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虽距离帝京很近,但是中间隔着一座山, 入京并不方便,且常年少雨,终日沙尘。这地方并不算富裕,但如今看着郑覃却好似暴发的商户, 一身的商贾气息。
想当初郑覃也并非如此自在,更无权无势,而后其外甥女苏氏嫁入闻家, 苏家便靠着闻家的扶持才有了些盼头。但当初闻家虽在帝京中有极大的体面, 对苏家的扶持却也只是微乎其微。闻家看重苏老将军在军中的威严, 也看重郑覃手里的兵, 因此才勉为其难结为姻亲,但此后苏家便犹如闻家的狗。
后来郑覃得知李南淮欲纳他入麾下, 他便一力助新帝登基, 自那时才有了势力, 成了从龙之臣。
他一贯行事乖张, 如今将宁枕山绑进了自己府上, 却丝毫不见紧张。
“宁大帅, 从前只听闻你身死西凉关,这不是活得好好的?”郑覃手臂撑着桌子。
宁枕山被安排了座位, 犹如受招待的宾客一般受着郑覃的礼遇,却冷着脸道:“观察使将本将绑到这里, 竟是为了请本将饮酒。”
“并非是绑, 我是在请你。若非宁大帅回京不能携带大军, 只带了一小支队伍, 凭我也请不来你。”郑覃轻笑,“宁大帅,当年你可是朝中猛将,受命驻扎青甘,却没想到天降横祸,李文弘死了,你也在不久后遭遇伏击。朝中皆道你死了。你可知当年李文弘被安上了叛国的罪名,你也险些如此,没想到受忠帝不仅没有将你与李文弘做同样的处置,反倒给你加爵,保你的家族亲人一世荣华。你说,凭什么你与李文弘不同。”
宁枕山饮下一口酒,“我名重善,宁枕山已与我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郑覃大笑,“若真的再无瓜葛,你为何还要回京?你的一家老小都在帝京,陛下恩准你回京探亲,可你如今在我这里耽搁了这些时日,他可曾问过一句话?”
“朝中事务繁多,陛下准我回京,已是恩情。本将当年死里逃生,只不过是运气好。”
“运气是一部分,宁大帅自己的本事也是一部分。我请宁大帅到府上,是因为多年仰慕,可宁大帅受命驻扎西北,我也没有机会请宁大帅过府一叙,正巧宁大帅回京经过通州,我怕宁大帅小心谨慎不愿意来,这才出此下策。”
宁枕山饮了一口酒,“若你请本将,本将自然不会推脱,何必专程带人拦了本将的路,还说并非有意。”
“宁大帅这话可真是寒了我的心。”郑覃眉眼犹如野虎,声音浑厚。他随意散漫地举着杯,“你我皆是陛下从龙之臣,本就该如兄弟一般,那日不过是为弟者为了请兄长来此而耍了一个小手段,宁大帅何必记挂于心?我请你居于府上多日,实在是这些日子腾不开手脚,一直没有时间请大帅饮酒,直到今日才有时间,宁大帅总不会像妇人一般记恨上我了吧。”
“本将倒也不至于记恨上你。”
郑覃爽快的笑道,“那就好!以宁大帅之功,就算你没有及时回京,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本将此番回京,并无大事,陛下自然是不会催促。”
“哦?”郑覃侧着身子,“那是为何?”
“不过是京中妻儿想念,陛下特许本将回京探视。”
宴上舞女妖娆多姿,个个俊俏,郑覃扫视着它们,时不时微微眯眼。“妻儿在你我这种人身上一贯都是负累,若是一生不娶,不论如何闯荡都不会记挂着什么,像我这般,若是哪日死在沙场上,家中不必留一人寡居。”
几个舞女舞到了郑覃身侧,像蛇一般缠在他身上,他便随手端起酒杯灌进她口中,惹得她脸红口辣,他便放声大笑。“不过宁大帅定然是与我不同,像宁大帅这般死里逃生,与家中夫人的更该是彼此珍惜,恩爱非常。”
宁枕山与宁夫人成婚十几年,而他在京中时日却是少之又少,自然十分珍惜。
郑覃抚摸了几下几个舞女的脸,道:“不过,当初宁大帅险些被诬而保不住一家老小,幸好受忠帝愿意记得你为北明立下的战功,才保住了你一家人。如今宁大帅戍守西北,即便是不回京,京中也有人替你照顾你夫人与孩儿。”
宁枕山手中握筷,没吃几口东西,却因这句话而停住手。“陛下对本将恩重如山,京中家人仰仗陛下才得以安宁。”
“当然是陛下替你照顾宁家。”郑覃摸着细滑的脸蛋哼笑,一只手不自觉箍住一个舞女的腰往自己怀里带。“当年陛下还是青甘世子,李文弘将世子丢在帝京,带其余族人在青甘驻守,不就是仰仗皇帝对世子的照顾吗?朝中皆道李文弘会反,可有世子在帝京为质,他当真能反得了吗?”
郑覃怀中得女子被挠得哼出声音,宁枕山不愿看过去,便自己喝着酒。
郑覃的脸像是喝酒喝多了而通红,喘着粗气道:“树大招风,李文弘就是一个例子。当年朝廷最怕的就是李文弘带兵回京,因为他手中的兵足以掀翻整个帝京。如今的你我回不了京,回不去的。”
“你是通州观察使,本就该驻守通州,有苏家在帝京便足矣。”
郑覃手劲忽然打了,捏的怀中的娇女疼得叫了一声。郑覃声音粗犷道:“真他娘的放屁!苏老将军老了,不足为用,身在帝京享的福,靠的不都是我在外一刀一枪的搏杀?”
宁枕山从郑覃话中听出了他的意思。京中有质,将军在外便不需回京。京中无质,将军自己便是质。
郑覃一口饮下一杯酒,“宁大帅,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名唤重善,可帝京中的人并不知道你是重善,你若回京,除非是西凉关的孤魂野鬼回来了!”他大笑,“若非如此,就是你根本没死,你身死的消息是假的。你不仅活到现在,还带着陛下在西北的军队回了京。你说京中人是否会想,陛下当初顺位也是假的?”
他眼神瞥向那边的宁枕山,“若真是顺位,留你何用?若不是顺位,而是篡位,帮你瞒天过海倒是有用处的。”
郑覃一语点破,让宁枕山忽地神色一怔,捏着酒杯沉沉道:“不该回京。”
郑覃醉于香怀,喃喃道:“不该,当真是不该。”
宁枕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若是就此驻在西北,再也不会京,大概会安然一生,哪怕是死于沙场。如若回了京,李南淮便不得不替他安排,让他以一个新的身份回来,到时候想瞒也不容易。
他是不该回京的。
宁枕山沉声喘了口气,见宴中笙歌艳舞,不自觉皱了眉。
这时候外面来了通传,侍卫急急忙忙进来了,道:“将军,外面来了位帝京的人,说是朝廷命官顾濯。”
郑覃醉着大喊道:“管他娘的顾濯李濯!今日我这里有宾客,叫他明日再来!”
“将军,已经在门外了。”
郑覃一拍桌子,将怀中的人推开,只闻宁枕山道:“这个顾濯确实是京中人士。”
郑覃瞬间清醒了一些,问道:“此人如何?”
“乃陛下肱骨,”宁枕山喝了最后一口酒,搁下酒杯,“不过,此人阴险狡诈,当年陛下从狱中活着出来,是因为他,后来陛下在帝京为官也是仰仗着他,再后来陛下南征,手握重兵归来,还是因为他。他蛰伏在受忠帝跟前多年,乃受忠帝近臣。”
“曾经的受忠帝近臣,如今的朝廷肱骨。”郑覃若有所思,“请人进来。”
宁枕山起了身,道:“他与我相识,我若在此处,怕是不方便你们交谈。”
郑覃派人将宁枕山带了出去。
郑覃微眯着眼,撑着头伏在桌上,见来人身姿挺拔,蜂腰猿背,看着平常,倒也看不出来是个狡诈的人。顾濯身边跟着一个身姿细瘦的人,衣着素朴,郑覃不自觉顺着那人的脚往上看,却只见一面将脸挡得严严实实的帷帽。
“这是哪家的娘子,为何不露面?”郑覃故意玩笑道。
“郑将军不是先看见本官,倒是先看见了本官身边的人。看来这酒喝的不少啊。”
第89章
郑覃张着手臂, 叫人给顾濯安排了座位,道:“烈酒!顾大人今日可要陪我喝一杯。”
顾濯瞧见了对面还未来得及收拾掉的残局,道:“将军今日家中有客, 看来本官来的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也已经来了,大不了我将那客人赶走就是。哪里的客人也抵不上顾大人尊贵。”
那位置是宁枕山坐过的地方,郑覃将宁枕山虏来,却好吃好喝地待着, 果真是如顾濯猜想的一样。
侍女给三人斟了酒,纷纷退到一边。郑覃举杯敬顾濯,道:“往日便听闻顾大人仪表堂堂, 今日一见, 确实不凡。”
“本官与将军从未见过, 将军能识得本官也是不容易。”
郑覃姿态放荡, 肤色黝黑,脸上黑中透着红, 明显就是已经醉酒的样子。
“欸, 我虽身在通州, 却并非在帝京毫无人脉。我苏家虽然不算家世显赫, 却有闻家这等姻亲, 若我想识得顾大人, 应该也不算难吧?”
“闻家在帝京虽有根基,但到底是闻家的。”顾濯瞥了一眼迷糊中的郑覃, “本官来通州自然不是为了闻家,而是将军你。”
“通州势弱, 帮不了你什么, 当然, 也不缺什么。”郑覃撑着脑袋, “通州仰仗的是陛下当初的恩惠,闻家算什么狗屁东西?”
郑覃与闻家虽是姻亲,但他一贯看不起闻家。闻家有权有势,便能随意指使苏家为他做事,郑覃早有不满,但只能忍着,直到李南淮即位,郑覃趁着那机会广纳将士。
他手里有当年受忠帝送往青甘的军械,那是一批帝京的工匠做出来的军械,有能够百步穿杨的强弩、削铁成泥的利刃、多筒火铳,多的是边境将士没有的东西。
是以,他当然敢在任何人面前编排闻家。
“闻家确实不算一个值得放在心上的,”顾濯轻笑一声,“这世上谁有兵,谁便是主子。闻家当初靠的是裴钱的提拔,后来裴钱死了,他做了缩头乌龟,侥幸保住一命,不过这条命不过是苟活而已,他与裴钱的牵扯终究会报在自己头上。”
若说与裴钱有牵扯的不只是闻家,他郑覃也是其中之一。曾经是为了能在北明有一个立足之地,后来转而跟了李南淮,也是为了自己。跟着谁有好处吃,他自己掂量的清楚。
郑覃道:“闻家苟活于世,靠的是我外甥女做了他家儿媳,更靠的是苏家手里的兵。若我苏家在朝堂之中有立足之地,还用得着闻律这个王八羔子!”
“在朝中有一立足之地并不难,有兵,有钱,足矣。”
郑覃往前撑着身子,“那我要是没钱呢?”
顾濯笑了一声,“对将军来说,钱的事情轻而易举吧。”
“通州甚穷!一不打雷二不下雨,通州虽背靠帝京,可一座山便将所有油水都拦在了帝京。你说我有钱?怕不是在说梦话!”
顾濯道:“本官是带着钱来的。”
郑覃猛然一顿,略带小心地瞥着顾濯。他知道顾濯阴着呢,他带来的钱能给谁,是真是假都说不准。
郑覃虽然狂放,但也是个谨慎的人,顾濯如此一说,他便瞬间有了戒备之心。顾濯便道:“不过,到哪里也没有白给钱的道理。本官想与将军做一桩生意。将军手里可有军械?”
他手里是有军械,不过除了当年安排他把军械掳走的裴钱,便只有楯州知晓。这月的粮楯州到现在都还没有运过来,难不成楯州当真投靠了朝廷,还把军械一事给吐了出来?
“我手下将士数万,自然有的是军械。不过顾大人并非武将,我也没听闻朝廷派你买军械,你要军械做什么?”
“本官有的是钱,就差兵。将军以为本官要做什么?”
“可你在朝中地位已是稳固。”
顾濯道:“没有人愿意安于现状,正如将军不愿屈居人下一样,本官还没有做到上不可再升。”
顾濯言语直白,他说什么便就是什么。他既然这样说了,便是要告诉郑覃,若他肯卖军械,日后必不会受亏待。
郑覃似笑非笑般打量着顾濯身边那人,哼哼笑了几声,“你打算用多少钱买?”
“本官手握裴氏在北明的所有产业,百万千万都拿的出来,就看将军肯不肯卖。”
郑覃微微眯眼,他的脑海如浪涛翻涌,许久才从口中喃喃道:“裴氏产业……你是裴钱的儿子。”
这一身的狡诈,难怪。
郑覃自跟了李南淮之后便决计不会再与裴氏沾染关系,当年与闻家结为姻亲是他走的最错的一步。李南淮痛恨裴氏一党,早晚会将闻家除掉。若他能大义灭亲,暂且苦了自家外甥女,将闻家推下朝堂,那他苏家便是一大功臣,日后在北明便是一大世家。
顾濯既然是裴钱的儿子,如今大费周章怕不是要反。
郑覃道:“顾大人太高看我了,任你有一座天宫,我也拿不出军械卖你。”
顾濯只淡淡拿起酒杯,只闻身边那位一直不语的公子开了口。“将军不缺钱,因此看不上我们手里的钱。那不知我们手里的粮食能不能买下你手中的军械。”
听闻粮食二字,郑覃醒了半分酒,他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楯州不往通州送粮食,大概不是因为楯州投靠了朝廷,而是易了主,到了顾濯手里。
郑覃道:“顾大人与我谈条件,粮食事关将士的命,你是要拿他们的命与我谈。”
顾濯看过去,淡淡道:“粮食是本官的,将士是你的,命也是你手里的命,与本官无关。这些粮食,将军不要,有的是其他人愿意要。”
奸诈,真是奸诈。郑覃大笑,“没想到顾大人竟是视人命如草芥之人。你要什么军械,我手里都有,可我并未看见实打实的粮食。你若现在就要军械,那你便要将粮食即刻运到我的面前。”
顾濯缓缓望向外面,道:“将军现在应该是能看得见的。”
郑覃喝酒喝的有些头疼,但也不算醉得厉害,他顺着顾濯望向的方向一看,只见一片茫然,哪里冒起了烟。
他寻了半天也没寻到粮食在何处,正想着顾濯这厮定是在骗他,却忽然见那烟如倒流的飞瀑一般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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