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少年时期,他都在执着于寻找他母亲。他学生时代所有跟“家庭”有关的创意作业都致力于此,并且态度固执地有些愚笨。池勉和他讲不通道理,甚至他都请不进去自己说话,池勉吼他骂他,撕他作业本多少次都不管用。
池勉从没打过池羽。相反,他自认为是慈父。因为池羽的出生,池勉放弃了国内的邀请,而是接了加拿大的教职,一待就是十年。
五岁那年,池勉和学校的同事们去特伦勃朗滑雪。没人在家照看池羽,池勉临行前才决定带他一起,可池羽遇到雪山就好像是鱼一跃入水,显出了惊人的天赋。
因为池羽孩童时期话非常少,池勉其实一直怀疑自己儿子有自闭倾向。可看到他在冬令营的表现以后,他彻底打消了这些顾虑。他和一群单板双板的小朋友从山上大闹到山脚,一直都在说笑,扔雪球、打雪仗,做trick。回家前那天晚上,他因为舍不得一个叫Max的好朋友,还拽着他的衣角大哭了一场。
之后池羽便求着他送自己回雪场。可滑雪是何等昂贵的项目,池勉起初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么小的孩子,三分钟热乎劲儿,很快就会过去。从冬令营回来以后的池羽好像着了魔,把自己用旧了的滑板拆了轮子和板桥,又用防水强力胶带把靴子捆在板子上,自己做了个简易雪板。蒙村冬雪之后,他就从池勉后院的雪坡往下滑,一个人能从天亮玩到天黑。
可这简易雪板到底是出自一个五六岁孩子之手。终于有一天,胶带断了,池羽从山坡上摔下来,摔断了鼻梁骨,侧脸也被地上的树枝边缘划出来个大口子,得有两指宽。
池勉刚从学校回到家,就看到池羽垂着手坐在家里等,一边脸安静乖巧,另一边脸凶神恶煞,从太阳穴呼哧呼哧流着血。
当时送到急诊,医生们给他缝好了针,又做了一系列检查。结果显示,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可医生们敏锐地发现,池羽有着先天听力障碍,右耳只有正常人听力的百分之三十左右,而他之前竟然从未被确诊过。一瞬间,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第二年,池羽就成功回到了特伦勃朗的滑雪冬令营。六岁的他第一次戴上助听器,世界对他来说,有了不同的波动、节奏和鼓点。他可以清楚地用双耳听见特伦勃朗雪夜树林中疾速穿过的风。
*
惠斯勒的两座大山,惠斯勒山和黑梳山,地理位置上是紧紧相连的。两山之中,惠斯勒的地形更加齐全,适合新手的雪道更多一些,而黑梳山直降的雪道较多,相比起来更适合高级滑手。池羽给新手上课总会去惠斯勒山,而自己滑则多在黑梳山expert only(仅限专业高手)的钻石双黑区域。
赶到救援中心后,负责救援的专业人员并没有让他连夜上山。甚至,他们自己也没有夜间上山救援的打算。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这是理智的决定,夜里能见度太低,直升机什么也看不到,二次甚至三次雪崩的风险都无法评估。道外救援首先要保证救援队伍自身的安全,何况池羽还是个编外人员。
他在山脚值班人员的小木屋里面窝了一夜没合眼睛,酒醒得差不多,还被冻得精神抖擞,几个小时就这样熬过来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终于有人打印了一张免责书给他,一脸抱歉地说,例行公事,上面要求的。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看都没看,就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抄上板子,跟着救援队上山。
黑梳山一侧有多个“Gem Bowls(宝石碗)”,都是钻石双黑区域,一个接一个的悬崖,是自由式高手聚集之地。昨天分别之前,高逸曾跟自己说要去滑Garnet Bowl(石榴石碗)。下午一点的时候,也有雪友在附近的缆车高点看到过高逸。
池羽对于宝石碗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这里各个野雪路段的地貌,他几乎在各种各样天气状况和全年各个季节的时候都见识过。他们拿着调好频率的信号接收器在石榴石碗找了半小时后无果,池羽立刻想到,也许是高逸站在石榴石碗的起点,想挑战一下蓝宝石碗。
所以,搜救队随后又进入蓝宝石碗。
蓝宝石碗是整个惠斯勒最难进入的自由式滑雪区域之一,入口处悬崖直降数十米,暴露程度更大,雪崩的风险也相对更高。池羽自己在这边滑了两年,也听说过一次二级雪崩事件。
早晨七点四十,其中一名救援人员手持的信号收发器发出了“哔哔”的声音,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随后,他们在碗底,找到了失温的高逸。他坐在一颗歪脖树旁边,亮橙色的雪崩救援气囊已经弹出,给救援队提供了极佳的视觉参考——很可能就是这个气囊救了他一条命。
他们触发了后山的一场二级雪崩*。高逸摔断了一条腿,不能动弹,久等张晨骁不来,只能在原地等专业人士救援。
还好,除了在山上严寒下失温暂时意识恍惚,以及股骨骨折之外,高逸并无大碍。救援队十分钟内就叫来了直升机。把高逸抬上担架后,直升机迅速起飞,飞出了惠斯勒白雪覆盖的群山和云层,直奔市区医院。
几乎同一时间,进入道外的其他自由式高手在下方几百米内的区域也找到了迷路的张晨骁。
*
“这哥们儿不往山上跑,反倒往山下跑,直接被冲出去三十多米开外。他还迷路,一走更找不着了。这时候他倒是拿出来信号收发器找人了,可拿出来发现还没电了。我真是……”
回程路上,梁牧也接上池羽,听他复述白天发生的事情。说到关键时候,池羽是气不打一处来。
梁牧也注意到,今天下午的池羽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之中,话比平时多了不少。原来开车途中,总是梁牧也去找话题,主导谈话。可这次,自从接池羽上车之后,他就像小机关枪一样一刻不停地在说,他根本插不进去话。
梁牧也开始还觉得他终于遇到事情有了倾诉欲,是个好事。可不出五分钟,他就意识到,对方的情绪比起想倾诉,更像是一种激动和亢奋。他会在无所谓的细枝末节上纠缠许久。好像是在紧急状态下,他体内某个应急开关打开了,源源不断地给他大脑中枢输送着一种能量,严重透支着他的精神和体能。现在事情解决了,他这个开关却关不上了。
到最后,池羽说完了白天的事,就开始说梁牧也:“你以后也不要给我上课费了,哪天我在山上在道内滑,有空的话,我提前一天跟你说,你就上来找我吧。或者你要搭便车也提前跟我说。我每周都在,不去店里的时候都在的。”说完,他想起什么,又念叨起来另外一件事:“对了,店里我还没说……”
梁牧也先是拒绝:“钱还是要给的,你还要去国外比赛呢。”
池羽跟他犟,就坚持说:“那今天的不要给我了。我给你报销酒店。哦——”他又凑过来,看到驾驶位仪表盘,油量指针稳稳对准字母F,指示油表加满,“油钱也给你报销。我开过来的时候只剩四分之一了,对不对。”
梁牧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片刻之后,他才开口,语调也有点严肃:“池羽,已经第二天了。”
“第二天?”
“我们上课,是昨天早上的事情了。“ 自从他们会面,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梁牧也自己算了一下,池羽竟然已经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没合过眼了。他滑了八个小时的雪,开了两小时的车,第二天在山顶的寒风中又待了好几个小时。这样一番折腾下来,铁打的人都要垮。
池羽不说话了。
那个人又说:“你把座椅放下,睡一会儿吧。”
池羽嘴上说着没事,可还是听他的,把座位放下了。
他手机电量夜几乎耗尽,一边充着电一边给雪具店老板打电话。店里临近关门时间正在清算,于老板让他先等两分钟,把他挂到了忙线等待。忙线音乐是于老板最爱的张雨生,池羽就哼着歌,闭着眼睛等。
手机充电线不够长,他就把电话暂且搭在中控台上。可不出一分钟,他头一歪就陷入了沉睡中。手机从他手里面滑落,竟然都没能惊醒他。
于老板还在那头叫他的名字。梁牧也单手扶把,低头把他的手机捡起来,把电话挂掉了。
作者有话说:
*457 kHz是国际公认的雪崩救援频率(Burton AK雪服上的457灵感也源自于此)。
*二级雪崩:雪崩分一到五级,一级基本无害,二级可掩埋、重伤人或导致死亡。三级雪崩可摧毁一辆卡车、几棵树木,或小型建筑物(如房屋)。以此类推。
根据去年的报道,整个惠斯勒-黑梳区域3到4月份共发生四起雪崩事件,所幸无人伤亡。
第17章 呼吸
池羽这一觉,竟然直接睡到了城里,自己家门口。
之前车身颠簸的感觉入了梦,他先是觉得自己在海上漂流,天空下着大雨,又看见和高逸一起在后山的宝石碗滑雪,随着一声巨响,天旋地转,高逸从他手边滑向了无止境的白色深渊。
下一秒,雪地白得刺眼。不——不是雪,而是明晃晃的远光灯!对面车的远光灯晃得他几乎失明,那两束光亮直直向他驶来,他下意识地打方向盘向右避让,车身猛烈地撞击护栏后飞起来,在空中翻转,然后“砰”地一声撞向旁边的土堆。他惊恐地向右看,身边的人不再是高逸,而是梁熠川。
梁熠川笑着,是他们一起肩并肩滑道外小树林的时候,他脸上那种纯粹的喜悦的笑。可汩汩的鲜血顺着他左侧太阳穴喷涌而出。画面十分诡异,鲜血染红了身边白茫茫的雪,而他被一只大手用力推着,往深处推去。他仿佛跌入树井,被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雪掩埋,越埋越深,不能呼吸……
池羽是被掩埋和窒息的双重感觉惊醒的。醒来之后,他才发现是身旁人在轻轻推他的肩膀。可他大口急促地喘着气,却怎么也呼吸不上来氧气。
车早已经不是行驶状态了,本来在身边就着夜灯看杂志的梁牧也也被他吓到了,丢掉了杂志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深呼吸。”他对自己说。
可这张脸和梦里,竟有两分神似。池羽自然是没听进去,还是呼吸急促。
这种情况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可没想到是今天,竟然是在这个人面前再次发作。池羽越想越觉得丢人,越觉得丢脸越紧张,越紧张就越难受,症状反而加剧。
“池羽,跟着我呼吸!吸气,一,二,三,四……然后呼气,对,没错……再来一次。”梁牧也提高了声音命令他,专心帮他调整呼吸。大概过了两分钟,他呼吸才恢复正常。梁牧也从侧门掏出一瓶水丢给他:“喝点水。”
大概是为了掩饰紧张,他拼命大口喝水,立刻就呛到气管里了,又开始剧烈地咳嗽。
梁牧也终于没忍住,伸出右手搭在他后背上帮他轻轻拍着:“别着急,你着什么急啊,怎么了。”
他指尖不小心划过了池羽后颈裸露在外的皮肤,触感甚至让他觉得神经刺痛,脖颈间微小的毛发都竖起来。
池羽就听见身边那人说:“……你在哪划伤的?没感觉吗?”
梁牧也在他后颈看到一条划痕,一定是他穿树林的时候被划伤的。划痕不深,但是很长,都已经凝固。血把他的浅色内衬都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看来不是神经刺痛,而是真实的疼痛。今天他上山时走得急,没能带上一体的防风面罩,滑快的时候衣领就松开了,露出脖颈来。也怪不得他早上一直觉得脖子冷。
池羽缓了缓神,才挤出来两个字:“还好。”
他以为这就算聊完了,他刚想拉门,被梁牧也抢先落了锁。啪嗒一声,如一颗石头从悬崖滚落,都能听得清峡谷里面传出的回音。
“稍等一下。你刚刚,是……”
池羽没说话,自己又把门锁按开,又是啪嗒一声。
梁牧也好像没看见似的,啪嗒一声又把门锁给按上。“你确定你没问题?”
池羽很执着地把门锁又按开:“嗯。”
“你确定之后不会……”
“不会。”
门锁啪嗒啪嗒被按了好几次,梁牧也连着几句话被他噎回去,瞬间哑了火。果然,池羽先前那种兴奋到语无伦次,说话说个不停的状态是极为反常的,一觉睡醒之后立刻被打回原形,浑身上下都是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做好人要做到底。他最后尝试了一次:“池羽,今天白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白天发生的事情都跟你说了。现在,能不能让我回家。”
梁牧也这回没再坚持:“你随时可以回家。我去旁边打车。”
门也不是真锁死了。池羽的嘴抿成一条线,拉开了门,径直走向后备箱整理东西,看都没看他一眼。
梁牧也同样拉开了驾驶位的门,伸手还从后备箱把池羽借给自己那块板拎走了。
板拿走了,就没有回来搭车的理由了。这回,池羽终于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右手提着分离板,左手搭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摸着引擎盖冰凉。
可梁牧也已经转身走了。
为了避免再碰上池羽,多说什么不必要的话,他还是特意走到路口才打的Uber。可他拎着雪板雪鞋和头盔,倒也没走出去太远。
等车的时候,他没忍住又回头看,看见池羽也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姿势,左手夹着头盔,右手拎着他那块沉重的分离板,板头指着他鼻子尖。
门口的灯泡只亮了一只,声控开关好像不怎么好使,忽明忽暗,微弱的黄光洒在他湿淋淋的雪服外套上。他没进门里去,反倒是垂着头站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在琢磨个什么。想到他后颈的伤,梁牧也觉得他倒像是某种走丢了的小动物。
*
也许是白天实在筋疲力尽,钥匙串都显得很沉重。池羽去挑家门钥匙的手在微微地抖,他有点强迫症,把手抬起来又放下,反复几次,才恢复正常。
家里面还是一样安静而冰冷,他都没开暖气,直接去浴室放水。他想要冲掉一身疲惫,也冲掉所有的坏情绪。
这种程度的噩梦和惊恐,他得有快两年都没经历过了,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也不知道怎么,遇到那个人以后,他总是想到以前的事。也许就是他的声音。明明年龄和梁熠川差太多,性格一点都不像,职业也不是滑雪运动员。
热水从头泼到脚,刚接触他皮肤的时候,竟然有种反常的灼痛的体感,他才意识到,是他的手和皮肤都太冷了。池羽从浴室出来,把雪板擦干净,鞋倒扣在烘干机上,设置好烘干时间,才瘫倒在床上。
把手机充上电以后,他翻了翻相册,把高逸的照片发给了向薇薇,向她再次报了平安。高逸得救以后,一直在感谢救援人员。池羽想到在山脚下焦急等待的向薇薇和高逸的家人,便抢在直升机把他拉走之前,用冻得发疼的手掏出手机来给他照了一张相。高逸也是,明明自己已经冻得快失去知觉,还努力对着镜头竖大拇哥。他不想让向薇薇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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