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这样的信马由缰,自由惬意,并非是欣赏这夏日收获硕果累累的风景,而是试图衡量村民们数月以来倾注于麦田上的心血。这还是他“雅赠”了一幅折扇之后,从李先生处得到的一点小小提示——对于奔波数地,从事了多年扶贫工作的干部而言,最为关注的往往并非一时的物资往来,而是扶贫对象于日常生活中展示的心力与志气,于每一个细节中渗透出的情绪。
相对于一时的现金注入而言,这种自发向上的意愿可能是更为要紧的。
而以林貌那并不专业的眼光判断,五行村的村民表现得还算不错。大概是千里流亡的往事塑造了极为坚韧的心志,一旦由外力赋予了光明的希望,便能自然而然迸发出旺盛而强大的心志来——仅以农田中种种耕作的细节看,尽管农科院下发的技术标准对村民而言实在太过于苛刻,但在反复且艰苦的学习之后,他们还是掌握到了一些精髓,并将其充分应用到了实践之中。
如果粗浅判断,无论从麦秆的粗细、除虫的措施,还是田地的划分来看,这些曾流离失所的百姓是真真用尽了心力,竭尽所能在为生存谋划。即使没有“魔王”的辅助,他们想必也能依靠着学来的技术,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么来说的话,林貌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大手子默默思考了片刻,返身踏上田埂,徐步向村中走去。绕过了葱郁麦田的遮蔽之后,他能清楚看到五行村外耸立的竹竿,其上是飘扬起伏,鳞片闪闪一色的鱼干,香料与鱼肉的腥气四散飘摇,老远便能闻到。
这样清闲自在的田园景象中,当然少不得孩子的点缀。相较于数月前瘦骨嶙峋的光景,而今在村口四处奔跑的儿童明显要白胖红润了许多;这些平均七八岁的幼童四处挥舞,手中除竹马长杆以外,往往捏着一截烤制之后油汪汪的鱼干,大笑着彼此敲打,又蹦又跳。
如果不是衣衫实在褴褛,这景象简直与长安关中的小孩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大概是平静恬谧的田园生活总能激起人悠远的回忆。在大手子驻足观望之时,就连背包中躲藏的猫猫陛下都不由发出了感慨:
“’社稷兴平,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而府库馀货财‘,这样的情形,朕也有十余年没有见到了。”
南北朝以来天下纷乱,神州割据凡三百年之久,其间战火蹂躏不计其数;大概也只有隋文帝开皇年间,由上到下芸芸众生,才侥幸见识过十几年兴兴向荣的盛世光景吧?
大概也正因如此,昔日之太原公子才不由唏嘘:
“……要是大唐天下都能见到这样的光景,朕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貌不由微微一笑。现在这吃饱喝足乃至人人识字的境地,虽然已经是小农经济梦寐不得的桃花源,但本质也不过是现代生产力轻描淡写的一点余泽而已。只要有跨越时代的物质源源不断的输入,维持这样的生活并不为难。大唐只要与现代做好对接,三物年内不难达到同样的境界。
但生产中最为关键的要害,却并非这昙花一现的繁荣,而是撤去援助后造血的能力。
大手子目光逡巡数次,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大概是身为魔王的下属,身份非凡,拴柱与拴花并没有和同龄的幼童混在一起,反倒是站立在一群年轻的男女之前,正在指手画脚,挥舞几根皱巴巴的干草。从他们捧着的那几张亮油油的画片看,应该是跟着画册在辨认草药。
也真是难为他们,发下去几个月的画片,竟然还如此光洁如新,浑无褶皱。
林貌眯了眯眼,缓步走到那群男女之前,撤掉了身上的幻术。
拴柱拴花敏锐之至,立刻发现身后的不对,转身后大吃一惊,立刻俯身行礼,口称大王不迭。
肿胀扭曲的魔王点一点头,无视了拴柱与拴花身后惊慌失措的青年男女。他只是凝视着兄妹俩黄黄的手指,语气冷漠:
“你手上是什么?”
拴柱与拴花下意识的感到了惊惶。不知怎么的,他们似乎从魔王的口气中察觉出了某种阴冷的恶意。
拴柱小声回答:
“……回大王的话,端午要到了,小的们便撒了些雄黄。”
五月初五端阳节,撒雄黄辟五毒本是风俗。往常村民饥寒交迫,也顾不得这样的小事;而今眼看着夏粮丰收,吃穿不成问题,大家在劳苦之余也动了心思,特意托人从远处的行商手上换来了雄黄、彩线,打算好好过一个端午。
但魔王惨白的脸色却倏然变了,他垂目凝视雄黄的痕迹,眼中闪过了毫无疑义,忌惮而痛恨的目光。
“雄黄?”魔王一字字道:“好,那便是尔等自家讨死,需怪不得老爷!”
话未说完,两条尖利而腥臭的肉质触手从妖魔的长袖中探出,顷刻间刺穿了兄妹两人的胸膛。
·
刹那间鲜血四溅,拴柱与拴花甚至都还未来及发出一声惊叫,小小的身躯便被触手接连贯穿,软软倒伏在地,血浆喷涌满地。而变生突然,浑无防备,一众青年男女居然都还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及。
直到那带着粘液的扭曲触手扑到眼前,这些大梦初醒的少年们才放声嚎叫嘶吼,连滚带爬向远处奔去,一路上嚎哭尖叫,抽搐颤抖,其恐怖震撼,真是莫可比拟。
魔王默默站在原地,依旧挥舞着那一对扭曲肮脏黏液垂落的怪异触手,并未追捕狂奔的男女;他低头凝视地上血肉模糊的两具小小尸首,神色漠然而又平淡。
在以某恐怖片的著名姿态屹立了半柱香的功夫后,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忽然皱了皱眉。
“……居然并没有恨意?”
齐天大圣密授的幻术是真正的丹道法门、仙家秘法。它发挥的效力,似乎不仅仅是制造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借由外敌心境与思维的缺憾,以法力所引发的认知之“虚相”,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若干种心,皆可洞悉。因此,当幻术施展之时,魔王的感知亦敏锐精妙,无所不察,乃至于能觉察出方圆数丈以内,一切有情众生最为微妙的情绪。
但正因为如此,恶魔才不自觉的生出迷惑。残暴的杀戮骤然发生之后,强烈而震撼的情绪随之爆发,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然而闭目细细分辨片刻,感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结果——他能分辨出巨大的恐惧与惊骇,无以言说的畏怖与呆滞,却几乎翻找不出什么——仇恨?
……怎么会缺少仇恨呢?
林貌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如此呆立许久,背包中窸窸窣窣作响,猫猫陛下钻出了头来,左右张望。
“……那些村民似乎并没有什么预料中的反应呢。”
大手子无言以对,只能垂下头去。
猫猫陛下不愿揭开忠臣的伤疤,只能悠悠叹一口气,保持了缄默。
从理论上来说,大手子那简单粗暴的计划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先以残暴的杀戮激发村民的愤怒,再以狂妄的威胁引爆村民同仇敌忾的团结;于是人类精诚合作,齐心协力,终于借助某些奇妙小法门的协助,竟尔一举战胜傲慢而狂暴的魔王,从此彰显人类理性与勇气的光辉——所谓人类的赞歌便是勇气的赞歌,如此压迫与反抗间起承转合的叙事结构,简直有一种宏大古典史诗的美感。
谁会不喜欢伟大而辉煌的人类史诗呢?所谓招不在老,管用就行;这样的叙事结构之所以反复上演,不正在于其历久弥新永不过时的真理性么?仰仗这样牢不可破的真理,所拟定的计划又怎么会有问题呢?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状况?
猫猫等待片刻,只能摇头。
“朕昔日平王世充时,曾派偏师剿灭王世充部署,迦楼罗王朱粲;此人生性最恶,好吃小儿,每以人肉为军粮。朱贼屯军于汉水、淮水之时,曾经纵兵四处剽掠,将数州的百姓几乎吃尽;所行惨毒,莫可名状。这样的魔王,当然该千刀万剐;但在捕获处死之前,朕特意令人考掠朱粲,询问他一个问题——朱贼驻扎汉水之时,兵力不过数万,周遭百姓官吏,则少说也有数十万以上;以这样十人敌一人的差距,是怎么会毫无反抗,由他荼毒的呢?”
他停了一停,缓缓道:
“朱贼被拷打数次,受刑不过,终于交代清楚。据他所说,百姓遭受掳掠后的反应也是各有不同的;若是平日安闲舒适、乐享太平,骤然遭受摧折,自然会竭力反抗,损失必然不小;但在所受的折磨超过一个限度之后,人性却会渐渐转为麻木不仁,漠然呆滞,即使面对最为惨酷的食人酷刑,也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力量了。到了这个时候,纵使数千上万人,也不过只是麻木中待宰的羔羊而已。”
抵抗与愤怒也是需要意志力的,而且消耗极为严重。在长期的磨折、拷打、欺辱下,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同样会耗损掉一切抵抗的心力,从而逐渐走向冷漠与呆板,沦为“两脚羊”一样的东西。某种意义上,这应该是人类群体性的习得性无助,由生理本能所提供的、最为无奈的精神屏障。
这种恐怖而惊悚的体会,至为残酷的心理规律,大概也只有在杀人如麻的乱世中才能被“总结”出来。而绝不是含情脉脉、大体和平的现代社会所能想象的。在没有亲身体会这种麻木的震撼与扭曲之前,一切书本上的描述,都难免孱弱无力;即使以大手子的博文杂收,居然都意料不及。
……想来,当初的天策上将,也是被如此匪夷所思的怪异事实震惊,才一反常态,特意拷问朱粲,催逼实情的吧?
陛下所言,只是寥寥数语,而林貌愣了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显然,如果朱粲自恐怖行径中总结出的残暴“规律”并无差错,那么五行村颠沛流离而饱受挫折的村民,毫无疑问便符合了一切“麻木”的特性——隋末战乱千里流亡,流民们受到的苦楚太多也太深,乃至于心力耗竭,再无意志坚持人类的底线,终于将外力施加的折磨视为自然,而绝无反抗的能力了。于是逆来顺受因袭而为自然,终于形成了这一哄而散,软弱犹如羔羊的做派。
他默了一默,终于低声开口: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呢?”
“朕只是想提醒你。”猫猫淡淡道:“不要太想当然了。在乱世流离之中,仇恨与愤怒可是相当奢侈珍贵的情感呐。”
他平静的下了结论:
“……能在这种境地下保持仇恨心力的人,那多少也算个人物了。这样的人物,恐怕不是在如此小小村落,能轻易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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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手子的演技是一回事,长期折磨下(不管什么折磨),百姓还能不能拥有仇恨的心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这一点不明白的,可以参见鲁迅先生所刻骨铭心,永世不能遗忘的“国人的麻木”、“铁屋论”——被外敌欺辱是一回事,被外敌欺辱而连仇恨的心力都丧失了,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仇恨这种东西,是非常强大,也非常奢侈的情感。奢侈到大先生花了一辈子写文章,到死都念念不忘,要启发出一点由心而生的愤恨,从此转化为变革的动力。
ps:这个观点来自于我看的某本历史书,书名忘了。但书中以谭嗣同的例子论证“愤恨精神的力量”,却极为精彩——谭嗣同先生其实是有机会走的,但有意没有走,原因就是自己“必须要流血“,只有他流下鲜血,才能将愤恨长久而坚固的传承下去,最终摧毁那个腐朽的庞然大物。
他成功没有呢?他成功了。很少有人留意到,谭先生有位弟子名叫杨昌济,而杨昌济最为出名的学生,正是那个时代至为光辉灿烂的名字——所以你看,谭嗣同的死亡没有白费,他的愤恨也没有白费,在谭嗣同殉难之后的五十年,他流下的鲜血终于把整个旧世界一齐点燃了。
功成不必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不过如此而已。
第52章 动手
陛下的预言毫无差错。尽管当众制造了如此残暴而血腥的事件, 但魔王并没有等来什么愤恨的声讨,不计代价的报复。他站在原地等了两个时辰,只等到偌大村庄里鸦雀无影, 种种人声喧哗渐次消失, 重新归为恐惧下绝对的寂静。
……一上午的热闹与欢庆仿佛只是幻影, 村子又恢复到了数月前战战兢兢,匍匐于妖魔脚下的模样。
在这样静谧而恐怖的气氛中,林貌只能长长叹一口气。
妖魔与人类的战力差距当然是巨大的, 所以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村民的怯懦。但无论如何,只要村民表现出反抗的意愿,大手子总能巧为安排, 设法为他们“布置”出一个以小击大以弱胜强,于侥幸中获取胜利的浪漫结局——为人类编织公理战胜邪恶、弱小战胜强大的神话, 难道不正该是网文写手的强项么?
可惜, 就算他再愿意抬手放水为凡人编织梦想,总也要村民有那么一丁点反抗的实质行为,后续路线才好推进。而今宏伟而高尚的计划尚未崭露头角,便直截了当被现实卡在了第一步,大手子左右顾盼, 难免有些下不来台。
等到月亮初升,孤寂的大魔王终于决定上一上强度。他以幻术扩大声量, 毫不迟疑的向寂寂无声的村民下达了指令——仅仅是两个幼儿的尸体还不能满足恶魔,为了惩戒村民的“妄行”,他要索取众人亲生的子女作为“食料”, 限定一日之内交齐。
拴柱拴花毕竟是孤苦伶仃的外人, 大概还不能激发村庄的同仇敌忾;可一旦牵涉到自己的骨肉, 再软弱的人也该激发出勇气了吧?
在传达完火上浇油的歹毒命令之后, 林貌不再迟疑,径直拂袖而去,将空间留给了惶恐畏惧的村民。
·
至第二日清晨,林貌准时穿越两界,踏足于熟悉的石板之上。他抬头四望,凝神感知周遭,却并没有察觉什么同仇敌忾、剑拔弩张的敌意,弥漫于村庄上空的,依然是那种麻木呆滞、惶恐不已的灰败情绪,除了惊惧愈发浓厚之外,与先前并无变更。
这样的情绪如此浓厚,乃至于在林貌感知之中,就连夏日鲜明而灿烂的阳光都随之暗淡,弥漫着怪异的死气。
显然,即使在一夜漫长的思索后,也仍然没有什么人能激发出反抗的勇气。大概流浪的岁月已经太长,连意志都一并被抹消了吧?
面对这样万马齐喑的局面,就连曾信心百倍的大手子都只能面露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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