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貌:……
不是大圣这一番阴阳怪气,他还忘了三太子幼年时的那遭公案呢!
广成子笑了一笑,并不作答。但大圣言下之意,俨然已是昭然若揭了:当年哪吒抽龙筋扒龙皮,将东海搅得翻天覆地不能安生,闹到最后也不过不了了之罢了;而今洞庭湖改造这样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又上纲上线做什么?差不多就得了。
——你说哪吒并非凡种,背后还有个护短的太乙真人?那林貌虽出身平平,可也有个不依不饶的齐天大圣撑腰子呢!他太乙真人是得道天仙,我们孙猴王难道便差了?当日战天斗地,一路闹到凌霄殿外的战绩,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显然,在座的虽都是得道高真,大罗天仙,却没有几个真想下场与大圣论一论长短。于是彼此对视片刻,顷刻间便达成了共识: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和一和稀泥比较好。
三清五老四曜级别的圣人都不在现场,他们这些局外人还能如何?
作为天庭中专职和稀泥的老好人,太白金星咳嗽了一声,挥袖而出:
“大圣说笑了……”
他正想敷衍两句,仗着往日招安猴王的情分,劝说大圣息事宁人,不要苦苦与龙王计较。但话未出口,同样跪伏在云层中的老龙却勃然而怒,厉声开口了:
“分明是奉钧令问案,诸位高人为什么游移不定,语气含糊?竟还与这五百年前的叛逆称兄道弟,彼此问候!莫不成仙人们是怕了叛逆的神通,竟要徇私枉法不成?”
此言一出,数百里浩荡云层中登时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个人开口。云上数十位仙真神色各异,一齐转头盯住了慷慨陈词的龙王。
就连……就连羞臊不已的哪吒太子,都从混天绫后探出了脑袋,直勾勾望着中央。
如此凝视片刻之后,似乎是判断出了龙王并无疯癫的迹象。高人们又收回了目光,只是心中依旧纳闷不已:
【居然敢当众与那泼猴放对,难道洞庭龙王与他的九族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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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一次性写完的……但因为榜单的原因只能先更新了。
剩下的明天继续!
第82章 三峡
大概是事出突然, 齐天大圣愣了一愣,倒没有当即发怒。他目光逡巡片刻,望向了某位默默伫立于群仙之后的英挺男子, 微微向趴伏哭嚎的老龙偏了偏头, 意思极为明确:
【你罩着的?】
那男子容貌俊逸英武, 额头一缕神光闪烁,正是一只半开半闭的天目。眼见大圣询问,他默不作声, 却只缓缓摇了摇头。
显然,灌江口二郎显圣真君超然物外,无故绝不会躺这种浑水。
若没有靠山在后, 说这种疯话便委实有些奇怪了。如此沉默片刻,还是老好人太白金星忍不住开口:
“龙王什么意思?虽然一时激愤, 也不要说错了话才好!”
差不多得了, 你还真要激怒那只猴子不成?
龙王置若罔闻,依旧坚持:“小王只求上真们主持公道,莫要因私情而害大义。”
太白金星瞠目结舌,终于一甩衣袖,退至众仙之后, 悻悻然再不出声——在如此愚钝的冥顽不化之前,即使以长庚星君历练许久的脾气, 都恨不能当场来个扁鹊三连,问一问龙王家的脑袋是不是批发的。
既然作死的心意如此坚定,其余仙神也不必忌惮什么了。旁观许久的广成子稍稍抬眉, 平静开口:
“龙王口口声声要主持公道, 不知所求的又是什么公道?贫道看状子上的说辞, 也不过是指责中土朝廷随意在洞庭湖开凿工程而已。这样的事情, 至于写血书、跪钉板、闹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么?”
不错,诸位仙神之所以不辞万里,辛苦赶来,并非是因为什么古道热肠,仗义执言,而纯粹是被龙王一家烦得无可奈何。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洞庭龙王在水族中颇有势力,竟悍然发动了自家五六十个子侄亲眷,造访三界内名山洞府、三岛十洲,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哭嚎又是自残,血书钉板白绫诉状无不齐备,口口声声只要讨个公道。
这样撒泼打滚似青皮流氓的手段,将风花雪月的世外洞府搅得是乌烟瘴气、烦杂不堪,尴尬场面活像凡间讼棍闹事的烂俗话本。而也正如凡间烂俗话本的进展,诸位高真百般劝说无果之后,还真只能被逼着出山管这一摊子破事——没有办法,洞庭龙王毕竟有些跟脚,总不能叫他一脑袋撞死在洞府之前。
……也正因如此,高人们的心思委实相当之暧昧。他们倒未必会有意偏袒那来历不明的凡人。但是吧,只要那泼猴别当面一棒子把龙王脑浆子给敲出来,其余的事情,他们都可以暂时闭一闭眼。
但那老龙委实不知收敛,竟从地上爬起,振振有词:
“若只是修一修洞庭湖,老朽哪里敢多说什么?不过忍耐而已!但诸位上仙不妨问一问那凡人,他教唆中原皇帝修的,只是区区一个洞庭湖而已么?我洞庭湖不过首当其冲而已,而后遭灾遭难的,还不知凡几!诸位上真不替我洞庭想一想,也该替天下想一想!”
说到激愤之处,他竟返身戟指林貌,语气咄咄逼人。只是可惜,大手子缩在猴哥之后不露身形,他这一指头不偏不倚,恰恰指着的是大圣的脑袋——于是乎一句话还没说完,这老龙便是嗷一声惨叫,捂着凭空折断的手指满地打滚,用脑门哐哐砸地。
大圣还想上前一步,念几句咒诀收拾这不知好歹的瘟龙;身后缩着的林貌赶紧上前,扯一扯大圣盔甲的下摆,示意猴哥暂抬贵手,自己还有话要问。
他道:“龙王口口声声‘洞庭首当其冲’,不知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仅仅只是控告洞庭整修工程,那其实不足为奇。毕竟工程图纸已经下发,在京的官员多半都知道个大概,想来也不难打听。但后续工程的规划,却是皇帝与组织之间彼此联络的机密,至今也只在小圈子中流布。龙王又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老龙疼痛难忍,呼呼喘气,闻言却只一声嗤笑:
“狐假虎威!就算你有高人护身,老朽又岂会怕你?我且问你,修整完洞庭湖之后,你这佞臣是不是还要挑唆那中原皇帝修荆水?”
水利工程标本兼治,要梳理隋朝以来已经炸成一团乱麻的云梦泽水系,当然只有从上游的荆水、汉水一步步修起。林貌也不否认:“龙王说得不错。”
龙王怒道:“荆楚水道,命脉所系,也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修的吗?小子狂妄,竟然敢做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
说到此处,他喋喋不休,开始连篇累牍的斥责林貌胆大包天、自以为是,唾沫横飞,气势汹汹,俨然愤慨之至。林貌伫立原地,面色不变,只是静静聆听龙王辱骂,而分列两侧的仙真们微微垂眼,神色上则隐约浮出了漠然的倦怠。
龙王辛苦把他们请来,难道就是扯这个皮么?
这东西有什么好议论的?
说白了,就是洞庭龙王当场告发一波天仙与凡人私通,吸引来的注意也要比这连篇累牍的水利工程大得多。仙人们被血书诉状千里迢迢逼来,而今居然是听这样无聊无趣之至的扯皮,那心中的不满与厌倦,自然难以形容。
龙王滔滔不绝骂了半刻钟的功夫,待到旁听的几位仙家已经不耐烦得左右摇头,他语气一转,又厉声斥问:
“修完荆水、汉水之后,尔等还要修整长江,是不是?”
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林貌眨了眨眼:
“……不错。”
“若只是修理这几条江水,我都不说什么了,无非任由你们折腾罢了!”龙王大声道:“但尔等的心思,最后是要落在三峡上的——是不是?”
一语既出,满场皆静。原本垂眉合目的仙家们霍然张开了眼睛,目光灼灼闪亮,俨然专注之至。
林貌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出声:
“治理三峡的工程,只是远期规划而已……”
但他的解释已经没有什么效力了。数十位仙真齐齐转头,以种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注视着这莫知来历的小小凡人。顾盼之中眸光各异,却绝不是什么友善的打量。
激愤的龙王忽然笑出声来。仅仅俯仰之间,便再没有了先前那狂躁跳脱,不依不饶的疯癫模样。他缓缓环视神态凝肃的各路仙家,语气骤然柔和了下来:
“现在,诸位晓得我为什么要不顾生死的提告上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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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而怪异的气氛维持了许久,还是老成持重的老好人太白金星开了口:
“年轻人,三峡可不是肆意妄为的地方。”
林貌长长叹一口气,只能勉力解释:“治理三峡只是大致的方略,并没有落地成文。即使真有规划,那也是五六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所谓事缓则圆,大唐的皇帝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显然,他这番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而多半只被当作了狡辩。自然,这本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仙人们未必明白什么水利、治理,种种工程的原理,但毕竟阅世千年,经历无可比拟;而在他们的经历中,某些常识便如钢炼铁铸,是决计不可以动摇的。而三峡那特殊而恒久的地位,便是常识中永不可违背的那一类。
简单来说,在仙人——或者说此时所有人眼里,三峡是绝对的天堑,永恒的鸿沟,人力断不可逾越的障碍。贸然谈论治理三峡的可能,便仿佛议论永动机应用一样的荒诞可笑。
至于什么“远景规划”、“五六十年”?再过五六十年,天堑便不是天堑了么?这样明确安排的时间表,反而更会让有识者错愕惊骇,难以理喻。
凡人不自量力,妄图倒反天罡,本也与仙神们无关。但偏偏这姓林的凡人来历非常,竟然能令中原皇帝言听计从,施行他那种种匪夷所思的荒谬计划,委实异想天开之至。不要忘了,上一个——上一个异想天开,妄图以人力施行种种奇举的皇帝,可是姓杨名广。
虽然只有短短十四年的光景,但广大帝那强硬浪漫而富有想象力的统治手腕,传奇而恢弘的履历,至今仍在三界一切生灵的脑中留下了深刻之至的阴影。只要稍微想一想隋末那天下动荡海内鼎沸的可怖场景,即使超凡脱俗不理世事的仙人,那嘴角也不由微微抽搐,难以抑制。而望向林貌的目光,亦愈发不善了。
如果真是隋炀帝一般,以一人之心惑乱天下的人物,那就是痛下辣手,亦算不得什么——!
林貌未必能体会这个时代对隋炀帝那刻骨铭心、不敢稍有忘却的印象。但眼见上真们眸色灼灼,他依旧稍稍叹气,心知自己一时不察,到底落入那老龙的话术陷阱之中了。
以而今观之,洞庭龙王委实是老奸巨猾,阴损刻毒之至;它早先种种的莽撞愚钝,多半只是瓦解警惕的伪装;而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逼问,也只是想引诱林貌亲口承认“治理三峡”的事实而已——上仙不懂水利,却对三峡的印象极为深刻;只要引出治理三峡的由头,便能轻易给林貌敲上“狂悖逆天”的烙印。待到这个印象牢不可破,即使林貌再如何争辩解释,也难以洗刷了。
即便如此,大手子亦不能不辩解一二:
“长江水患,自南朝后便难以料理,为祸不知凡几!治理三峡,正是扫清下游水患的良机。”
一位蓬头赤发,容貌清奇的上仙断然开口:
“三峡岂是人力可及?过往数千余年,从无此先例!”
林貌笑了笑:
“从无先例,便是不可能么?以仙人所说,那第一个取火照明的燧人氏,便是逆天而行了?”
赤发仙真并不上当:“何必玩弄这纵横家的辩术?既然你口口声声要治理三峡,总该列出一二依据来。”
“在下自然该好好解释。”林貌平静发言:“说实话,我本想背诵某位的诗篇——‘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以此作为论证。但水利毕竟是客观世界的事情,不宜随便诉诸权威;而且大唐也绝没有这‘截断巫山云雨’的本事……所以,我想以科学的方法,向诸位讲解。”
仙人们大为疑惑:“‘科学’?”
“简单来说,它是一整套做事的办法。”林貌慢慢道:“我们打算这样治理三峡——首先收拢天下善于治水的人才,筛出种种行之有效的方案;而后在三峡上游挑选一片影响不大的水域,小心的尝试这些方案。方案尝试数年之后,再派遣司职水利的官吏逐一考核,总结方案中的种种过失,并逐步纠正。先在观察和实验的基础上,进行严密的推论。建立起可靠的模型,再返回实验和观察去检验它,这就是称为‘科学’的方法论。”
为了让千余年前的古人们能够听懂,他放慢了速度,仔细解释这划时代的理念,人类思维伟大的方法论革新。而众位仙人侧耳细听,凝听片刻后却不觉面面相觑——以他们的智慧,自然能轻松理解林貌的解释,但正因为理解透彻,所以才大觉惊愕。
科学方法的精深奥妙之处,并不在于它有多么出人意表,而恰恰在于严密且不可违拗的逻辑。只要你承认逻辑,便不能不承认它难以动摇的合理性。
如此沉默少许,再旁盘坐的广成子忽然开口:
“即使理论不错,恐怕也很难实行吧?设若官吏渎职,尔又当如何?”
林貌面色不变:“这是朝廷千古的难题,在下又哪里敢侈谈什么解决的法子?不过,千人千眼,总好过一人双眼。纵然官吏渎职枉法,驻地的百姓总也能发现一点端倪。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总能惩处一二。”
神魔俱在的西游世界,当然有种种意料不到的阻遏障碍。但相对于普普通通的古代,却又有莫大的优势。如果是在寻常的唐朝,那纵使底层民怨沸腾,朝堂上也未必能听闻一二;但在而今的世界里,可是真有千里眼与顺风耳存在的。
广成子抬了抬眉,似乎饶有兴趣:“倒有几分意思。但成事在人,这样大的变动,中原皇帝会应允么?”
“这一点不必担心。”林貌神色从容,庄重开口:“我可以向诸位保证,设若当今的皇帝陛下做不到这一步,不能建设这科学的治理体系,那便叫他李唐后裔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宫掖动荡,世代不休!叫陛下的嫡亲骨肉彼此厮杀,大动干戈,直到两败俱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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