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得不错,既知道是毒物,你就这么放心的让朕每日用下去?”文昭的语气里藏着些许莫名的笑意。
云葳小声嘀咕:“不全是毒,曼陀罗本就有抑痛麻痹的用途,且中毒需要很长时间,旦夕无事的。”
文昭苦涩哂笑:“左右朕一时半刻死不了,朕中毒不治的风险远低于你贸然谏言的风险,是以你权衡一二,为了自己安生舒坦,便瞒下了这个事实,留待日后寻到良机再抖搂,是也不是?”
云葳哑然,把心思刨析透彻,摆上明面,听起来实在有些残忍无情,但这却是事实。
“朕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文昭施施然踱步去了床榻前:“先前是朕误会你的心意了,对么?那晚…非是你默许朕的行径,而是惧怕朕的威权,不敢不从,加之念音阁事发,你故意逢迎朕意欲求得宽赦,对么?”
云葳的指尖扣进了掌心,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那晚的情绪过于复杂,她至今也分辨不清。
“退下吧。”文昭未等来回应,无力又落寞地摆了摆手:“这几日不必当值了。”
“陛下呢?”云葳抬起垂了半晌的沉重头颅,转眸紧盯文昭的背影,问出了连日来的困惑:
“那夜您为何没回寝殿?您把臣当什么?发泄耍弄的玩物吗?三年前,您为何丢了所有臣碰过的床品?您的示好,是在强忍着对臣的厌恶,碍于臣有丝毫利用的价值,与臣逢场作戏吗?”
文昭背在身后的一双手悄然攥成了拳,云葳一连串的问题令她颇觉意外,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大殿内静得出奇,云葳等了须臾,见一贯舌灿莲花,甚至是咄咄逼人的文昭默然无言,她心头一紧,难掩失落的低语:
“臣僭越了,臣告退。”
神伤怯弱的话音刺痛了文昭酒后敏感的神经,她错愕,回身望去的视线亦透着未曾回过神来的怔愣——
云葳已然自地上爬起,头也不回的决然攀上了把手,正欲夺门而逃。
“小芷!”
急切地呼唤脱口而出,文昭与云葳皆是一愣。
一个在怔愣自己下意识不受控的话音,一个在诧异文昭突兀的轻唤是为哪般。
“今夜留在这儿别走,朕心情低落压抑,你陪着朕可好?”
第67章 雨夜
春雨淅沥, 落红遍染清池。
寂静的廊道下,槐夏与秋宁附耳攀谈:“陛下烦闷至此,竟还有闲心把云侯拉来寝殿寒暄,当真新鲜。”
秋宁嘴角抽搐了须臾, 脑海里乍现自掖庭狱出来那晚, 文昭与云葳二人过于亲昵的动作来。
槐夏推了下她的手肘:“嘿, 与你说话呢, 想什么呢?”
“有人给陛下解心宽,你我也省心, 多好的事儿。”秋宁心不在焉的敷衍。
槐夏向她投去了满目狐疑的审视眸光, 阴阳怪调的调侃:“秋总领当真如此想?”
“路槐夏,路司言,您是否过于清闲了?”
秋宁咬牙切齿地回应了她的阴阳怪调:“若闲来无趣, 我明日与陛下说道一二, 把我手里差事分你一半儿。”
槐夏身子激灵一下, 搓了搓臂弯:“免了,落雨有些冷。你守着,我加件衣裳去。”
秋宁听着簌簌雨声, 深感百无聊赖,侧身半倚阑干,虚离的眸子扫视着大殿内悦动的烛火光晕。
云葳在门后踟蹰良久,垂眸看着脚下被火苗拉长的飘忽倒影,脑海中一团乱麻。
“臣回去给您取药膏,昨日做好了,没敢送。”云葳沉吟良久, 才扯出一个逃离大殿的说辞。
“朕现在亟需的不是外用的伤药,你该清楚的。”文昭立在床边没有动, 语气轻飘飘的。
云葳紧了紧小拳头,终究斗不过心底的渴慕,硬着头皮回转身子,立在了离文昭数米远的屏风外。
“今夜闲来无事,我就等着看,这不出五步的距离,你要用多久,才舍得迈步走近我。”文昭在床榻的边缘落座,眸光虚虚地落在了身前,好似在凝视地砖,又好似只是放空。
云葳意外,文昭竟改了自称,这约莫是文昭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全部的身份羁绊,淡然做此称。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交错纠缠,她有些分不清了。
文昭待她,可能与她对文昭的感情一样,真假混淆,自己也拎不出头绪来。
文昭此刻也是心神不宁,若云葳全然是被迫应付,又岂会把陈年旧事挂嘴边,大着胆子质问她?
可云葳的心如磐石,时常虚离淡漠,好似颇难与人亲近,遑论敞开心扉了。
五步的距离不过咫尺,咫尺却又何尝不是天涯?相识三载,彼此的猜忌提防,动辄不合时宜冒出来的君臣悬殊地位的规矩考量,便是咫尺天涯的例证。
“臣也等一个答案,等一个真心接纳臣的人,接纳臣皮囊下的全部,虚伪,做作,任性,不安,执拗,疏冷,自卑,怯懦…”
“够了!”
文昭愤然起身,将云葳的话音打断:“朕从未见过哪个人,诋毁自己头头是道,喋喋不休!”
“可臣便是如此,臣与您云泥之别。”
云葳垂首盯着翘起的鞋尖,一双手的指尖写满不安,用力捏来捏去:“年龄,阅历,出身,感情…臣与您的差别太过分明,此生都望尘莫及。臣看您,好似人望月,美好却虚幻,不是吗?”
她怅然轻叹,话音似濯濯清溪:“清晖照万人,臣只是得沐月华的万千之一。事实是可望不可及,可心里却起了荒诞的贪恋,妄图将一轮冰魄据为己有,是臣肖想太多,是臣错了。”
“口气不小。”文昭轻嗤一声,缓步走近了云葳:
“云泥之别?为何要将各有归处的云泥强行作比?我非高悬天际的圆月,你也非混迹泥淖毫不出挑的尘埃。你我血肉之躯,皆是神明眼底渺小如蝼蚁的众生。我们唯有身份差别,其余掣肘,都是你的借口罢了。”
“这便是了,臣没有资格主动走向您,而您若有心走近我,却轻而易举。”
云葳安静地瞧着文昭信步行至她的眼前,在心底默默数着文昭靠近她的步调,直至鞋尖相抵,才狡黠地抬眸,与人莞尔一笑,嘴边浮现一个轻浅的梨涡,与那淡笑一般,似昙花瑰丽,稍纵即逝。
文昭眸光一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竟被这狡诈的小贼摆了一道。
“甚好。”文昭斜勾朱唇,哼笑轻语:
“你既有心力耍弄这些诡谲伎俩,便说明你的心态远比显露在外的强大百倍。朕偏生喜欢如你这般摸不透看不穿的鬼灵精,不如今夜就让朕好好参悟参悟你这小妖孽的心绪?”
“不敢当。”云葳试探得逞,便悄然往后闪了身子:“陛下今日忧思郁结,该早些休息。”
凡事都该循序渐进,过犹不及,轻而易举攥到手里的物件,永远不会被珍惜回味。
文昭无声地弯了眉眼,玩味的笑靥直达耳根:“撩拨够了便想逃?天底下哪儿有这等占尽便宜的美事?人不大,心思百转千回,谁教你的?”
“臣岂敢撩拨陛下,这是大不敬。”
云葳眉目低垂,装得乖巧谦卑,悠悠拱手一礼:“您问话臣答话罢了,并无什么婉转心思。桃枝等着臣呢,再耽搁,她要担心的。”
“表面恭谨心底叛逆,这叫阳奉阴违。”
文昭淡然凝视着云葳,话音自唇齿间缓缓飘散,漫不经心地伸了手指去够云葳的侧脸。
云葳思及文昭漫身的酒气,有些慌乱的往后退了两步。
“躲?”
文昭尾音上扬,口吻却透着三分压抑,修长的手指凌落于半空,难掩突兀。
云葳不安地闪动着眼睑,一时竟不知所措。方才热血上涌,感性作祟,此刻她的理智回来了。
“你这是欲迎还拒?好玩么?”文昭收回了手指,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云葳疯狂摇着脑袋否认。
“秋宁!”文昭快步往外走去,立在殿内扬声呼唤。
“婢子在。”秋宁几乎是闪现在了房门处。
“备沐汤来,朕要沐浴,不必命人伺候。”文昭吩咐完,复又探身回了卧房。
秋宁的思绪零乱,茫然眨了眨眼,仓惶逃离了大殿。
比秋宁更零乱的,是石化在原地的云葳。
“给朕更衣。”文昭立在屏风后,展开双臂候着。
此刻,殿内除了云葳,再无旁人。
云葳阖眸,倒吸了一口凉气,以同手同脚的诡异姿势,慢吞吞地擦着地板磨蹭去了文昭的身后。
颤抖的小爪子攀上文昭腰间的玉带,蛮力撕扯了半晌,都没找准暗扣的位置,反越收越紧,勒得文昭悄然攥紧了拳头。
“你活腻了?”文昭咬牙切齿,觑眼挤出了一句威胁:“再扯一下,爪子给你剁了!”
云葳的手停滞在半空,再不敢动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外间殿门开合间,秋宁探身入内,是来送沐汤的。
云葳脚踩猫步一溜烟飞扑了过去,朝着人连比划带挤眉弄眼的,总算诓骗着秋宁近前伺候文昭去了。
眼见秋宁轻车熟路的给人下了玉带,她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溜出了大殿,随即冒着淅沥的雨帘,撒丫子逃之夭夭。
待秋宁绕去文昭身前,给人解衣领处的暗扣,文昭才惊诧发觉,眼前人竟被掉了包。
她匆匆转身去瞧,殿门大开,哪儿还有云葳的半点儿影子?
“半刻,把人抓来,否则你去院子里醒醒脑。”
文昭待人给自己换好衣衫,淡然甩了袖子坐去床榻上,冷声吩咐着秋宁,顺带赏了人一记眼刀。
秋宁心肝一颤,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入了廊下便问:“方才云侯跑去了何处?”
小宫人一脸懵,抬手给人指了个方向,就见今夜第二个下雨不打伞的傻子冲入了雨帘,跑得比先前那个还快。
顶着冰凉的雨雾,秋宁一把攥住了云葳的胳膊往回拽:“跟婢子回去!”
“秋姐姐,我不能回,哪有臣子伺候陛下沐浴的道理?你救救我。”
云葳倒退两步,疯狂撕扯着衣袖。
“你不回去我得玩完儿,你救救我成吗?云侯,小祖宗,跟我回去吧。”
秋宁被雨水淋得难以呼吸,云葳却如泥鳅般挣扎不休,她无奈下一把压住云葳的肩头:“云侯,得罪了。”
“嘶…”云葳倒吸一口凉气,却还在试图引诱秋宁:“秋姐姐,陛下醉了,你不能眼睁睁看她醉酒胡为。”
“跟醉酒的人没道理可讲,她酒醒会忘了的,你多担待。”秋宁拧着云葳的胳膊,押着人往回走,语气决然。
于是,半刻后,两个落汤鸡般狼狈的人互相拉扯着现身廊下,惊得槐夏瞠目结舌。
“我这样子没法见陛下,你把她带进去。”
湿透的秋宁揪着云葳的衣领,把人塞进了槐夏手里,掉头就走。
云葳冲着不明原委的槐夏疯狂摇头,指着殿外低语:“放我走。”
“不敢。”
槐夏实话实说,推了云葳入内,一句话没跟文昭说,飞速合拢了殿门,领着宫人倒退十步远。
文昭一步一步,慢悠悠靠近了浑身湿透,贴在门边瑟索的云葳,仿佛一只盯上无路可逃小老鼠的胜券在握的狸猫,眼底的眸色犀利又透着玩味。
“这么急不可耐,看朕要沐浴,你便冲去雨里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文昭挑了云葳额前的一缕湿润发丝在手,眉眼间皆是笑意。
“陛下,莫打趣臣了,玩笑开不得。”云葳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慌了,还是被雨水冻得。
文昭冷哼一声,徐徐轻语:“既不肯伺候朕沐浴,朕也不便勉强。可热汤已备下,不若…朕给你沐浴好了。”
话音方落,文昭拇指与食指交叠,稍一用力,便扯着那一小撮头发丝,把云葳拽了个趔趄。
如此拽着人走了几步,文昭反手捏住云葳的后衣领,甚是粗暴的上下一扯,“呲啦——”一声响,云葳的一身水蓝色绸衫顷刻分作两坨湿哒哒的软布,垂落于地。
云葳惊慌下蹲,胡乱地捂着暴露于空气的身子,却是捉襟见肘,自顾不暇。
文昭指着身前的浴桶,虚离眸光盯着蒸腾而上的水雾,沉声道:“进去,等朕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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