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渚清慌忙抬头:“老师,您没……”
方裘只是抬手制止了他的话音。
“弑青也不会对你失望。”
“他……”方裘转头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枝桠的关节粗糙,透着浓浓暮年之气。
“他失望的对象恐怕是自己。”
裴霁以死亡,蛮横地留在了林欢的生命里,也占据了邹渚清部分的心。
而周弑青,不该开始,仓皇结束。自始至终,他谁也没比过,谁也没得到,孤独一人而已。
第14章 存在
周弑青电话打过来时,邹渚清刚刚从医院离开。
“人刚走,你晚了那么几分钟。”方裘吃着邹渚清走之前削好的水果,慢慢悠悠道。
电话那头,周弑青嗓音有自己没察觉的不安:“他有说去哪儿吗?”
方裘道:“小清要回剧组看看。”
回方裘的剧组,回《狂放》诞生的地方。
周弑青的呼吸不自觉微颤,他压低了声音,没能控制好情绪:“从这里到欧洲要飞多久!整个剧组都在等他一个人!什么时候了还在任性!”
“弑青。”方裘只是淡淡地喊了周弑青一声。
周弑青握着手机的手仍在用力,呼吸一下比一下重。方裘的声音像是一盆冷水,一泼,便让冷静和理性重新争夺起周弑青的控制权。他压抑住了内心的所有,就这么和方裘隔着电话沉默。
终于,他几近是自暴自弃地说道:“对不起,方导……我没控制住。”
无数的情绪,压抑的、痛苦的、不舍的、不甘的……它们原本被自己的主人像文件一样分门别类整理好,静静躺在心脏的最深处,无人察觉,不见天日。可邹渚清的背叛像洪水,摧毁着周弑青。那些酸沉的情绪于是便张牙舞爪,争先恐后地冲出来要填补主人的缺口。
多少知道邹渚清与他内情的人都以为自己看的很明白。周弑青冷静、成熟、深思熟虑,是这段关系的掌控者。可天下哪有那么多看看就明白的事。
从始至终,感情的开关都被牢牢握在邹渚清的手里。
周弑青清清楚楚,邹渚清是个艺术家,艺术家总是疯魔的。他知道邹渚清分不清自己爱的人是谁,错把对裴霁的爱施舍给了周弑青,以周弑青为养料,养出了那么美的林欢,那么肆意的自己。终有一日当他分清了完美的裴霁和不完美的周弑青时,他会头也不回的选择离开。
周弑青从不患得患失,从不担心忧虑,是因为他从来就是绝望的。他从一开始就望到了故事的尽头,但却因为一句不甘心而执拗地仍选择开始。
他周弑青是别人口中的天才,他骨子里有艺术家的桀骜和孤高。他凭什么比不过裴霁?一个死人,凭什么比得过和邹渚清朝夕相处的周弑青?
他不想认,哪怕是抽身离去一次后,他也没有认。
可是这次他想认了。
在他赌上了一颗缝补的破破烂烂的心,以为自己能够战胜裴霁时,邹渚清一个眼神就让他成了小丑。
只是在演戏的他身上找到了那人的影子,邹渚清就不惜放下拍摄,跨越大洋,回到那个人在的地方,哪怕知道根本不可能见到。
“方叔。”周弑青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冷静过,全身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
他不经常这么叫方裘。这是小的时候的他对方裘的称呼。此刻的他眼里,方裘不再是送他成名的大导,而是频繁出现在自己童年的长辈。
他呼出一口浊气:“我累了。”
命运早已给他们安排了终章,他从来信命。
像是濒死的人最后一定要求个答案一般,他用最后的力气去问那个在他看来可以信任的长辈:“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
“不属于我的东西,不该惦记。”
周弑青在问,可语气却那么肯定。
“你是错了。”方裘忽然对他说。
周弑青愣了下,随即扯了下嘴角,那是自嘲的弧度:“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方裘情绪突然激动,“你年纪不大,怎么就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了?”
“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自己看的最明白了?”
方裘第一次对周弑青发火,他丝毫情面不讲:“你叫我一声方叔,敬我是长辈,看着倒挺信任我的,实际我想什么说什么,你一点不琢磨不听。”
周弑青刚要开口,方裘就给他堵了回去:“你别打岔!”
方裘水果也不吃了,撑着坐了起来:“你觉得别人看不明白你们俩,也觉得我跟他们一样吗?”
“林欢跟裴霁那是我造出来的角色!你和小清是我一点一点带出来的,一个像我儿子,一个比我儿子更亲!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也没人比我更盼着你们好。”
“我拍过无数刻骨铭心的感情,我见过太多因戏生情的演员,那种幻灭的痛苦我见识过,我手底下任何一个演员我都心疼着生怕他们也受了这种伤痛。”
“但是弑青,小清的手是我握着放到你手心里的。”
“不是他心里有你,连我也无法撼动,你们俩在一起我会是第一个反对的。”
周弑青很想动摇,可他做不到。
“方叔,我不明白。”周弑青依旧执拗,守着自认为对的判断。
方裘直骂:“你个死脑筋!”
他叹了口气,这口气,让他好像瞬间卸下了所有力气,又成了那个病床上患着重病的老人。
“你们俩还没在一起时,我就看出来了苗头。”
“我知道其中利害,想跟你们好好谈谈,但那时候你们俩都太沉在角色里,连自己的感情也没理清。”
“再到后头,你们俩遮掩都不遮掩了,腻歪劲儿隔着一个剧组都能传过来了,我知道可能要坏事儿了。想着你更理智,能想明白怎么一回事,我就先找了小清。”
“我问他怎么看裴霁。”
周弑青几乎能代替邹渚清回答这个问题了。
“温吞、沉默却又温暖、灼热。是世间的最最美好。”方裘道。
果然。周弑青笑笑。
方裘接着道:“我又问他怎么看你。”
周弑青呼吸放轻……
他在紧张。
“他脸上立刻挂上了笑,那笑,我那么大年龄看着都发酸。”
方裘摸了摸胳膊,像是回味起了当时的感觉:“他对我说,你是能让人疯狂的存在。”
周弑青愣在电话那头,久久没能吱声。
“觉得不可思议?他能对我个老头子说这么肉麻的话,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林欢对裴霁有想疯的欲望,可他的欲望永远在克制。他眼里的裴霁更像是他欲望的牢笼,引诱他的同时,存在的本身又是一种告诫。林欢不会用这种话话形容裴霁。”
“说这话的只能是邹渚清。”
“我那时就隐约感觉到,他心里头是有数的。但我需要一个证明,所以我没让他跑了,我接着盘问他。”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现在入戏太深了,我都已经没办法分清楚他和林欢了,他怎么可能分清楚你和裴霁。”
“但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周弑青嗓子发涩,他哑着声音问:“怎么?”
方裘笑着答道:“他说他知道他不能。但无论如何,也想让你感受到哪怕一点点邹渚清对周弑青的爱。他说他会努力学会用心去分辨,他说你不会让他迷失,你是他的钥匙。”
“弑青,他很努力地想要属于你。”
请你再等等他,再等一等。
周弑青捂住手机听筒,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仿佛这样他的一切判断都还是对的,他仍能及时止损,抽身离开。
他咬着牙,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因情绪的起伏变化太过明显:“方叔,你说的,我不会信。”
“他怎么想的,怎么爱的,他得自己说给我听。”
说完,他潇洒地挂断了电话,人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坐在椅子上,双手将脸深埋,像要让自己的一切心绪与世隔绝。
又坐了不知多久,潇洒冷硬的周影帝站起身,提着包溜到了导演的大棚下,请了个半天的假。
“干嘛去?”夏凯牙疼,一天两个主演全跑了,那他拍什么?
“我去照顾方导。”周弑青不自觉地心虚。
“师傅那儿我请了有两个护工阿姨呢,应该不缺人手了……难不成周哥你也需要开导了?”夏凯一脸惊诧。
周弑青冲他摆摆手:“已经受教了,结果是把方导气着了,我怕老人家心气儿没顺再影响身体 ,过去哄哄照顾照顾。今天拍不成的戏,挤一挤我明天一口气给你过了。”
夏凯现在看着两个因为私情影响公事的人就来气,想也没想就把人送走了。
霸道冷硬周影帝于是冷酷着自觉接受家里长辈的批斗去了。
第15章 疯
南欧的冬天,没有东亚那样寒冷。
在异乡的小镇,没什么人认得邹渚清。他难得一身轻松地走在街道上。
邹渚清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方裘提了一句,自己就真的脑袋一热跑了过来。
或许是他急需要一个目的地,一个能承载他复杂心绪的地方。
邹渚清走向了熟悉的旅馆。
推开门,风铃动。
铃声穿过了他漫长的记忆,拖拽着他回到那个为一个人沉醉的年纪。
那时《狂放》拍摄进行了大半,他几乎成为了所有人眼中的林欢。
几乎所有人,但并不是所有人。
周弑青执拗地守着“邹渚清”。
当他从邹渚清的眼里看见了不该出现的情愫,他选择替“邹渚清”拨乱反正,还给“邹渚清”一个该有的道路。
他对邹渚清避而不见。
他不再与邹渚清共餐,从两个主演住的标间里搬了出来,除了拍戏外不再和邹渚清有过多交流。他甚至还贴心地给每一个“回避”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温柔又绝情。
那时的周弑青自恃理智,想扼杀错误的萌芽,归还不属于自己的那份感情。
可他遇到的是邹渚清。
邹渚清想干什么便干了,想爱什么人便爱了。
被单方面绝交的第十二天零三小时二十四分,邹渚清依旧失眠。
他侧过身看不远处空荡荡的床。那里不久前还能听到另一个人平缓的呼吸。
放弃了抵抗清醒,他坐起身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旅馆大厅的老式钟表微噪,是寂静深夜唯一的声响。邹渚清沉在夜幕里坐在无人大厅的沙发上,听着那声音一下下敲击在心上,如同一声声拷问。
是,他知道自己对周弑青产生了不该动的情感。
可周弑青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人。
周弑青温柔、成熟、性感而自制。会拧眉拉过他拍摄时负伤的手臂,嘴里说着数落的话,手上动作却轻得不行;会冷着脸跟他讲一些演戏的道理;会卷起袖口,用充满力量感的手臂线条挑逗着他每一根神经,又在他情不能自已的时候和他保持距离。
没人拒绝的了周弑青,可邹渚清知道自己不应该。至少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林欢正扰乱着他的心神,裴霁和周弑青的界限暧昧不清。每当他想要踏出那一步,可能会伤害到周弑青的念头便狠狠扼杀了勇气。
周弑青已经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选择,他应当顺从接受。
邹渚清轻笑一声,抓了抓凌乱的头发,认命般站起身,想要回房去接着寻觅困意。可他扭头时,却无意发现自己一直背对着的后花园中有些许光亮。
他并未作声,悄悄朝光亮走去。
然后瞧见了自己最想见的人。
周弑青坐在由大厅下至花园的台阶上,身旁放着一盏油灯。他正拿着笔画着什么,影子投射在纸上,一闪一闪跳动着。
暖黄的光打在他身上,模糊了他分明的棱角,让他显得更加柔和,像印象派油画里晕染出来的人影。
邹渚清靠在玻璃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也跟着光温和起来。
他想起方裘说过,周弑青在法国上学时,修过艺术史也学过画画。周弑青是个文艺又浪漫的人,热爱和艺术有关的所有。他爱画爱音乐,爱哲学家口中的宇宙万物,爱诗人笔下的爱恨情仇,爱摄影家用方寸记录无垠。
这一刻,周弑青和裴霁那么泾渭分明。他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裴霁,他有活着的热爱。
邹渚清想,就这样吧。如果周弑青真的要离自己远远的,他就做一个远远念着他的人。周弑青可以是很多人的,为什么独独要是他邹渚清的?
他这样想着,收回了目光,准备悄然退场。
玻璃门忽然震动发出声响,邹渚清被惊到,紧紧贴回了门框上。
他低头去看,发现是周弑青的背重重靠在了门上。他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被发现,视野却因周弑青姿势的变化而更加开阔。
他于是看到了周弑青的画。
画中的人坐着,手里握着得东西好似剧本,眉眼锋利,五官清冷,眉心皱着,昭示主人并不怎么好的脾气和心情。
那是他。
周弑青在画他。
邹渚清只觉得不能思考,无法呼吸。
周弑青为什么要画他?
周弑青对身后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抬手,拂上了画中人的面庞,从发梢,到眼睫,再到嘴角。
这是他心上人的画像,他亲手画出,灌注了多少无法诉出的情感。
不能开始,不要开始。
理智不断对他做出警告,情感被囚禁,只能依靠这种方式宣泄了了。
他再次注视了画片刻,然后合上画册,提起油灯,起身准备回房。
然后对上了一双红了的眼。
周弑青眼里的惊诧那么明显。他张了张口,神情是邹渚清没见过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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