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是对玄学法术的创新型应用吧。”李先生慢慢道:“在新的时代,依靠直觉与本能的传统法术已经很难维持了,组织不得不引入先进技术,尽量排除施法中探索前所未见的道路……”
显然,他对这样专业性极强的前沿理论也不甚了了,于是努力思索片刻,只能从口袋中摸出手机,为林貌展示由新科技锻造出的伟大法术,前所未有的革新——
相面。
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相面。根据李先生现场查阅的技术文档,全新的相面技术摒弃了传统模糊臆断的肉眼识别,改用手机自带的微型激光发射装置扫描用户的面部骨骼轮廓,而后借由保密的卫星上传自就近的超算中心,由人工智能模型推算出更为准确而严谨的“骨相”,通过这样的骨相来称算命格,可以极大的避免直观臆断的错误。
人类的面部会随后天经历而变更,往往有大量的赘肉、畸形的软骨、因生长与撞击而扭曲变形的骨骼。老到的相面师傅需要以丰富的经验排除这些冗杂的干扰。但在人工智能面前,这一切的困扰显然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能比计算机更擅长辨别与判断呢?
新技术的进步性是显而易见的。传统相面行业中术士需要磨砺十余年才敢对面相做基本的判断;而大模型剔除了底层噪音,呈现出一张骨相完美无瑕的标准面容,那即使是刚出师的新人,也可以很轻松的上手了。
如果病人们都能一丝不苟的按着教科书生病,那医生就好办多了,是吧?
大数据跑出来的模型总是很迅速的。发送照片的手机叮咚一声响,送来了人工智能的判断。
“从面相上看,你最近财运亨通。”李先生仔细端详着结论:“只不过财运虽然亨通,事务却实在繁杂,赚钱也不轻松。”
林貌:…………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干巴巴道。
而今林貌同时担负着沟通两界的职责,仅仅大唐朝廷以投资公司的名义租赁下的小楼,每年便能带给他极为丰厚的收入。这笔收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明牌,当然算“财运亨通”——但调用超算大动干戈,以人类现有的顶尖技术精心操作,居然就只算出了这么一个东西?
怎么说呢,有种米粒雕花的美。
李先生也微微有些尴尬。但这就是新模式下玄学法术难以规避的短处了——计算机技术当然大大提高了精准度,但也基本摆脱人力的掌握,导致预测结果完全不可控。简单来说,这玩意儿准确率是不容怀疑的,但预测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或者以什么方式发挥作用——那就属于另一种不可理喻的玄学了。
在数年之前,组织上还曾打算用这一套新型的模式占卜天气,最后发现占卜未来二十四小时的气候平均要耗时四十八小时以上,在反复优化无果之后只能将模型扔进垃圾桶里,至今都是学术界难以启齿的笑话之一。
自然界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彰显它的不可预测性,如今也是同理。
大概是为了挽回颜面,李先生强自辩解:
“……不过,组织在某些技术上的改进,还是相当成功的。我们未必能保证预测类法术的效用,但至少可以保证水利设施的绝对安全——无论是物理领域的安全,还是神秘学领域的安全。”
有了前车之鉴,林貌再不敢掉以轻心:“请问是什么改进?”
李先生又从口袋中抽出了照片。照片上摆设的是相当之古老的道家法坛,中央明烛高悬,八方雷击木压阵,四面则是飘浮飞扬的神像,旁逸斜出的朱砂符箓;如果忽略背景中科技感极为强烈的金属墙壁,那么这不过就是道术中常见的祈襄阵法而已,由诸葛武侯七星续命之术改造出来的传统法门。借由星宿与天象的力量为凡人提供庇佑。老旧到叫人乏味的思路
当然,作为李先生隆重推介的龙头产品,阵法还是做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改革。阵法四面的雷击木取材自多年生的枣树与桃树,经由超大功率的实验性可控核聚变堆引雷萃变而成,存量丰富、质优价廉、随时可供更换;中间的明烛也摈弃了老套的氧化反应思路,改换为了高半衰期的人造元素,明烛的灯火实际是由发射元素阿尔法射线电离惰性气体而成,足以稳定“燃烧”上万年之久——简单来说,如果当年武侯油灯中点的是这么个玩意儿,那别说区区一个魏延了,就是将南蛮孟获的犀牛野猪兵统统调来,那也只能干瞪眼而已。
不过,阵法精彩之处还不仅仅在这一点奇技淫巧之上。李先生向林貌介绍了整套系统最大的巧思:
“……以法理而论,借由星宿施展的技术需要与天象紧密配合,与星宿的关系越为紧密,施展的力量便越为强劲——简而言之,法坛越高,法力越强;所以,自古的宗门大派,往往将法坛设立于名山大川、峻岭绝巅之上,以此沟通天地、。所谓‘仙’者,也不过只是山上修行的人而已。考虑到这一点,我们对法术地点的设置,做了一定的修正。”
“修正?”
“是这样。”李先生抽出另一张照片,为林貌展示法坛所在的密室,指点室内那风格极为强烈,能令任何一个人印象深刻的装饰:“为了实用起见,我们再三斟酌,把法坛安置在了……足够高的地方。”
他手指划过了照片背景上鲜红夺目的大字:
【载人空间站·二期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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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逆鳞
为了规避可以预见的政治风险(江都大槐树上晃悠的广大帝可还看着大家呢), 虽然已经在政事堂达成了修整洞庭湖的旨意,但朝廷上下依旧保持了极为默契的安静,并没有对此多有议论。
为了维护这种默契, 与工程相关一切准备都作了遮掩。在当年九月初三, 长江水道的夏日潮水稍稍退却之时, 皇帝便以敕旨加封阎立德、张公谨使相衔,以钦使的身份奔赴江南,巡视当地的吏治民生, 有种种独断行事之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至尊特别派遣这两位精擅工程算学的重臣南下巡视,自然是为日后的修整做预备。旨意加封的官职、特权, 也是监修河道的应用之义。唯一令朝野诧异的,是这两位新任钦差的反应:张、阎二人受命之后, 除照常料理出行的行李之外, 竟然还托人买了两三车的鱼干、虾壳、细沙,说是要供随行携带的狸奴使用。
天家钦差出使,居然还能随身携带自家狸奴的吗?朝廷重臣出巡,还要心心念念狸奴的吃穿住行么?
知情的官员们大受震撼,并且完全理解不能。不过至尊高踞于上, 似乎并没有对重臣们这相当之不得体的准备工作发表什么意见,大小臣工也只能在茫然保持礼貌的沉默了。
不过, 朝中文武还只是道听途说,在隐约中察觉到一点出行的异样而已。而奉命随行的官吏,才真是清清楚楚见证了此生梦想不到的怪异之事——他们不止一次的看到, 张、闫二位上差在每日饮食之前, 都要从马车中恭恭敬敬“请”出来(除了请之外, 似乎也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上差们的动作)几只花色各异的狸奴, 并预备精致可口、风味独特的餐食;往往还要等猫咪们一一用餐完毕,才会命下人为自己布菜。至于几只狸奴日常的起居,更是时时叮嘱,亲自照看,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这样的毕恭毕敬、持礼端庄,简直比当日侍奉皇帝陛下还要细致。而鉴于那几只杂色的狸奴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精心伺候的名贵品种,那种颠倒错乱的魔幻之感,便更令官吏们如堕五里雾中,迷惑不知所以了。
简单来说,他们都觉得上差的脑子吧……不太正常。
·
对于下面那颇为无礼的怀疑,张、阎二位倒也略知一二,但一时也抽不出功夫理会。虽然圣旨中安排的公务并不算繁杂,可每日接见完地方的长官之后,他们还要屏退随从,在静室内独自默坐,苦苦推敲每日记录下的晦涩笔记。而等到反复思索无果时,两位也不得不敲开马车的门扉,老老实实的请教在车中休憩的诸位猫咪:
“王教授。”张公谨呼唤着这实在有些拗口的称呼,双手将笔记奉上:“这是下官的一点心得,请教授费心看一看!”
被唤为王教授的白猫从厚实而温暖的褥子上跳了下来,低头扫视本子上严谨端正的字体,用炭笔勾勒的水道草图。
“数学的思路很不错,水利建模的思想也好。”王教授点头夸赞:“果然是家学渊源。不过,这数值的选取上,似乎还有些偏差……”
他用毛茸茸的爪子翻动书页,仔细检查张公谨的计算过程;而后挑选出部分影响较大的疏漏,一一为他解释。张相公跪坐在侧,认真侧耳倾听。
虽然专注之至,但当猫咪讲解到某些详细的关键点时,张公谨依然不可避免的遇到了麻烦。跨越千年的科学思维毕竟差异太大了,即使他聪颖敏锐,也很难适应这种严谨而精准的思考模式,更难以应付层出不穷的新式概念(诸如应力、张力、强度等等,真是匪夷所思)。
更不用说,这位自另一个世界来的王教授似乎要求得实在太为严格了;他反复纠缠于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要求张公谨再三的演算枯燥复杂的算式。这种困难而繁琐的学习流程重复了数次之后,马车中的气氛便难免有了些微妙的凝滞——张公谨毕竟是贵胄出身的重臣,生平恐怕还没有遭遇过这么多的否定,在情绪自然不会太好。
王教授显然察觉到了情绪的变化。他停下了讲解,请张公谨打开了马车的木板,暂时透一透气,缓和一下氛围。
这辆特制的马车被仆役小心停放在了庄园背风的高处,掀开窗板后能一眼眺望到山下蜿蜒的河流;扩大的车门还方便让张、阎二位的心腹下人进进出出,在闲暇时抱着各色的狸奴参观沿途的河道——这些要求都出自于王教授的示意,据说是想趁着变身猫咪的功夫仔细考察一千五百年前的水利工程,说不定还能顺手写两本专著什么的。
但现在教授应该没什么心思斟酌专著;白猫跳上了堆叠的丝绸,以湛蓝的眼睛凝视远处绸带似的河流,微微有些出神。张公谨跪坐在侧,一时亦不便出声。
如此沉默片刻,王教授轻声开口:
“……从河流的曲度与流向来看,这应该是九河的支流吧?”
“正是。”
“那可真正大变样了。”王教授微笑:“我记得,三十几年前,我最后一次陪导师外出考察,游历的便是九河支流。当时的九河河水,可远没有这样的充沛干净啊。”
张公谨道:“不知先生的‘导师’是……”
“具体研究方向不方便透露,但应该算国内水利领域的鼻祖了。”王教授道:“我师从先生十余年,所学不可计算;但迄今为止,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导师带我们师门考察九河时,最后说的那一番话。”
他遥望这千余年沧海桑田的河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我的导师是在七十年前接触到的水利。那时他还很年轻,之前学的也只是偏向于工程的应用数学而已,但为了服从大局,仍然改换了专业方向,向几位外国支援的专家学习治水的技术……”
“外国专家?”
“是的。”王教授道:“张相公很惊异么?其实我们所掌握的知识,也是自一穷二白的时代起步的。至少在七十几年前,全国上下对水利的了解,并不比——不比现在超出多少。”
张公谨默然片刻:
“那想必学得也很艰难。”
“的确很艰难。”白猫微微翘起了尾巴,眼神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显然,虽说教授对自己开山泰斗级别的祖师相当之尊敬,但偶尔回顾回顾导师昔年狼狈的求学之路,也未尝不是有趣的消遣:“老爷子的专业与水利并不相干,之前也从来没有力学相关的基础,一开始接触的又是纯粹外文的专业术语——即使聪明又勤奋,也很难在这样的压力下应付自如。
更不必说,那位到国内援助的外国专家相当苛刻,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小错误,都会要求他再三的订正。那时的计算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要用算盘和草稿手算出一系列的偏微分方程,难度实在不小。老爷子七十好几了,食指中指的老茧都始终褪不掉,每年春天过敏长血泡,冬天发肿长冻疮,就是当时练下的毛病。”
张公谨困惑的眨了眨眼。说实话他与阎相公的课业进度都还没有接触到偏微分的地步,仅仅是计算水利工程中引力作用的简单微积分,就已经能将两位折腾得苦不堪言以头抢地了。而今听到这更为高深莫测的概念,他相当之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后来,援助关系中出了一些小变故。外国专家们不得不离开了。”王教授缓慢道:“在临走之前,他们找到了老爷子,送给了他一本自己的讲义,再次纠正了老爷子常犯的几个小错误,并叮嘱了他几句话。”
显然,即使过了三十余年,教授依然对“老爷子”为自己转述的临别赠言记忆犹新,不需要任何思索,便能娓娓道来:
“专家说,老爷子是他见过最刻苦、最有天分的学生,早就已经达到了工程学家的标准,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但尽管如此,专家依然对他很严格,甚至严格的有些过分了。但这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是不能出错的,一点失误也不能犯。”
“如果是在一个工业体系完整的社会,那么科学家犯一点小失误其实没有什么,会有很多道手续帮助他纠正。但当时不一样。当时老爷子已经是国内水利行业难得的的独苗了……他还很年轻、很稚嫩,甚至没有主持过什么大型的工程。可在专家们撤走之后,国内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纠正他、提醒他,阻止他的失误了。那时的老爷子还是一颗种子,种子本来应该是可以在风雨之前犯错的;可从那一刻开始,再没有人能再为他遮风挡雨了;相反,他必须强壮起来,强健到足以为他的国家遮风挡雨。”
“他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但所有人都要依靠他。而一个被所有人依靠的人,当然是不能有任何一点错误的。”
王教授的神情颇为平静,语气也并没有什么起伏。他当然对导师的往事记忆犹新,但却未必能有那么深刻的共情了。三十余年前国内的技术或许还颇有落后,但已绝不是往昔空白如纸的时候;他与他的师兄弟当然经历过艰苦的磨砺,但再也体会不到那种独身一人支撑起整个行业的孤寂与惶恐。毕竟,无论探索到一步,总已经有人为他们奠定基础、铺平道路,遮挡住漫天遍日的风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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