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貌咂了咂嘴,心想现在能从李先生口中听出“过激”两个字,那可真是罕见的新闻。看来,同级部门的公函虽然并不能产生直接的约束,但还是有很大震慑力的;至少比那些殷商古神们强大得多。
“所以只能采用第二种方案了?”
“不错。”李先生颔首:“如果不能动用过分的暴力,那就只能依靠我们的援军了——因为现代世界的环境,我们也找不到那么多古神来做对抗实验。不过,从理论上讲,他们应该能高效而迅速的解决问题,达成普通暴力所不能企及的效果。”
林貌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按理说他不应该怀疑什么,但一个从未被检验过的方案要在自己眼前仓促付诸实践,那还是难免会激起一点莫名的担忧——尤其是考虑到这位“稷神”的棘手程度。那种忧虑便愈发不可抑制。
他犹豫片刻,小声开口:“……那么,‘援军’呢?”
或许是大手子太迟钝了吧,他一路上可是连个多余的人影也没看见呢。
“需要再等候片刻,毕竟公文传递也是要时间的。”李先生道:“另外,你可以稍微退后一点,那位‘稷神’,好像已经要注意到我们了……”
虎斑猫伸出猫爪,向下一指。林貌低头一望,恰好看见了裤脚出绿意蔓延,一根纤细而柔嫩的麦苗在他眼皮子底下抽条生长,吐穗舒展,蜿蜒钻出了丝绸的缝隙。显然,在未知的刺激之下,某一粒无心沾染在裤脚上的麦饭已经复苏萌发,生长为怪异而扭曲的秧苗,先声夺人的彰显出古神法力的印记——
先是衣衫上暴露于外界的谷粒,而后是发髻与肌肤上的草籽,最后是浸泡于**中的粮食。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神力浸染的越为深刻,谷物“复苏”的迹象也会愈发明显,并最终酿成稀奇而恐怖的惨剧。林貌大惊失色,捂着双臂向后退去——仅仅这么一小会,他已经感到周身发痒,皮肤发麻,微微刺痛难耐。天知道是什么古怪的种子在刺激下发了芽。
当然,后退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古神的法力借由作物传播,在他们接触到病人身上的秧苗时,神祇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除非摆脱一切谷粒与粮食,否则逃到天涯海角,也永远挣不脱这可怕的束缚……
但虎斑猫并不惊慌。虽然他的花纹样皮毛上同样长出了稀奇古怪的野草,但他保持了莫大的镇定,只是从脖子的项圈处扒拉出了一个特制的电子屏幕,仔细打量了屏幕一眼。
“这一次的效率倒是相当迅速的。”虎斑猫满意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传来了需要的文件。”
林貌摇摇欲坠,不能不紧紧抓住桌子的一角:“什么?”
“一份由袁老签名的‘引子’。虎斑猫道:“我们需要用这个东西,来引发某种力量——”
“……什么?”
林貌的身体不再摇晃了。他茫然不解的瞪大了眼睛。
“什么?这就是——这就是‘援军?!”
虎斑猫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托刘丽向马院士求取过签名,以此对付蝗神么?”他轻声道:“那么你应该察觉到了,某些由人类所缔造的伟业,拥有着何等不可抵御的力量……如今只是一点小小的应用而已。”
“我——我不明白——”
李先生打断了他。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他平静道:“长久以来,组织对神明的来历有着各种各样的争议。但唯有一点,得到了上下广泛的认同:神明——除了少数先天地而生,如伏羲女娲之类,占有文明创始位格的神祇之外,其余绝大部分神灵的性格、权柄乃至神通,其实都是由信奉他们的人类所创造。人类的信仰塑造了神力,神力反过来庇佑信徒……这是彼此受益的交易,亘古长存的买卖。神通,不过是从信仰之海中萃取出的结晶罢了。”
他停了一停,才再次轻声开口。
“——正因如此,这个过程其实也可以倒过来。如果人类的信心能够凝结为力量,那么某种坚硬的、强健的、比钢铁更为牢固的信仰,某种高尚的、辉煌的、永不磨灭的信念,当然也应该拥有更强壮、更伟大的力量。”
“当然,人类的肉·体终将泯灭,伟大的灵魂也不能长久的眷顾我们。但有些东西总是比肉身更为坚固的,对不对?功成不必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英雄们总会离开,但英雄创造的功业将永远庇佑着他的人民,绝不因时光而减退。所以,只要以特殊的物体为引子,就可以诱发出这些由信念与血汗缔结而成的力量,锻造出某种全新的东西。”
林貌目瞪口呆的瞪着虎斑猫,仿佛被人当面揍了一拳:
“你们——你们这是在——”
“如果你要问这套方案的代号。”李先生道:“那么,在组织内部,我们一般称呼它为’人造神灵‘——以凡人的心力,缔造超越神通的伟业,相当恰当的形容,是吧?”
·
--------------------
第95章 活捉
林貌目瞪口呆, 以几乎匪夷所思的目光瞪着那只安之若素的虎斑猫。
说实话,他幻想过——或者假设过组织上所拥有的种种力量,但就是穷极想象, 大概也很难会将“神明”与“人造”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联系起来。毕竟吧, 人类的智慧无论如何精细高明, 那也终究严格限制在逻辑与理性的范围之内;与神明——尤其是上古神明那种匪夷所思、完全不讲道理的神力,似乎根本就不搭界。
“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猜测而已。”虎斑猫仔细解释了几句:“有相当一部分专家认为,神明的来历其实是有迹可循的——一开始他们都是自然界中不可掌握也不可解释的力量;但很快远古的先民注意到了这些力量, 并想方设法的将力量人格化,对他们进行各种的崇拜与供奉。于是人类的意愿附着在了原本无意识的自然力量上,彼此之间互相影响、互相塑造;长此以往, 便有了’神明‘的雏形……某种意义上,古神的倾向其实是由人的倾向所创造的。”
……所以, 即使喜好血食、崇尚人祭, 那些蛮荒的古神们也并不能被视为十恶不赦的妖魔或邪神——他们并不邪恶,也未必对人类的世界抱有什么主观上的恨意;归根到底,他们嗜血是因为祭祀的先民们嗜血;他们残暴是因为原始的风俗就是如此残暴。他们不过是远古人性的残存,野蛮遗迹的延续;一板一眼的履行数千年前的旧例罢了。
你甚至很难说这些旧例是错误的,在某种意义上, 他们只不过是过时了而已。
“——所以,驱逐旧力量最好的办法, 并不是直接动用暴力,而是创造一种更为可靠、稳定、契合于时代的力量;替代而非毁灭,这就是当年的解决思路。”
李先生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自家皮毛上的绿色植物, 神色中颇有兴趣——在组织培训中听闻古神那怪异而扭曲的法力是一回事, 亲自见证这种法力又是另一回事了;考虑到“六天故气”销声匿迹数千余年, 他搞不好是文字记录以来第一个能亲身体会古神神通的人——猫。
“至于原理嘛, 那倒是相当的容易……林先生,你读过一篇讲解愚公移山的文章么?”
“……愚公移山?”
“’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人民大众。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又有什么挖不平呢?‘”李先生背诵道:“先锋者的意志坚硬犹如钢铁,在长久的奋斗后,这样的意志也必将会感动最为广大的群众,缔造出强大的、足以神灵媲美的力量来。”
“所以你看,林先生,最伟大的道理永远是这么简单,没有任何的机巧可言……”
他的声音缓慢低了下去,而脖子上那小小的电子屏幕则自动解体,从中飘出了一个细微的光粒。
林貌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
“这就是’引子‘。”李先生道:“考虑到要应对的是农业领域的古神,我们选择了袁先生的签名作为萃取信仰的’引子‘。不过,迄今为止,这些流程也仅仅只是停留在理论上的推演,我也并不太清楚具体的效果——”
他忽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的望向上空。林貌同样瞪大了眼,瞪着那个并不起眼的光粒。在那一个瞬间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很快——很快,仿佛有不可见与不可知的风吹拂过了他的头发,某种柔和而宽厚的力量从他的心脏,从他的毛孔,从他肌肤与骨髓最细微渺小的角落里生发了出来;那是恢弘、庄严而又祥和的音符,自灵魂深处奏响的曲目;它同时在耳边与心中起伏,令人想起家乡,想起土地,想起母亲的手臂,想起一切高贵而又温暖的东西——
林貌长长吸了口气,感觉心房都在回响中震动,跳跃出难以想象的节奏。他抬起手来,发现衣袖上的蔓延滋生的枝条已经萎谢,而刺痒也似乎大有缓和。这种力量像热水一样拥抱了他,带来某种懒洋洋的、难以动弹的舒适……
“你也感觉到了,是不是?”虎斑猫道:“不过,我也没有想到效果会是这样,如此的——”
“如此的温和?”林貌喃喃道。
显然,这与大手子想象中所向披靡的法力大有不同。与其说是惊天动地的神通,倒更像是拂面春风,杏花微雨,轻柔得简直叫人困惑——
“是的。”李先生低声道:“当然,这也不奇怪……缔造这些力量的人,本就对后辈抱有莫大的爱意。奉献与牺牲,自然要比混乱和迷狂更为强力。”
在这寥寥几句对答中,那细微的光粒渐渐飘到了头顶,闪现出奇特的光华。说实话,虽然李先生说得神乎其神,但林貌瞪着那个光点瞪得两眼发直,也实在没有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来。
好吧,在光粒闪烁片刻之后,原本昏迷的士兵突然开始呻·吟了。他无意识的辗转翻腾,而后抽搐着开始喘气与呕吐,断断续续的喷射出大量恶心的秽物。这些粘稠酸臭的呕吐物中,能清晰分辨出细长而嫩绿的枝丫,各色怪异的根须——看来李先生的猜测并没有错,那位“稷神”的法力的确已经浸透了受害者的身体,并催生出前所未见的怪异植物。不仅仅是牙龈与皮肤,恐怕连食道、胃壁,乃至于整个消化道的末端,都已经被根须与枝丫所侵袭了。
林貌微微打了个哆嗦,感觉到某种难以抑制的恶心。同时,他也不可遏制的生出了一点紧张——无论这传说中的“人造神灵”拥有何等不可思议的力量,一旦“祂”试图强行解除稷神的法力,那双方之间必然都会爆发冲突;而以彼此的力量强度来看,这种冲突必定是惊天动地的一番龙争虎斗;而作为无辜旁观的路人,他们搞不好就会牵涉其中,成为被殃及的那条池鱼呢。
如此静静等待了片刻,凝视着光粒的虎斑猫突然开口:
“我认为已经差不多了。”
“喔,终于——这就差不多了?!”林貌瞪大眼睛,声音骤然变尖了:“李先生,你确定吗?!这是不是——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一点?”
“我当然确定,林先生。”李先生道:“怎么,难道你还在期待着某些声光特效么?我们以袁先生的签名为引子,召唤的应当是司掌农业的神力,当然不会弄出什么乒乒乓乓的响动——这又不是什么特效之神,对吧?再说了,这种概念领域的对抗,本来就很容易分出胜负来——”
仿佛是为了呼应李先生的解释,那颗细小的光粒又徐徐降落了下来。在那微小柔和的光辉之中,大手子依然感受不到什么激烈的冲突与争斗。但他衣衫上萎谢的秧苗却在这光辉里扭动与颤抖,甚至间歇性的流淌出黄脓一样叫人作呕的浆液;这些被奇特神通所催化的生命似乎也无法真正的死去,因此只能剧烈的挣扎与痉挛,像是某种惨遭折磨的活物——林貌相信,如果不是这玩意儿没有发声器官的话,那它的惨叫必然已经响彻方圆十里了。
虽然在场的一人一猫都对神灵领域的事务一窍不通,但仅仅观察显露的一点表现,也能迅速判断出某个不可见不可知的维度中力量交锋的胜负——自然,就如李先生所说,这种结果并不令人意外;虽然都是由信仰之海中萃取出的结晶,以人类意志扭曲现实的结果;但源自于远古蛮荒的迷信、扭曲与癫狂,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被理性与牺牲所武装的信仰呢?
有组织战胜无组织,强韧的思想战胜无理智的狂热,这是过往数百年重复了太多的故事,都熟套到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不过,具体“战胜”的流程还是有点意思的。从秧苗扭曲的姿态看,这种对抗恐怕更近似于单方面的——拷打?
虎斑猫仔细看了几眼,同样咂了咂嘴。
“……好吧,这种对抗可能还是相当残酷。”它不能不承认:“这也很正常嘛,所谓新陈代谢,新旧观念之间的冲突又不是请客吃饭,当然不会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再说,我们也需要尽量削弱这位’稷神‘,方便从它身上打探消息……”
林貌眨了眨眼睛,终于觉出不对来。
“’打探消息‘?”他大声道:“怎么打探?你们要活捉——活捉那个’稷神‘!”
“那是当然的——不然我辛苦来这一趟做什么?一般的暴力可以摧毁古神依附的物质,断绝祂的锚点,将祂驱逐出尘世之外。但暴力的效用也仅限于此了。如果要囚禁古神的神力,就必须得有相似的力量作为’绳索‘,从更高的维度限制住祂——这也是组织批准开展’人造神灵‘实验的原因之。说实话,我们早就想捕获一只古神来研究研究了。”
89/128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91 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