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汲汲于外人的评价,因幻化的外貌而升起调笑与戏弄的心思,那这法术的修为显然就不算到家。大圣一针见血,真算是刺中了天狐最大的软肋。
天狐默然片刻,只能老老实实开口:
“我奉陛下的旨意,到这里来提醒两位一些事情,牵涉到所谓’六天故气‘……”
她目光移动,瞥过了在泥地上瘫成一团的木人——这玩意儿被锤得筋骨断折,汁液横飞,看着活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癞蛤蟆。
林貌手持铁铲,尚在原地发愣;但眼见天狐神色怪异,心下不由咯噔一声:他忽然记起,若以上古传说为依据,娲皇陛下贵为创世之神,天然便有权力处置一切先天后天的鬼神;而自己当着娲皇宫使者的面将木偶锤成烂泥,似乎颇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更不必说,李先生还虎视眈眈,要把这玩意儿捕获研究什么的……
他尴尬的咽了一口唾沫,但天狐注视片刻,却默默移开了目光。
“陛下让我送来口信,请两位千万要注意。”她慢慢道:“’六天故气‘复起,在星象上并非偶然;统合古神的力量,在世上是相当罕见的。”
她刚刚交待完,不知何处的大圣便啧了一声:
“’相当罕见‘?尊使何不直接点明身份。蛇无头不行,能令这么多古神俯首帖耳的,又岂会是泛泛之辈?想来想去,选项还真没有多少……”
说到此处,大圣忽的停了一停,随后才自言自语:
“——不过,虽说时殊世异,但到底是那个级别的尊神,就是咱老孙提起,也该带两分尊重才是……”
林貌小小抽了口气,不觉又攥紧了他的小铲子。虽然大圣同样语焉不详,但话里话外的暗示已经足够充分了。能让美猴王都保持尊重的神明非同小可,起步也得有个帝君的段位;如果再考虑到“统御古神”的种种形容,这搞不好——搞不好是上古“帝”一流的角色。
李先生道:“能否请尊使告知对手的名姓呢?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天狐缓缓摇头。
“请恕我不能。”她低声道:“这位尊神并没有姓名,恐怕也不会记载于任何典籍之中;对祂的一切描述,都只能在星象的变动中推测。”
林貌迷惑的眨了眨眼,不能不暴露自己的无知。他重复了使者再三强调的关键:“……星象?”
天狐道:“以娘娘的口谕,似乎与北极星辰多年的偏转有关。”
说到此处,她也稍稍迟疑了——娲皇宫统御三界,不是那些游戏人间举止古怪的隐士散仙,没有什么谜语人的爱好;既然主动遣侍女为凡人示警,就一定会将能够告知的信息交代清楚。但问题在于,为了解释所谓的“星象变动”,这一次警告中夹杂了大量艰涩而又复杂的专业术语,从先商之时岁星、辰星的沿革铺陈阐述,夹叙夹议,引证丰富,洋洋洒洒将近千余字之多。
这显然是青鸟们的手笔;这些侍奉娲皇笔墨的神鸟博古通今,顺手便为女帝陛下寥寥数字的口谕写下了长篇大论的注释。但同样的注释落到奉命传信的狐狸手中,那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天书——如果李淳风、袁天罡在此,那大概花费一两个月仔细研读,还能有所斩获;但天狐们却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就算真要她开口解释,那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天狐只能瞪大眼睛,绞尽脑汁的回忆那些“岁鼎”、“鸠火”,纯粹不知所云的名字。但出乎意料,一直盘坐在旁的虎斑猫忽然抬起了头。他轻轻啊了一声:
“岁差?”
林貌:“什么?”
“岁差。”虎斑猫低声道:“北极点是一个圆心在黄极、周期约两万六千年的圆,随地球的进动而缓慢偏移。所以,星空中的星辰方位并不是固定的,它们遵循着一定的周期在变动……其中相对著名的,就是北极星的’岁差‘变化。”
林貌颇为迷惑的张大了嘴,努力搞清这一串奇特的解释:
“……你的意思是,北极星是在——动的?”
“如果以地球为参考系,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与警告又有什么关系?”林貌大惑不解:“星辰的变动难道还会影响神明不成?”
“当然会有影响,而且是莫大的影响。”李先生道:“在玄学分野上,北辰乃帝星所居之地,所谓’帝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天然就有统御文武星宿的资格。设若北辰有所变动,整个神话体系都会随之动摇……”
他停了一停,缓声解释:
“公元前1000年,华夏文明刚刚有记录天文能力的时候,靠近北辰紫微垣的极星为小熊座β星,并于战国—西汉年间正居于北天极,即太史公所谓之’太一‘——与之相呼应的,便是由楚地滥觞,影响文明数百年的东皇太一信仰。
“两汉以后数百年,太一星渐次离开北天极;正居于紫微垣中央的极星转为了鹿豹座32H——也即北极五、天枢星;而东皇太一的信仰亦随之消退。天枢星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为微弱、暗淡的北极星,等视亮度甚至不能盖过紫微垣中的北斗诸星。上下失位,帝星的约束力降至最低,中原则进入到全无约束的信仰混乱时代。”
“——当然,这个过程也只是暂时的。最迟到元末明初,小熊座α——即勾陈一——便将取代天枢的位置,成为新的北极星。不过,那就是后面的事情了。”
似乎是不打算透露现代世界的消息,李先生吞下了最后几句解释。但他偏过头来,却看到了两张——不,三张——惊愕之至的脸。
就连猴哥都从山顶的岩石后探出了头,呆呆看着他呢。
如此沉默片刻,林貌喃喃开口:
“你……你怎么这么清楚呢?”
“我有一个天文学硕士学位。”李先生平静道:“工作需要嘛,也没有办法。”
“工作需要?”
李先生看了他一眼:
“华夏玄学文化,一般认为起源于河图洛书。连《易经》也是对河图的诠释。河图说天,洛书论地,都是对星象地理的直观记述。”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言下之意已经相当明白了:不通天文,不知地理,连数学都学不明白,你还修个什么仙?
这一招aoe的确效力强劲,不仅林貌低头不语,就连猴哥与天狐的脸上都露出了怪异的神色。显然,作为修仙中名震四方的大行家,被一介凡人——凡猫——公然以玄学指指点点,那确实是莫大的难堪;但偏偏想来想去,又实在无力反驳,只能暗自诧异而已:一只平平无奇的虎斑猫咪,又是哪里来的这番见识呢?
当然,这就是大圣等人以古度今,吃了大亏了——岁差及北极星变动的事实看似简单,但详细计算却要牵涉到行星的进动问题;而进动——尤其是长周期下行星的进动,则是人类力学史上存留数百年的著名难题,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由广义相对论解决……
显然,修仙悟道对物理学并没有什么帮助;大圣那五百年的刑期也并未进修什么微积分。所以他们完全是可以在虎斑猫面前抬头挺胸,毫无愧怍的。谁又能比广义相对论更懂天文学呢?
林貌只好哼了一声,强行岔开话题:
“所以,那位没有姓名的神祇,就是曾经的北极星啰?”
“多半如此。”李先生道:“华夏文明最早的天文记录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千余年,那时还是太一星在位。而太一之前的两三千年,远古先民们恐怕连北极点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更不会为它选取名字、纂刻塑像。当时存在的只有最为原始的星象崇拜,,种种还处于萌芽状态的祭祀仪式。所以,由星象崇拜而诞生的神祇也是模糊的,没有任何人能描述祂的姓名与相貌、确认祂的身份……这是某位理论上存在,实际上却决计无法追溯的神明。”
他稍微沉吟,似乎若有所思的回忆了片刻:
“——不过,虽然文献与考古都已经无能为力,但依照现代天文学的知识,我们依然可以倒推出当时的北极星。在紫微’太一‘之前,公元前两千余年的时候,占据北天极的应当是天龙座α星,也就是现在的’右枢‘;只是,右枢分明已经移出了紫微垣,绝无占据帝星的可能,它所衍生的神祇,又怎么可能再兴起风浪呢?”
说到此处,李先生忽的停了下来。他蓦然摇动尾巴,哈的笑出了声:
“我居然忘了!从光谱数据看,右枢会在贞观十年来一次大爆发,星光璀璨,仿佛白昼,可以一举压倒整个北斗帝垣!如果祂要动手,应该就是贞观十年左右,对不对?”
他从巨石上跳下,看到了天狐那倏然而变的脸色。
“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天狐颤抖道:“娘娘明明不让我们说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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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说实话,北极星的移动与华夏玄学的对应非常非常有意思。
这里随便举一个例子,在邵雍的易学宇宙观中,人类文明的发展周期为“一元”,即129600年,西游记中也用了同样的设定。那为什么一元是129600年呢?嘿嘿,因为“岁差”的周期、北极星循环的周期就是两万五千七百余年,正好是两个“元”!在“一元”内,北极星恰好从头到尾的一周,并且会在下一个“元”内从尾到头又转回来。
ps:其实以北极星象看中国信仰转化,会非常有意思。公元前1000年左右,小熊座β星取代天龙座阿尔法成为北极星,对应着武王伐纣,周公进行了一次影响无比深远的改革;殷商喜好血食与人祭的“帝”消失,周人崇尚德行的“上帝”登场;
南北朝隋唐时,鹿豹座32H星即北极五成为北极星,这是最为暗淡、微弱的北极星,对应着中原信仰空前的混乱,再也没有强力的官方信仰能统领一切。
明清时,小熊座α星(勾陈一)就成为了北极星,并持续到现在。
pps:写天龙座的时候,居然会想起德拉科·马尔福……
第99章 询问
天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 忽的紧咬住了舌头,再不敢多半句嘴。
李先生倒是饶有兴趣:“这是秘密吗?我是不是多说了什么?”
旁观的大圣终于哼出声来,他瞥了一眼惊惶失措、摆明涉世未深的天狐, 慢悠悠开口:
“你说什么都不要紧, 她要是松口承认, 便是天大的事体……娲皇宫统御三界,天然有言出法随的本事;外人的猜测永远只是猜测,但被娲皇使者承认的未来, 却会被视为确凿无疑的’现实‘。这可不是小事。”
这一套逻辑实在是有点绕,但李先生与公文打了半辈子的交道,自然立刻领悟到了措辞中微妙的差异。“事实”与“官方认证的事实”么, 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区别。
险些说漏嘴的天狐沉默不语,俨然是决心守住那所剩无几的秘密。倒是大圣兴致盎然, 从藏身的石头后显出身形, 仔细打量着这位口风不严的娲皇宫使者。猴哥对三界中一切密辛了如指掌,当然立刻看出了大手子这样的局外人尚且懵懂不知的蛛丝马迹。
以娲皇陛下的神通法力,当然不会料不到自己手下侍女的这张大嘴巴,如果特意要让这么一位碎嘴子的天狐下凡传话,那多半就是另有用意, 譬如奉旨泄密什么的……
当然啦,就算是奉旨泄密, 也该是有张有弛,有详有略,在欲说还休的暗示中保留充分的想象余地。但现在的局势明显是失控了——也不知那只古怪的虎斑猫哪里来的见识, 居然三言两语, 就把娲皇宫密不示人的老底给掀了个底儿掉……
这狸奴口口声声所说的“天文”, 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么?
大圣咂了咂嘴, 一时倒有些狐疑。他当然是举世罕见的修仙大行家,但当年在斜月三星洞参悟,主修科目却是汲汲于长生的丹道,至于所谓拜星参斗、趋吉避凶之流,则被昔日的猴王鄙视为“壁里安柱”的旁门小道,基本是过耳即忘,走马观花,委实有负祖师的教导;就连当日同修的师兄弟,也没有几人能学到星宿道术的精髓。以而今观之,搞不好这只虎斑猫还天赋异禀,特别适合接过菩提祖师的衣钵呢……
在充分体会到天狐的难处后,李先生倒并不急于寻根究底了。再说,这位娲皇宫使者泄漏的消息也已经完全足够了——如果即将现身的古神当真与星宿的轨迹彼此呼应,那他们倒是多得是办法能提供警告……
“我可以给后勤部门写一封信,请他们预备一张隋唐时的星图。”虎斑猫若有所思:“天文台的模型都是现成的,最多今天下午就能拿到数据。当然啦,星图不可能完全反应古神的活动,但至少可以提供至关重要的消息……”
“至关重要的信息?”林貌小声开口,同时瞥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天狐,几乎忍不住生出一些怜悯了:“什么消息?”
“人类最原始的崇拜就是星象崇拜,这是文明的根基。在仰韶-红山文化的遗址发掘中,就曾经发现过用贝壳堆积的北斗七星、骨骼拼成的青白朱玄,天文四象;所谓仰观宇宙之大,大概如此。”李先生随意摊了摊他毛茸茸的爪子,显得相当之无辜而又天真,仿佛只是在做纯粹无害的科普,而不涉及任何敏感的消息:“所以,民俗学家们一直认为,远古先民所祭祀的神明,都带有星象崇拜的痕迹。既然有星象崇拜的痕迹,那么神明力量的兴衰,也应该与星宿的移转有关——当然,这些见解眼下还只是猜想,并未经过实际的验证……”
林貌移开眼光,不忍直视摇摇欲坠的天狐——显然,民俗学家的所谓“猜想”,恐怕已经不用再做什么验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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