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完成这至关重要的祭祀步骤,酿酒备酒自然是上古信仰中绝对的重点。当然,鉴于远古酿造技术的原始粗躁,为了避免在酒浆中混入某些危险的副产品——譬如甲醛与甲醇等——,人们便不得不在酿造时反复为幻想中的酒神献祭,也因此而缔造出了这位神明空前强大、且连绵不断的神力。
与“稷神”相同,鉴于唐朝的人类还没有完全掌握酿造的技术,酒神信仰依旧有其影响。甚而言之,直到此时为止,漠北草原的不少牧民,都还在私下崇拜着这位由中原流传而来的古老神明呢——用马奶与牛奶酿酒,可是比粮食酿酒更麻烦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当李先生带着林貌抵达目的地时,他们所见识到的景象比“稷神”更为壮观。西北苦寒,水源稀少,但在某条蜿蜒流淌的支流河床之上,却能看见星光一样点点闪耀的金黄色斑点;仿佛是细碎的金沙随阳光闪烁,折射出七色的幻丽晕彩。
但美丽外表下的实质,却未必有那么动人了。李先生轻轻吸了口气。
“金黄色葡萄球菌。”他低声道:“因为富含胡萝卜素,在培养皿上常表现为金色。但在野外——野外富集到这样的地步……”
林貌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同样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博士肯定会羡慕得痛哭流涕的。”他断言道。
——为了开发某种特效的抗生素,刘丽刘博士曾经在实验室中与转基因葡萄球菌搏斗了足足一年;养细菌养到神经衰弱口吐白沫,真恨不能在培养皿前给娇气到连半个摄氏度的温差都不能忍受的遭瘟细菌们磕两个响头,只求它们能效法先贤,在临死之前抖擞精神,至少先把标志产物生产出来再说;如果现在看到能在野外条件下生长得比教科书图片还标准的菌种,那大概会当场破防,嚎啕大哭什么的。
“是啊。”李先生喃喃道:“’酒神‘的力量居然是这个……生物学家们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
依靠控制微生物来控制酿造,果然是了不得的神力。
当然,酒神的神通绝不局限于这一点金黄色葡萄球菌。他们站在小山坡上极目眺望,看到河流蜿蜒的彼端已经褪去金色,变得清澈而又纯净,水中的碎石皆若空悬而无所依凭。但这样的水体却绝称不上安全,因为河流两岸瘫倒着数只抽搐的鸟兽,一些沙鼠的口中还泛着白沫。
“酵母菌。”林貌喃喃道:“看来繁殖速度还很快。”
作为自然环境下微生物体系中绝对的顶端,能生产并耐受酒精的酵母菌可以理直气壮的霸凌一切菌种。相信用不了多久,河流中这罕见的金黄色葡萄球菌菌毯就会在酒精的绞杀下烟消云散,只留下清澈而浓烈的酒气,源源不断的灌溉两岸……
李先生上下看了一眼,缓慢点头。
“如果方位没有错误,那么这里应该就是酒泉。”他道:“传说中冠军侯将御赐的美酒灌入清泉之中,与三军同饮,泉水因此得名。原本以为,按汉朝的酿酒水平,这大概率只是谣传,但考虑到’酒神‘……”
西汉年间的酒浆近乎于醪糟,酒精含量很低,保质期也不长。就算是御赐的美酒,由长安千里迢迢带到西北,估计也大半成了馊水,不堪饮用。可如果有司掌微生物的神祇在其中助力,那么情况便另有不同。
当然,冠军侯到底喝的是什么酒,在场的一人一猫都并不会在意。但两者默默对视一眼,却极为默契的想起了同一件事情:冠军侯中道崩殂,暴病身亡;死因一直众说纷云;但史记、汉书,却都在霍去病传记中荡开一笔,特意描写了匈奴人在土地中埋入病死牛羊以施加诅咒的巫蛊之术——当然,在自然强而有力的自净能力下,病死牛羊未必能污染多少土地;但如果蛮夷们同样得到了微生物的助力……
古神混乱、盲目、不可捉摸;但同时也严谨、精准、恪守规则。只要按照规则为祂献祭,只要愿意支付血的代价,就能换取渴望的力量……这样的稳定性,是古神横行天下数千年的规则。
猫咪咂了咂嘴,轻轻摇头:
“还是不要靠太近了吧,金黄色葡萄球菌引发的黏膜感染是相当麻烦的。考虑到微生物的强劲生命力,恐怕方圆数十里地的水源、食物乃至空气都不会安全……如果以古代的行军能力,这简直是无坚不摧的屏障了。”
金黄色葡萄球菌可以感染眼膜、肺部、口腔,可以在空气中留下芽孢,随风扩散,肆意增殖。按照大唐的医疗水平,这些被特意唤醒的微生物简直是无可匹敌的bug,人力绝对无法穿越的叹息之墙。被这些微生物保护的酒神,也自然稳如泰山,永远不必担心侵扰……
就连冠军侯都裹尸而还,何况乎其余?
不过,虎斑猫只是稍稍思索了片刻。
“当然,世界上还没有碳基生物能抵御两百度以上的高温呢。”他慢吞吞道:“所以,只能让后勤组辛苦一趟了,把弹头换成高爆**。至于酒泉,酒泉……”
李先生颇为不舍的看了一眼这并不显眼的河道,有些心痛的嘘了口气——要知道,当初他拿到天文及航天的学位后,还一度盼望着能调到酒泉中心干上几年呢。
“……等到事情平息之后,也总是可以再修的嘛!先把那玩意儿抓到再说——”
话音未落,那蜿蜒的河流忽而响起了水声。有滚滚的浊流自上游倾泻而下,顷刻间搅碎了泛着金光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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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酒神(大章)
这浑浊的水流蔓延得相当之快, 在十几秒钟的时间里将河面扩张了数倍有余,化为粘稠而漆黑的泥浆,泛着极为浓烈的土腥气味——如果在西南山区, 这已经是泥石流爆发前的危险信号, 需要连滚带爬, 迅速撤退。但西北高原显然不可能有这么丰富的水量,所以一人一猫都还能安之若素,相当镇定的看着水道扩张, 迅速吞没两岸的沙土,扩张为一滩恶心的泥泞。
显然,在古神附近大声密谋还是相当之不谨慎的;古神只是神经不太正常, 并不是纯粹的脑残,就算恍兮惚兮不知今夕何夕, 对外界的恶意依然相当敏感。而这位“酒神”, 更是明哲保身、苟道中的强手,仅仅听到虎斑猫所说的“高爆火焰弹”,便清晰认识到了自己所面临的真正威胁,因此毫不犹豫的出了手。
当然,酒神的力量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 河水中的污泥无关紧要,最为危险的却是污泥中隐藏的致病细菌。身为坐镇酒泉数百年的伟大神祇, 从西汉时便有神通感应的久远信仰,这位酒神所储存的微生物当然不止河水中漂浮的那一点……有理由相信,只要外人接触到泥土腐殖质的一星半点, 那便会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但李先生依然无动于衷。他甚至嘘了口气。
“生化武器。歹毒而又恶心的东西。但效力未免太低了……”
听到“生化武器”四个字后, 林貌打了个哆嗦:
“效力太低?”
“细菌战只能对毫无防备的平民制造杀伤。”李先生示意他放下背包, 从中取出几盒铝制的罐头:“对于训练有素的军事人员, 微生物的威胁实在太小了,哪怕用最简单的道具都能轻松应付——麻烦拉开罐头的拉环,等冒烟之后扔到河道里去。千万不要沾到皮肤。”
林貌小心翼翼的用纸巾裹住手,捧起了标着“危险”的罐头,觉得这冰冷的材质在隔着纸巾烧灼自己的手掌:
“这是什么玩意儿?”
“强氧化剂。”李先生道:“据后勤部门的说,氧化效果相当之强劲,声势也很浩大。所以使用一定要小心。当然,我也没有见识过这种药剂的作用。”
事实证明,区区一句“强氧化剂”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在接连扔进去三个盒子之后,原本死水一样的泥潭里忽然发出了沸腾一样的刺啦声,响亮得几乎盖过了泥土倾泻时的轰鸣;有巨量的泡沫从罐头沉没之处涌现出来,迅速的扩张增殖,在区区半分钟之内翻涌为一张浓厚的泡沫地毯,覆盖住了大半的污泥。
被后勤组反复叮嘱过的“强氧化剂”当然不是凡品。事实上,这玩意儿的催化作用更远远大于它的氧化作用,一旦药物与液体接触,它就会迅速夺走水分子中的电子,制造出大量活跃的自由基;这些挣脱约束的自由基会进一步攻击其余的分子,制造出更多也更不稳定的活性化合物,引爆出指数增长式的链式反应……
由一生二由二生四,链式反应的扩张比爆炸还快;只要区区数十克特制的“强氧化剂”,就足以在上百吨的水体内制造出一切碳基生物都不能生存的死地,氧化掉每一个细胞的核酸。
也正因为如此,这种药物受到了组织内部最严厉的监管。但凡敢将它往水中泄漏一丁点,都足够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进大牢里蹲上他十几年——要不是这条“酒泉”委实已经被古神霍霍得千山鸟飞绝,李先生也并不情愿用这样危险之至的东西。
当暴涨的泡沫覆盖了大半河道时,原本沉闷的淤泥终于有了动作。他们能看到这些扭曲的黑泥在竭力挣扎,以绝对不合物理学规律的蠕动起伏,似乎是要结合为某个怪异的整体。但氧化剂的效用显然强得超乎想象,在努力片刻之后,黑泥还是瘫软在地,无奈化为污水。
在最后一点污泥被泡沫淹没之前,他们终于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响动。那是呼哧呼哧、连咳带喘的声音,仿佛是从某个烟熏火燎的喉咙中挤出来的声响,还带着某种严重的漠北口音,几乎难以分辨。
“住手!”那声音呼呼的说:“我对你们——你们没有恶意!”
虎斑猫小小抽了一口气。它跳上林貌的肩头,探着毛茸茸的脑袋四处张望。虽然巡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毛脸上却明白无误的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酒神。”它低声道:“终于忍不住露面了么?不过,这倒是验证了我的猜想……”
“什么猜想?”
“民俗学家认为,古神思考的方式与祂的信徒紧密联系。一旦与信徒脱钩,沦为无人供奉的蛮荒神灵,那么思维的能力也会迅速减弱。”李先生轻描淡写的解释:“不要忘了,古神本来只是自然界不受约束的狂暴力量,祂们的一切理智,都是后天缔造的。”
与信徒脱钩太久,原本残存无几的智力会彻底退化,变成类似于野兽的脑残。在捕获“稷神”时,他们就曾见识过这智力退化的后果,那种仅凭本能反抗,而几乎毫无威胁的“神力”。但反过来,如果这位酒神还能保有主动谈判的智商,那么它退居西北边陲这数百年以来,恐怕还在私下保留了不少忠贞的信徒,进取不足,自保有余,足以维系自己的力量。
司掌农业的神灵无人问津,司掌酿酒的神灵却能长久兴旺;所谓好逸恶劳,人类亘古以来的品味,果然还是那么难以评价。
李先生寥寥数语之后,那个怪异的声音沉默了片刻,终于冷淡开口:
“你对六天——六天故气的底细,倒是颇为清楚。”
“略知一二,贻笑大方了。”虎斑猫很客气的说:“譬如我就实在不明白,古神们表达’善意‘的方法,就是驱使一河道的淤泥来见人么?”
它翘起半截尾巴尖,轻轻点了点已经被泡沫完全覆盖的河道,用意不言而喻。
那位酒神又沉默了,似乎一时语塞,竟无法回应。
当然,这位神祇倒也并非有意欺诳。数日之前祂就感应到了百里以外稷神的变故,并迅速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能捕获稷神的力量必定非同小可,即使自己全力出手,也不过只能两败俱伤而已。僻居西北数百年,委实已经磨损了酒神的锐气,祂甚至不介意放下古神的颜面,亲自与凡人交谈。
所以,这一河道的淤泥,既是谈判时展示实力的威慑,也是酒神沟通凡世的渠道。当淤泥中的真菌繁殖成熟,散发的孢子会迅速将凡人带入恍兮惚兮、不可名状的幻觉世界;而酒神亦将在幻觉中显现真身,以无可比拟的宏伟景象震慑肉眼凡胎的愚夫,居高临下的展示恢弘的法力。
这是自上古以来屡试不爽的手段,但偏偏今日却露了个大脸。强氧化剂杀伤的效率实在太强太快,甚至都没有给真菌留下一定点扩张的时间,更不用提制造什么了不得的“幻象”。而酒神无可奈何,也不能不依附在数十里外某位忠实信徒的身上,以最为低劣的附身神通来遥遥传递消息——堂堂神明竟然被迫与鄙贱的凡人共用一具躯壳,这又是多么大的屈辱?
不过,屈辱是一回事;难以料理的麻烦又是另一回事。附身后神明的力量也要被本体所局限,但偏偏这位忠诚信徒又是个天天酗酒的漠北酒蒙子,除了狩猎骑射之外一窍不通的典型游牧莽汉。以这位莽汉那点可怜的、三天憋不出六个字的汉语词汇量,附身其上的酒神便立刻体会到了无可言喻的痛苦,类似于英语学渣在努力挤出大作文时的痛苦——祂倒是真心想解释,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解释”。
于是,费力思索许久,祂只能闷闷回答:
“我无意与你们为敌。”
李先生笑了笑:“那上神现身,又有何见教呢?”
“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酒神道:“我不会阻止你们。只要你们’升替‘成功,我还可以献礼祝贺。”
李先生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稍微有点惊讶,但随即又露出了微笑:
“’不会阻止‘……上神的身段,原来这么灵活么?这倒真令我意想不到。”
他咂了咂嘴,顾盼四望,神色间高深莫测,似乎慧眼如炬,从酒神寥寥几句对答中窥视到了什么关键的消息。他这心满意足、乃至于兴高采烈的表情实在是太显眼了,以至于林貌忍耐不住,偷偷拨了拨虎斑猫的猫毛。
猫咪被刺挠得一个哆嗦,才终于抬起头来,意识到现场还有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呢。
自得的猫猫喔了一声,不能不稍微开动脑筋,思索着如何尽自己讲解的义务:
“这位上神所说的’升替‘,是一种比较复杂的仪式……林先生,你清楚殷商的日名体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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