拒绝成为林一剑的白燕,最多承担一半压力。
白燕还负责调度,因此她和林花谢各取代一尊三尸巨人承担三分之一的压力,剩下的一尊交由邵简和多位师叔负责。萧李二人重伤,林阵一目前的肉身不方便,这三人不参与,邵简那边的压力很大,但是他担保关键时刻就算是自己燃烧殆尽也绝不会让天塌下来。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并不悲哀,他六十年前就认识柳苏安,知道这是林十一的世界和李思城的人民,柳苏安对他们和对他其实是一样的,爱给不给,最好不要给,她什么也不想从他们身上得到,最不想要的是愧疚。邵简一直觉得这是自己的荣幸,没有什么可悲的。
柳扶风没有立场安慰他,因为柳苏安能飞升是一定要飞升的,心软到会为了家人的痛苦而放弃飞升的女人根本活不到今天。柳扶风只能叹口气,吃两颗丹药尽快恢复,默默地走进那支队伍,化为巨人的一部分,站在母亲的自我尸边上,将它用双手和肩背擎着的天再往上抬一寸。
只要一寸就好。
三尊巨人失去了压力,缓缓倒向地面,又因临安的结构,每一处都看不见另外两处的情况,只有白燕不断地撬动各人的“想法”来完成指挥。她三眼中的爻不断变化,一头蜷曲长发不断变白又恢复黑亮,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
终于,在三尊巨人即将触地造成山崩地裂之际,天空中的太阳猛然睁开眼睛,三尸凭空消散,三轮太阳化为一体,一个身量中等的女人从虚空中踏出。
她左右看了看,面上迷茫之色一闪而逝,很快,几只遮天大手四处拍击,修复并稳定破碎的空间。
力竭的众人纷纷从空中跌落,奇怪的是不论这些人处在临安的哪一区域,都能见到正常身形的柳苏安站在不远处。
临安渐渐地活过来,鸡犬的吠叫和居民的惊呼此起彼伏,一阵阵浪涛过去,发现“天灾”没有再继续,才爆发出惨烈的哭嚎。
无论如何,十年前临安被大战波及的人是真的无法起死回生了。就算柳扶风有心,幸存者的精神也再经不起这份集体奇迹的冲击,将来临安会毁灭得更快。
扬眉宗的人们各个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大约是觉得氛围太过沉重,林花谢拍拍屁股爬起来,抢先道:“恭喜宗主回归!师娘成功斩三尸,大道更进一步,喜上加喜,当贺!”
柳苏安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移开了目光。林花谢在那一刻明白了柳扶风为何说她像【昆】又超越了【昆】,她平静地望着红色的土地,说:“我要血债血偿。”
第217章 18-魂归故里
这一日,为数不多留守紫玉清平天的修士们见证了传奇的一幕。横跨天幕的金色长带虚幻一瞬,急剧缩小后降临表世界,一个扭曲的只有单面的带状圆环如一条衔尾长龙出现在星尘海上。那顶天立地的金环照亮了整个紫玉清平天,其上有三处格外明亮的部分,朝着同一方向缓慢移动。金环本身也悬浮空中缓慢北行,无声无息仿佛在另一个空间行动,望去却远比金戈坛制造的战舰震撼人心。
这些来自白玉京和天听阁的情报人员也再没有机会将消息传达回去,以至于数日后临安穿过真天界壁横渡朱明曜真天,他们的上峰才知道临安解封的事。没有人针对他们,只是没有一个人的灵魂和肉身能够承受住这个小世界陡然降临引发的灵力漩涡,金环移动时这些修士头顶是无边无际无法逃离的金色平面,他们连带着沿途浅海的海洋生物都悄无声息地被撕碎。
朱明曜真天却是另一副景象。孟向明孟白石父子早就燃烧寿元算得一个模糊的结果,在白燕破封离去之后,孟白石前往小有清虚天助阵,孟向明留守神机宗,指挥门生携带各种空间法器奔赴各地打包山川城镇,这些法器中有好大一部分还是金戈坛那边加班加点赶制的,很不稳定,有效期只有六节,但是够用就行。如今小半个朱明曜真天都荒无人烟,加上临安继续压缩了一些,朱明曜真天几乎没有生灵伤亡。
临安直奔九龙阁旧址而去,柳苏安要打人泄愤或者松筋骨,之后会不会跟同样要泄愤的萧遥产生冲突,这些都跟扬眉宗的门生无关。现在,他们有更重要的事。
【雷峰夕照】的山体上新修葺了一条宽敞可容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山路,盘旋曲折,部分平缓部分陡峭,路面材料平坦有之粗糙有之。山顶白娘娘庙前的广场上,柳扶风、林花谢等乌泱泱一众扬眉宗门生面色凝肃,蓄势待发。空气中暗流涌动,人人摩拳擦掌,紧张地等待着号令。
白燕身着法衣站在一处莲台上,字正腔圆道:
“扬眉宗第一届轮椅竞速大赛,现在正式开始。请各位选手与裁判入场准备!”
可以看见每一名参赛选手都至少有一条腿上着夹板,柳扶风的一只眼圈甚至是青的。这当然不是因为大家遇上大师兄求婚现场起哄,林花谢还没来得及作妖,柳苏安迅速清点了十年前分明被发配回老家修路却偷偷摸摸回宗门参战的弟子,每人来了一下。李岩清也坐上了轮椅,因为她和柳扶风在这十年内也作死太多,林花谢其实是没搞清楚状况自己凑上去被误伤的。那些自己没用放任小辈出生入死的师叔们自然也讨不到好,但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知道结果注定反而无所畏惧,连刚刚重塑肉身的林阵一都跑来当裁判了。再者,大家都觉得届时严法随会被打得更惨。
这就可以看出白燕的老谋深算,柳扶风甚至怀疑她十年前是不是故意被神机宗抓走的,一下子就把自己摘出去了。但他哪怕有证据也没有揭穿的立场,集体断腿的第二天,一群人拄着拐杖去【平湖秋月】聚众造轮椅,柳扶风眼珠子一转提议了轮椅竞速大赛,得到众人纷纷响应。
轮椅材料由宗门统一提供,邵简虽然没名没分但毕竟跟了宗主多年,竟早在去年就备下了这几百份材料,令一众师生心寒不已。但是具体如何制造、改良,就是参赛选手自己的选择了,只要还能被定义为“轮椅”即可。
飞行功能理论上是禁止的,因为公平起见,本次大赛限制了灵力使用量,以柳扶风当天的灵力总量为准。修为境界高如林花谢的份额更低一些,用完这份就只能开手动档;水平低的如符阵数术系的新生可以携带一定量的灵石作为补充,配额总量略高于柳扶风,用完同样只能手推轮椅。
作为此次比赛的发起者,柳扶风为前十名提供了丰厚的奖品,白燕和几位师叔也为奖池添砖加瓦,美其名曰鼓励后辈,但大家都知道这是看戏的门票钱,不然她白燕怎会纡尊降贵带头拿开天剑给【雷峰夕照】修赛道。不过扬眉宗无人在意这些细节,大家热火朝天地干了两天,趁着腿还没好全,让师叔们分批带人进了比赛场地。
言归正传,随着选手、裁判和录影设备就位,白燕庄严地道:“各就各位,预备——跑!”
李岩清一发雷灵力灌注,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林花谢紧随其后,柳扶风以诡异的走位隔了几位师妹缀在后面,看起来完全有超车的余裕,但是另有算计。很快轮椅队伍浩浩荡荡地过了第一个大弯,众位选手的心态都很不错,并未在此处拉开差距。
接下来的几个弯也是如此,但是当高度下降了三分之一时,遥遥领先的李岩清忽然拉动了刹车,两只轮子缓缓抱死。但是紧追其后的林花谢此前被她有意无意地遮挡了视角,这一下子就从她身边飞出去,待看清前方断崖般的弯道,转弯或刹车都已来不及,连人带车飞出山道,喜提返回原点服务。
这山路是白燕带人开的,又是建立在伪天兵上,自带了一些奇门遁甲效果,赛前钻研地图是没有用的,非常考验大家随机应变的能力。就在林花谢被手动重置的时候,柳扶风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弯道超车,开始领跑。有懂行的同门愤怒地指责他作弊,因为他为轮椅上的加速符纹配备了四组灵力储存法阵并且事先灌注饱满,根本不用担心灵力配额。裁判们商讨后一致决定送他回城跟大师兄做一对死鬼夫妻,柳扶风连抗议都没来得及,事先准备的一套“法无禁止即自由”的狡辩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
就在这时,被遣送回去的林花谢推着轮椅转了转,没有向前进入赛道,而是去广场四周探视一圈,忽然飞快地推着轮椅往西边加速,冲破栏杆飞天而起,精准地落在了距地面四分之一山体高度的赛道上,凭借着强悍的肉身连口血都没吐,一言不发地将轮椅推出了火花。没错,他的轮椅和他一样走的是以力破巧的路子,朴实无华,没有任何其他符纹辅助。
裁判兼解说员之一的龚玉兰出声提问大师兄为何这么拼命,平时没见你这么有干劲勇争第一。林花谢边漂移过弯边平静回答萧蔷师祖给第一名加了好多食材,我都没尝过。修者五感本就敏锐,为了录制比赛,场地上还加了许多扩音法阵,因此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一问一答,医学生们顿时义愤填膺,纷纷叫着畜生,拍着轮椅就往下滚,因为大师兄那天杀的口中的“食材”是几十味珍稀乃至濒危灵药。符阵术士们默不作声地合作起来,没办法,其中很多材料也可以用来布置威力强悍的大阵或者作为实验材料。和林花谢走同一个路子的剑修拳修枪修们也是眼睛一亮,大师兄都觉得好的东西,自己吃了肯定也能功力大涨啊!
于是比赛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剩下区区七里长的赛道根本消耗不了林花谢多少体力,大师兄依旧在加速,但是轮椅材料的强度极限终究限制了发挥;各系学生纷纷团结起来,将全部灵力传给实力最强的代表选手,立刻便有七八辆轮椅从后方接近了林花谢。而柳扶风开场时在中上游厮混的目的也终于暴露,不少跟他擦肩而过的轮椅忽然失去灵性,在地上疾行一阵后散了架,而这些灵性转化为灵力被他遥遥吸纳,再次跟了上来。
就这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时不时有人惨叫着被遣送回原点,不断有人被【雷峰夕照】自带的雷劫当头劈中,而最后夺魁的选手足足有四人。陈萍最后一个急降的陡坡上抽出腰带去套大师兄的脖子,另外两名附近的选手纷纷效仿,三人齐心协力,一边被林花谢拖着前进一边又不管他死活地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在还有三丈到达终点时四人连人带车卷在一起滚动冲线。
这四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一路撞断了两棵树才散架,各自趴在地上,此时第五名李岩清姗姗来迟,第六名柳扶风施施然抵达终点。决出前十之后,赛道上人仰马翻的男女老少们也不再着急,安全第一地往下驶去。
待最后一位小师妹和病友们团圆,【雷峰夕照】的通体光晕忽然一变,沐浴在其中的断腿门生们纷纷露出享受至极的神情,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然后,白燕宣布这是宗主特意为每一名选手准备的奖品,让大家恢复伤势再接再厉,今后记得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众人朝【平湖秋月】拱手道谢,前十名才去领奖。其实柳苏安的确只是为了让大家记住教训,原本是准备打完就给恢复的,看这群伤员乐颠颠的样子,才气得晾了他们几日。
四个第一名平分了前四名的奖品,林花谢拿到手左右看看就果断地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果子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大声赞美真好吃希望将来实现量产。陈萍几人看他生吃五百年灵性的朱玉果看得肝疼,都转头不看,却也都没说什么。林花谢绕到她们跟前,手腕一翻又摸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果子,道:“展示一下新学的障眼法嘛,果子我吃了也没用,各位师妹拿去吧。”
那几人呆住了,陈萍沉吟片刻,悄悄给他塞了个锦囊,朝柳扶风挤眉弄眼,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说大恩不言谢,大师兄将来求亲被宗主打了,我们给您做药膳。
于是林花谢大手一挥,叫道:“各位师叔师姐师妹师弟,择日不如撞日啊,大师兄我今天要去找宗主商量人生大事,届时有没有朋友愿意帮我说两句好话,日后必有重谢!”
本就火热的气氛再次被点燃,一群看热闹的不明所以的都簇拥着大师兄往【平湖秋月】而去,一路上不断地有没受伤的新老师生挤进队伍凑热闹,还有人掏出乐器开始敲锣打鼓吹唢呐,搞得好像已经跳过一干步骤进入了迎亲环节,只是这新郎官一身白衣实在不太吉利。
一众师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飞景苑,柳苏安正在院子里翻看这十几年来的扬眉宗发展报告,扫了众人一眼,转过来道:“什么事?”
就见林花谢大步上前一个滑跪,抱拳道:“师娘,弟子有要事启奏!”
众人屏气凝神肃然而立,萧蔷和徐慕伸手去龚玉兰的兜里掏瓜子;白燕等几个神棍从大袖里掏出半个瓜来。
林花谢严肃道:“我要举报小师弟。”
众人仰倒,原本柔情微笑的柳扶风大惊,一收折扇跳起来叫道:“什么?!你不是说要求亲?!”
“一件一件来!”柳苏安喝道。
柳扶风闭了嘴,控诉地看向大师兄。林花谢严肃道:“是这样的,小师弟为了给弟子治病,与我一同进入天兵【江山如画】,回溯当年历史,化解谢林、柳生留下的心结。那之后,弟子完成了灵肉同步修为进步,小师弟却是有些不对劲。弟子怀疑他和柳生的残念起了冲突,久而久之,怕是有被夺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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