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貌有些尴尬的嘟囔了一声。李先生的话虽然依旧委婉温和,却显而易见的暗示了某种强烈的倾向——如果考虑到制度的保密性,那么长孙无忌与李药师的确比大手子要难糊弄得多……
皇帝并没有接受这个解释,他依旧打量着虎斑猫的眼睛:
“‘保密’?”
“是的。”李先生轻声道:“如果陛下在现代时曾经抽时间看过几期新闻,那应该知道殷墟的挖掘项目,那是几十年来最为庞大、复杂、精密的考古工程,迄今为止也只发现了冰山的一角。为了支援殷墟的考古,组织上抽调了数百位专业人员负责整理资料。每当工程中有所发现,第一手的信息都会被迅速传送到这些人手里,由他们进行分类、鉴别、判断有无危险,是否能向公众完全公开。而在整个鉴别流程中,每个人所得到的原始资料都是残缺不全的——超级计算机会通过某种算法将信息彻底打乱、切割,随机分配,保证任何一个负责鉴别的成员都无法复原出资料的原貌……同样,他们的身份也被严格保密,没有人能得到所有鉴别成员的名单。”
他停了一停:
“……实际上,我也没有资格接触人祭的资料;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所以,在这一次行动之后,我会回去接受一次全面的审查,在专业人员的心理辅导下,尽力遗忘掉摄入的知识。”
李先生说得相当的轻描淡写,但林貌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作为略有常识的现代人,他对“审查”其实并不陌生;虽然当事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但接受“审查”无疑是相当繁琐的流程;他必须经历极为详细的讯问与检察,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随时汇报行踪动态,就连通信都可能被严格监管,防止有意与无意的泄漏。从各种规格上看,其实与软禁也差不多了。
这样的待遇相当苛刻,但李先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当然啦,他应该意识到了这种待遇的不近人情,所以才会主动提出与林貌一起行动。毕竟吧,如果接触到人祭资料的人员都要接受审查,那自然由高层身先士卒,最为妥当。无论再怎样艰苦的环境里,带头冲锋总是更能保证士气的。
皇帝陛下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眼眸微微一动,神色渐渐缓和了。虽然同样是不信任,但一视同仁的不信任总是更容易接受。再说,这套制度也并非单独针对李药师长孙无忌或者大唐朝廷,它只是单纯的怀疑着所有人。
“不过,这是不是也太苛刻了?”至尊低声道。
“这一点就是见仁见智了,在下并不能发表什么意见。”李先生彬彬有礼道:“不过,从殷墟大规模发掘到现在,考古学家们已经在上面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但迄今为止,并没有过于严重的泄漏事件发生。”
毫无疑问,殷墟甲骨中的祭祀文字可能是当今世界上对人祭规则最全面而准确的记载,至为危险的知识宝库。也正因如此,在殷墟发掘之初,组织上曾有过几次著名的争论。为了保证对血腥玄学的封锁,最安全的办法自然是将所有甲骨彻底摧毁、付之一炬;但这又显然是绝不可容忍的历史罪恶——正因如此,在反复争执之后,如今践行的保密与筛选的规则才被初步拟定了出来,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即使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现代,殷商人祭已经是考古流量密码的网络世界里,人们或许对残忍的祭祀津津乐道,百般好奇,但终究也没有人能复原出祭祀的准确流程,对不对?
在保存以往历史的同时,过去最为黑暗而残忍的秘密,终究还是被掩盖下来了。
显然,组织既然不惜以这样严苛而不近人情的规则来约束自己,那就绝不会容忍另一个世界可能的纰漏。皇帝陛下默然片刻,不再发表多余的意见。而李先生停了一停,则提出了自己筹谋的方案:
“……其实,也不必惊动太多的队伍——古神的降临是有条件的,即使他们想要传授什么‘知识’,也必须得有复杂而周全的流程,才能勉强投射自己的一点力量;那所谓的‘贺兰公’也绝不能例外。所以,只要摧毁了他们赖以降临的仪式,就能暂时解决问题。”
皇帝重复了一遍:“暂时解决问题。”
“要完全消除人祭的影响,毕竟是相当艰难的。”李先生轻轻叹了口气:“我可以侦察到古神降临的祭坛,呼唤高精度导弹炸毁这些恶心的玩意儿。但无论怎样,吐蕃的风俗毕竟是盘根错节,难以变更,即使——即使采取强力,也很难动摇。
虎斑猫的胡须动了一动,想起了昔日入藏的往事。当年的组织自然没有现代的顶尖技术,但拥有的武力已经不是区区“黑法”可以抵抗;可当他们出动飞机大炮,充分展示现代技术的威力之后,那些祭祀又是如何反应的呢?——喔他们倒的确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了,但拜服的原因并非是畏惧于技术,而是认为组织掌握了什么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可怕法术,召请匪夷所思的伟大神力,可以轻松征服世界。而他们正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方便在这个被征服的新世界占据一个优先的位置。
怎么说呢?改变思想可比暴力摧毁要困难太多了,是吧。
“……所以,如果真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嘛,那就只能再忍耐片刻了。”李先生郑重道:“陛下,在现代世界的援助没有完全就位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
虽然中间多了一些波折,但陛下终究还是被他们说服了。他写了一份手谕赐予李先生,只要出示给边境领兵的将领,就能得到一切“需要的帮助”。
这无疑是一份效力无穷的尚方宝剑,但林貌私下却不觉得这玩意儿能有多大的作用——以传统制度那种近乎于偏执的保密性来看,他们估计会竭尽全力的隔绝无关人等,避免一切泄漏的可能性。所以,最后承担主要工作的,估计只有李先生自己,以及义不容辞的大手子了——
当然,这个流程应该并不怎么困难,否则作为常年俯首案牍文书,对武力颇为生疏的文职人员,李先生也不会主动请缨,亲自解决问题了——人身安全还在其次,要是因为孱弱的武力耽误了大事,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不过,等到真正手持谕令准备上路的那一刻,林貌才真正感到了浑然不可解释的迷惑。李先生曾经口口声声,要率领某支“精干的队伍”解决问题。但直到护送他们入藏的队伍开拔之时,了解整个任务流程的也不过只有他与林貌两人而已。而朝廷派出的侍卫则统统被蒙在鼓里,还真以为自己只是随行保护钦差而已呢——
难道所谓的“精要队伍”,指的就是他们两个?
考虑到自己那点约等于无的幻术威胁,再考虑到李先生现在的猫咪体型,林貌稍稍有点慌了。
在短暂的焦虑之后,大手子终于忍耐不住,在私下委婉表达了自己忧心忡忡的思虑。
而李先生毫不在意,果断给了他一个稳妥的保证:
“不必担心,我们的援军已经等候在前方,随时可以策应掩护。”
“……援军?”
“不错,绝对可靠的援军,无可匹敌的力量。”李先生微笑道:“当然啦,我本来不应该泄漏的——但组织能制定天人间新的秩序,在很大程度上就仰仗着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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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人造
虽然李先生信誓旦旦, 坚称自己准备了什么了不得的“援兵”,但两人——一人一猫——在禁军的护卫下急速行军,直到穿越关中及巴蜀的边界, 踏入川藏前线绵延千百里的崇山峻岭, 所谓的援军依然不见踪影。为了安全与保密起见, 林貌甚至得吭哧夯吃的亲自背那重达几十斤的什么“设备”,艰难在山岭间随军跋涉,委实苦不堪言。
等跋涉数日, 进入重兵把守的关隘,李先生才终于放慢了脚程。他以皇帝的手谕召集驻守的将领,却并没有过问兵务, 而是详细询问了大唐与吐蕃交界处的地形地势,乃至流传于各处的诡秘传闻。一一打探确实以后, 李先生方命人带兵围住了几条要紧的山道, 并亲自带人搜索山间的沟壑暗道,不厌其烦的检查“异样”——用他的话说,只要古神以某种方式降临人间,便必然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以大致推断出祭祀的范围。
但这“异样”到底是什么, 那就连李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他们只能漫无边际的在边界搜寻,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在入冬后的寒冷荒原做地毯式的排查, 但除了几只藏狐、鼠兔、莫名与部族走失的灰狼以外基本一无所获——顺带一提,无论李先生的本体战斗力几何,至少他变幻出的那只虎斑猫实在不是什么擅长搏斗的类型;不要说危险之至的狼与野牛, 就是一只体型稍微大一点的藏狐都能将他撵得满山乱窜, 屁滚尿流。于是, 为了防范这些强悍而野蛮的动物——诸如藏狐、土拨鼠、山鹰之类恃强凌弱——林貌也不得不时刻同行, 肩负起保护猫咪的义务。
当然啦,这在随行的军士看来,大概又是钦差难以理喻的小爱好,某种对狸奴莫名其妙的迷恋,难以解释的怪癖。而为了表示对上差离奇怪癖的尊重,当林貌带着虎斑猫巡视山道时,随行的护卫都相当之礼貌的保持了距离,尽量不去接触那只很可能被钦差视为禁脔的猫咪。于是,林貌便不能不独自扛起足足有十斤重的虎斑猫,极为辛苦的在山岩中攀爬穿行。
这可不是现代社会设施齐备的攀岩项目。如果说单人爬山已经是巨大的体力负担,那么额外再携带十斤的负重则简直是不人道的折磨。但无论怎么说,在林貌的肩周关节发出最强烈的抗议之前,他们像罗网一样撒出去的人手终于收获了回报——某一日,一位奉命巡查的士卒突发高烧,不省人事,被迅速汇报到了钦差之前。
士兵的高烧发得颇为凶险,但似乎只是普通的感染,用了几粒抗生素后就控制住了症状;可在检查高烧的病因时,他们却遭遇了前所未见的情况。随军的军医掰开了士卒的嘴,从病人口中拈出了一根细长柔软的碧绿色秧苗,而秧苗蔓延的根系,则深深扎入了病人的……牙龈。
“是麦苗。”挥退军医之后,虎斑猫从林貌的肩头跳了下来,仔细端详这匪夷所思的植物:“他们今天吃的是麦饭么?”
林貌努力回忆自己的午饭,终于点一点头。
“那就难怪了。”虎斑猫轻轻叹了口气:“真是想不到,第一个遭遇的居然就是这种玩意儿,主掌繁育与收获的稷神,相当难对付的古神……”
“……什么?”
“稷神。”虎斑猫平静道:“殷墟考古工程探轶出的上古神明之一,神力似乎与农业息息相关,地位也相当尊隆。从遗址上看,每一次祭祀这位‘稷神’,都要消耗三位数的人牲,不可计算的龟甲、兽骨。”
商人祭祀的规格与神明的身份息息相关。除了执掌万物的“帝”,以及化身商王的太阳神以外,能一次享受数百人牲的尊神,绝对算是殷商古神集团中的第一梯队。考虑到农业那至关重要的地位,这样的待遇似乎也并不奇怪。不过……
“祂很难对付?”林貌诧异道。
一个负责农作物生长与繁育的神明,又能危险到哪里去呢?难道还能制造什么饥荒不成?
“你对先周时期的农业可能不太了解。”李先生道:“在生产力严重落后的远古,农耕几乎是完全不可把控的随机事件,耕作与收获之间毫无规律,作物的长势完全不可预测,丰收与饥荒往往只在转瞬之间;先民们无法理解这种种怪异的变动,因此崇拜的神明也带有狂暴而混乱的特质——简单来说,这位稷神的繁育能力,是完全不能控制的。”
虎斑猫稍稍停顿,瞥了昏迷的士兵一眼:
“只要在祂神力的影响范围下,即使已经被煮熟、分解、浸泡在唾液与胃液中的种子,也有可能再次发芽、抽条,成长为一根成熟的秧苗。而那样的结果嘛……”
林貌的胃非常不舒服的蠕动了起来。要知道,为了讨好长安来的钦差,当地的守将特意令人准备了今秋刚刚收割的新麦;而他亦毫不客气,舒舒服服吃了好几大碗呢。
“……不过,最危险的还不在于这一点。”虎斑猫轻声道:“如果稷神的力量与农业如此的息息相关,那么祂几乎就不可能被完全驱逐,甚至可以保有相当多的力量——”
神明与尘世的联系依靠着他的权柄维持。一旦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那么锚定的神力的锚点就会松脱,神力渐渐滑入虚无而不可揣测的混沌中;而反过来,如果权柄与世界的锚点坚固而又强硬,那么寻常的手段就很难奏效了——毕竟,只要某种现象存在,由它而诞生的权柄也就当然不会消失。
因此,这位“稷神”的棘手程度也就不难想象了。不要说中古时代的大唐,就是在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人们又真能完全消除农业的随机性,如臂使指的控制一切作物的成长与繁育么?
对于这一点,相信与农学艰苦搏斗数年的刘丽刘博士深有体会。
“但你应该能对付这东西,是不是?”林貌问道:“这应该不算什么难题吧?”
他还牢牢记着李先生信誓旦旦的担保,以及言语中那种不言而喻的自信心。
虎斑猫只是微微一笑。
“那当然。”他从容道:“实际上,我大概有两种应对的思路……如果不考虑后续影响的话,其实可以直接提供坐标呼唤空中火力,申请一发大威力的战略导弹,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当然啦,重火力也未必能消灭神祇本身,但总可以抹掉祂的痕迹。”
无论权柄与尘世的锚点多么紧密,神祇总要有一具在现实中以物质形式存在的身体,才能向人世投放力量。但凡是实际存在的物质,便一定有方法可以毁灭,最多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当量问题而已——而这当然不会是什么麻烦。
“不过,自然保护部门曾经发过一封公函,提醒我们注意生态资源的保存——藏地高原是相当多濒危物种唯一的栖息地,不可取代的基因宝库。等到事件平息之后,他们还打算开展一次大规模的科考呢。”李先生若有所思的回忆:“当然啦,自然保护部门也不能阻止我们的行动。但无论怎么来说,贸然采取过激的行动,还是不太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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