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他们的导师,那颗曾经为自己的国家遮风挡雨数十年的老树,在又一次提起这郑重的赠言时,心理也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与其说是谆谆教诲什么,倒不如说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只是顺口向亲近弟子交代一番往事而已。
……不过,话总在对景的时候才格外能引起共鸣。想必张相公仔细听来,难免会有不一样的心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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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的车队抵达丹江口时,张、阎二位相公命随从暂留,在河道四处取了水样,依照几只猫咪教授的指点,一一测试水质及常见微生物,作为挑选水坝材质的依据。虽然有相对先进的仪器,以及猫咪们不厌其烦的示范(没错,虽然现在只有毛茸茸的尾巴以及肉乎乎的爪子,但教授们依然能完成大多数的操作),初次尝试的两位相公仍然相当之紧张。他们笨手笨脚的犯了不少错误,最后磕磕绊绊交了一份记录上去。
不过,这份记录的质量似乎并不如人意。几位审核的教授上下看了几回,毛茸茸的猫脸渐渐有些怪异了。
阎立德很是不安:“请问,是实验的步骤有问题么?”
“……未必。”占据c位的猫咪沉默片刻,终于摇头:“现在还不好说。能烦请两位再为我们提供几份水样么?”
数十份水样迅速被送到了马车上。这一次由教授们亲自指点,张、阎二位反复实验,得出了一份新的报告。在仔细审查报告之后,教授们彼此相望,神色更加怪异了。
“看来第一份记录的结论没有问题。”某只黄色的猫咪慢吞吞开口:“河水中的微生物分布……的确不太正常。”
“说到水体微生物,那你老孙才是专家。”王教授用尾巴尖点过报告上的数字:“到底怎么回事?”
“从报告看,最大的可能是水体的温度抑制了细菌的增殖。”老孙道:“现在才九月,河水的温度却明显偏低了……当然,我不太懂气候学,如果要考虑气温的情况,那可能还需要申请一次超算做分析。”
申请超算倒不是问题。白猫咂一咂嘴,在报告上摁了一个手印。
“那就今天下午送去吧,用紧急线路发过去就好了,估计今晚就能出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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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十二点,睡在顶楼的林貌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他揉着眼睛起床,朦朦胧胧的依照电话里的指示下楼,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走进灯火通明的一楼客厅,恍惚中的大手子才渐渐反应过来。他环视四周,看到长孙皇后与太子殿下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只是简单套了一件外衣;而皇后本人素面朝天,居然没有一点梳洗的痕迹。
大手子立刻清醒了过来。
显然,能让皇后半夜外出,匆忙到来不及梳洗,那必定是无大不大的事情;如果额外还要惊动尚未成年的太子,那么事情之紧急微妙,便更不难揣测了。
当然,更为惹人注目的是独自坐在对面的李先生。他显然也是匆匆赶来,面容中犹自有熬夜的倦意,但抬眼时精光四射,却又俨然没有分毫的影响——李先生平日总是带着厚而重的眼镜,但他的视力并无问题,累赘的镜片不过是为了在交谈中遮掩过于锋锐的目光而已;如今摘下镜片之后,锋利光芒再无掩饰,几乎刺得林貌肌肤生疼。
“林先生。”他简单的招呼:“深夜拜访,实在打搅。请坐。”
林貌本能的有些不安:“出什么事了么?”
“的确出了一些事情。”李先生面色平静:“但请不要紧张。现在,我根据组织的授权,要向三位传达一份重要的情报。”
他从身后抽出一张打印的授权令,向林貌、皇后及太子展示文件内容与加印的公章,以及——以及公章之后,某些潦草的签名。
林貌认出了那几个签名,悄悄打了一个哆嗦。
“在六个小时之前,组织收到了一份从大唐丹江口发来的报告。联署这份报告的专家声称,他们发现了长江水体异样的温度下降,希望调动超级计算机核实情况。”李先生的话响亮而又清晰,每一个字都绝无含糊:“五个小时前,超级计算机证实了专家的猜想,并作出进一步的分析。它检验了水体中的元素,发现同位素分布出现了较大的偏差。在于已有的地质样本比对之后,计算机认为,长江水温之所以下降,是因为水源处被注入了大量外缘的低温淡水,改变了水体的流向。从同位素轨迹判断,这些外缘的淡水,应该来自北海。”
林貌小小抽了口气:
“北海……贝加尔湖?”
北海,世界上最为庞大、辽阔的淡水水体,储水量约为26.5万亿立方,大致等于长江领域水体总量的十倍。这样级别的水域,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被注入到水源之中,也将是不可思议的工程。
“是的。北海。”李先生缓缓道:“这种程度的变更当然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但是,在超级计算机的占卜中,却曾经预言过类似的灾厄。”
正如李先生曾为林貌展示过的,新技术改造后的占卜预测在准确率上无可挑剔,但占卜结果却是无法控制的随机值。理论上讲无法掌握的随机值并没有价值,但实际运用中却未必如此。自十余年前新技术应用以来,组织用了最为简单粗暴的方法规避随机占卜的缺陷:
穷举。
超级计算机每占卜一次便要消耗六位数的资金。而十余年以来,数台超算每年占卜数十万次花费超过百亿,毫无厌倦的列举着一切可能的威胁。这样的占卜无异于只是盲目投下骰子,但在反复投出数百万次骰子之后,他们终于捕捉到了那一发命运的箭矢。
“依照过往的规章,超级计算机发出了红色警告,启动预定的程序。三个小时前,组织召开了第一次紧急的会议,并一致认为,对长江及黄河水源任何的破坏,都无异于是在动摇整个国家及民族的根基;任何在大唐世界的破坏,也必然波及到‘门’的另一面。为了避免国家陷于空前的危险境地,必须要将与此灾厄相关的一切势力彻底、坚决、完全的消灭干净。如果姑息纵容,便将是我们对历史不可饶恕的罪孽。”
在一字一句的复述这些危险而严厉的词语时,李先生的语气依旧相当之从容、平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当敌人只是稍稍越线时,或许可以用愤怒来表达震慑与恐吓;但当界限已经被完全突破,某些决心已经下达,那么任何的亢奋与怒火,都只不过是浪费情绪而已了。而对于李先生一类的官员,与其浪费情绪表演愤怒,还不如尽快走完关键的流程,启动那高效的暴力机器。
批判的武器,当然比不过武器的批判。
林貌忽的打了一个寒战。他猛然意识到,如果李先生所叙述的时间线是成立的,那么在超算发放警报之后,组织上能做出决断的时间其实已经接近深夜……换言之,在这深更半夜的短短数个小时之内,能够做决断的高层们被紧急从睡梦中叫醒,以近乎于狂飙的速度赶至会场,签署了这么一份措辞强硬到难以理喻的文件。因为时间过于紧张,他们甚至来不及调取现成的授权令,而只能草草在打印纸上签字盖章。
他嗫嚅着开口:“所以……”
“所以。我们需要发动一场战争。”
李先生摒弃了以往所有含糊而朦胧的官方辞令,直截了当做出了回答。
大概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坦诚,屋内一时有些沉默。
“当然,考虑到‘门’的特殊情况,我们很难发起跨境的军事活动。”李先生转头看向长孙皇后:“所以,只能烦请皇后转告大唐的天子,不知陛下是否有这个意愿,与我们签订一份完全的军事合作协议?”
“如果陛下同意,我们今天就可以走完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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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谈判
李先生仔细交代外组织授权他转告的消息, 随后便不再开口。客厅中有了片刻的安静。
如此沉默少许,长孙皇后起身接过那张紧急签署的命令,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随后又递给端坐在侧的长子, 让皇太子过目。
没有更多的言语, 母子二人仅仅对视一眼,便达成了共识。
“我可以代替至尊答应下来。”皇后缓缓道。
“不需要再问过陛下了吗?”
“我与太子同样有足够的授权。”
李先生点一点头,不再说话。长孙皇后则伸手自腰间暗袋中摸出一方小小的印玺, 同样铃印在了命令之上。
等候在侧的官员检查了印章的形状,随后收走命令,立即送出门外——院外汽车轰鸣声即刻响起, 灯光一闪而逝。李先生则转向了林貌。
“如果可以的话。”他平静地说:“组织也希望得到林先生的帮助。”
不知所措的大手子略微茫然的点头,勉强挤出回复: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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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被叫醒、神智懵懵懂懂的林貌尚且不能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等他在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 立刻就感受到了气氛中微妙而明确的变化——某个庞大、精密、可怕的机器被悄然启动了, 并在极端的时间内展示了他的高效率。
上午七点三十,在他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有赖于丹道修行的进步,林貌的味觉已经恢复了一部分),早间新闻的主持一脸正经的插播了两条紧急通报,宣告本地有幸被选为某场大型军事演习的场地, 并请市民在出行时避开郊外的若干条公路,并为运输物资的货车提供方便——如果仔细分辨, 那么这几条公路恰好将林貌住宅方圆数十里封锁在其中,绝没有一点疏漏。
上午八点,留在小楼里的皇后、太子及诸位女官同时听到了屋外的爆鸣声, 那是沉重物体突破音障时的声响, 以及高功率发动机高速启动时的咆哮。他们拉开了窗帘, 看到上方弥漫着纵横交错的长条型烟雾——那是运输机留下的尾迹。
大型运输机在空中往来不歇, 以每五分钟一个架次的超高频率运行了足足三个小时。到上午十一点,一批漫长车队迅速驶过被晴空的公路,高速穿越已经被严格封锁的郊区,一路抵达林貌门前。
从车队鱼贯着走下了一队男女,衣冠整齐,文质彬彬,看起来与戒备森严的气氛并不太匹配,倒更有些像田野考察的学者。但当他们逐次走入院门的时候,林貌一眼认出了领头的男子——那位头衔古怪到令人印象深刻的王子云王博士,组织中掌管神秘领域的高级官员。
考虑到水源事件之后不可忽视的神秘影响,紧急事务小组此次奉命而来,为他们提供全方位的保护,以规避可能的诅咒——当然,现代世界的法术与仪式未必能有古代那么精深,但其广博高明之处,也不是古人能够想象的。
王子云博士一一为他们介绍了各门各派的辟邪法门,其中包括据传是三丰真人亲笔描绘的符箓、天师印的残片,以及一把由太**华淬炼的桃木剑——
“太**华?”林貌小心碰了碰那把平平无奇的桃木剑,一时有些迷惑。
在他的印象中,辟邪的木剑不是应该以太阳精华煅炼么?
“这把剑是在月球上炼成的,今年年初完成的工程,据说是在咒文中参入了月壤。”王博士道:“当然,我们也考虑过将木剑送到地日的拉格朗日点上淬炼,但现在的航天技术还有不足,聚变堆仍然不够小型化,难以在短时间内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这是现实条件的局限,还请见谅。”
林貌嘴角抽搐,默默将手从木柄上移开。
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桃木剑之外,紧急事务小组还提供了丰富多样的选择,以适应大唐皇室各色的宗教需要。其中包括一片玉质的碎片,传闻中与佛骨舍利一起供奉的“影骨”;释尊开悟时依傍的菩提树;以及一张古旧的金属印片——
“这是尼泊尔般若经文石碑的拓片,据说为文殊师利菩萨亲笔所写。”王博士介绍道:“相当珍贵的国宝,博物馆方面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设法得到了这一截拓印的残片。”
长孙皇后喔了一声,神色中微微闪动光芒。林貌瞥了一眼,猛然意识到皇后母家虔信佛教,连小名都唤做“观音婢”,而今能目睹这样的宝贝,当然相当感兴趣。不过,在大唐皇后面前展示这种宝贝,其实还是有些敝帚自珍。毕竟吧,中宫殿下只要心生喜爱,是真能让她丈夫搞来真迹的……
在佛、道两门的法宝之后,是大量偏僻的法术种类,以防备各类意料不到的袭击。这些种类中包括苗疆的蛊术(由一位风度翩翩的女士负责,她自称为精研蛊毒十余年的蛊女,虽然看起来更像是某位白领)、湘西赶尸的技法,以及大量来自密宗及苯教,据说被专业人士加持过的玩意儿。
当然,相对于正规法门的精妙渊深,珍惜罕见,这些在历史上名声不显的偏门术法,基本就只能以量来取胜了。王博士命人将运输的车辆开进了小院,从车箱中取出了数量极为惊人的蛊虫(据说是用现代生物技术培育,效果拔群)、可以以公斤来计算的符咒、可以堆满半个沙发的转经筒、咒珠、古里古怪的经幡——如果不是王博士镇定自若而气度非凡,那场面大概会有点像被城管检查之后的义乌市场。
……不过,听说这些小商品一样的法器大多是手工制作,倾注了诸位高人们的心血。而林貌一一目测估计之后,心里则难免生出一点嘀咕——在他看来,即使高人们真有这么任劳任怨,愿意如流水线一般的日夜加工,那在他们费力完成如此巨量的法器之后,那估计也会留下什么难以疗愈的肌肉磨损。
王博士显然留意到了大手子这点小小的疑虑,并微笑着向他做了保证,告诉他所有转经筒都是有专业人士——譬如“活佛”亲自绘成,绝不掺假。
“……是吗?”
“当然。”王博士平静道:“您是认为数量不够么?这一点也可以放心。只要有必要,我们可以立刻行文有关部门,请他们额外再批准一批活佛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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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动静已经极为惊人,出现在林貌家门口的仍不过只是庞大机器的冰山一角,即使再如何怒不可遏,组织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强悍的暴力——难道要在新闻上堂而皇之的告知民众,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平和、稳定、神秘近乎于消弭的世界面临着动荡,某些脑子坏掉的疯批正试图以术法影响长江与黄河的源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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