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啧了一声,一个从山顶巨石后轻巧翻出,轻飘飘落到了地面。如果说先前现身招呼,是必须要对娲皇陛下的使者表示应有的尊重,那现在主动掺合,就是发自本心的对这只精通星象的虎斑猫大感兴趣了——为了解答疑惑,稍有偏科的齐天大圣甚至不耻下问:
“就算天上的星象真能反应六天故气的状态,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可以以此锁定古神的方位,确定祂们的强弱,采取——采取进一步的措施。”猫咪伸出一只爪子,点了点那只依旧瘫软在地,汁液横溅的丑陋木偶:“譬如这位’稷神‘,在星象中就很可能与’胃宿‘有关;胃宿,属土,为西方七宿第三宿;所以,’稷神‘活动的范围,大致也该在西北一带……”
人类以信仰缔造古神的伟力,而古神亦不可避免的被信仰所影响。这“稷神”未必与二十八宿中的胃宿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众人之心,足以移山,当千千万万的祭祀者执意要将古神与未知的星宿崇拜挂钩时,这位“六天故气”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难怪李先生顺手就能取出袁老签名的“引子”;这恐怕是早有算计,所谓有备而来,其居心之深,当真不可揣测。
一念及此,不止大手子目光游移,就连猴哥都眼神微妙,瞥向了趴在地上的“稷神”;说实话,大圣五百年前闹天宫的时候,金箍棒下锤得筋断骨折的毛头神也不知凡几,但纵使以他当日的狂妄,穷极想象力也不过憋出来一句“皇帝轮流做”,与公然绑架古神做“研究”的手笔来看,简直是太过于保守,令人发笑……
——再说,以这只虎斑猫那跃跃欲试、兴致盎然的态度来看,这只小小木偶显然只是他初次尝试的试验品。一旦确认“捕获”的技术真实可行,那么按图索骥,照猫画虎,由二十八宿星图所对应的一切“六天故气”,恐怕都要体验一波数千余年未见的囚禁滋味了……
大圣倒不至于与古神共情,但捕获一个“社稷”还是小事,如果真要将一切六天故气都牵连在内,一网打尽——
猴哥稍稍移开了目光,望向神思不定的天狐。
“女帝陛下还有什么旨意么?”他轻声问道。
以法理而论,娲皇身为开辟此六合娑婆世界的创世大女神,天然就有统御一切神鬼生灵的资格,也天然肩负过问三界要事的职责。平日里娲皇宫高居天外,大小事务或者不好打搅;但现在尊使亲临,于情于理也该多问一句了:
这只猫打算将上古“六天故气”一网打尽,娘娘都不打算管一管么?
天狐阖动着嘴唇,颇为无力的说:
“如果——如果只是一个稷神,那也没有什么。后汉祖天师张道陵,也有过同样的手笔……”
道教创建之初,着力荡除“六天故气”、“败军死将”,手段也颇为酷烈;但有太上道祖大老爷作保,三界亦无人异议。有此先例在前,设若这只虎斑猫只是着力对付为非作歹的古神,那其实也无可厚非,不必劳烦上神留意。
但这虎斑猫会如此的通情达理么?齐天大圣没有吭声。但李先生喔了一声,却已经开始两眼发光了。他几乎是兴高采烈、迫不及待的发表了意见:
“既然有此先例,我等自当效法,不敢有所违拗。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祖天师的遗志,在下自当择善谨遵——”
听到前面几句官腔,天狐还在茫然点头,等到对面图穷匕见,吐出“遗志”二字,天狐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她左右望了一眼,神色渐渐紧张了起来。
什么叫“祖天师的遗志”?祖天师张道陵于东汉永寿二年飞升,羽化前曾再三叮嘱后世子孙,须得念念以翦除六天故气淫祀邪神为己任,而后世子孙亦奉命唯谨,孜孜不倦;直至东汉末年,黄巾大贤良师张角与朝廷起了一点小小的冲突,在争执数年之后,五斗米教大受摧折,原本苦心经营的翦除邪神事业,也不能不告一段落了。
换句话说,现在华夏的宗教祭祀其实处于一种半混乱的蛮荒状态;东汉以来清理淫祀的努力未克全功,数百年南北分治又空前加剧了信仰上的撕裂,祖天师的遗志,实际上多有落空之处。真要冠冕堂皇,说一句“绍述遗志”,似乎问题也不大。
可是,作为往来三界,见多识广的娲皇宫使者,天狐当然绝不会忘记数百年前正一道的光辉事迹——翦除故气,扫灭淫祭;破山伐庙,再立纲纪;无论后世史书涂抹得如何的文质彬彬,正气凌然,但只要稍稍深入文字的细节,就能闻出粉饰之后血腥的气味。
五斗米、黄巾等道众所谓的“翦除故气”,与其说是践行遗志,倒不如说是数百年持之以恒的宗教战争,其血腥冷酷之处,绝对不逊于中原逐鹿的任何一位枭雄。这种以教义组织、大贤良师领导的半宗教军事化集团,也的确在历次宗教战争中纵横捭阖、屡建奇功,对南北各地的原始宗教形成了惨烈的降维打击。而各位“六天故气”之所以能苟延残喘至今,也绝不是古神神通显灵,震慑道众;而是五斗米教在造反的道路上走得实在太远,被组织力更为强劲的儒家-皇权体系兜头来了一波痛击,因此功败垂成,实在非战之罪。
……说实话,要是东晋皇权出手慢上一点,等飘在岛上做海贼王的五斗教宗孙恩完成最后的改革,那现在的六天故气们就压根不用考虑什么回归不回归了——世界上一切古神的信徒都决计逃不过这一波清理,信徒绝灭后古神与人世的锚点松脱,那就算穷尽一切法力,也休想在现世施加半点影响了。
所以,“绍述祖天师遗志”云云,其实质就是宗教战争——大规模的、彻底的、绝不妥协的整肃与清洗,完成海贼王孙恩与卢循未竞的事业,彻底改变华夏的精神格局。
这是某种看起来轻描淡写,但实则凶狠凌厉之至的用词;对于亲眼见证汉末以来百余年宗教冲突的娲皇宫使者而言,则更有一种别样的刺激——当然啦,孙猴子那时还在五行山下服刑,就未必能有如此切身的体会了。
清理一二古神,还可以用先例来搪塞;但如果是重启如此之大规模的整肃活动,那娲皇宫恐怕就真不能置身事外了;再考虑到是她这小小的萌新使者几句话引发的事端,天狐在刹那间感受到的压力,便实在不出乎意料。
这只可怜的狐狸甚至都顾不上维持自己的无色幻术了。她颇为张皇的瞪大双眼,只能低声开口:
“效法祖天师遗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当真要如此?”
这句疑问中隐约带着一点微弱的期盼,但使者本心却实在不敢有什么幻想:天狐最善于窥伺凡人的心境,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只虎斑猫的态度呢?对方的口气虽然轻描淡写,但意志却俨然坚若磐石,绝不是区区数语可以动摇的;也正因如此,此人——此猫——的一言一行才必须要谨慎以对,绝不能视为玩笑。
果然不出所料,虎斑猫点了点头。
“在下自然不敢在娲皇宫的使者面前胡言乱语。”李先生平静道:“当然啦,仅仅只言片语,不足以表达我等的决心。如果尊使方便的话,我可以递交一份详细解释的文件来,供娲皇宫参详决策……”
所谓事过留痕,文过留档,只要这一份文件往娲皇宫中一送,那就算在女帝陛下面前留下了瓜葛。只要娲皇没有当场否决,事后便再不能以超然世外,袖手旁观了。领导只要收下汇报文件,便代表整件事在体系中过了明路,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行事,而再无程序上纠葛的烦恼——作为在体系中打滚十余年的老官僚,李先生可是太明白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了。
至于女娲娘娘会不会当场驳回么——鉴于现在依然是晴空朗朗,没有当头劈下一道雷来;李先生还是相当之有信心的。
娲皇宫的狐狸高蹈世外,阅历不深,显然生平没有经历过这一番公文往来的套路,于是愣了半日,才呢讷讷开口:
“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递交一份文件而已,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李先生追问了一句:
“那么,请问多久能有回复呢?”
“这个嘛……”狐狸微微卡住了——天可怜见,娲皇宫地位尊隆,三界敬仰,还从没有经历过文山会海的洗礼呢——她仔细想了一想,勉强开口:“大概不过一月,总也够了。”
“那就好。”李先生欣然点头,似乎尽在掌握:“我们会在一个月内解决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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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酒泉
总的来说, 奉命传信的天狐应该是完全被李先生的这一套丝滑小连招搞懵逼了;当她左右环顾,在茫然中仓皇告辞时,脸上都犹自带着某种怪异的诧异表情, 以至于无色幻术下光彩照人的容貌都为之失色了。
当然啦, 这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天狐一族名义上是为娲皇陛下奔走洒扫的侍者, 但实则逍遥散淡,日子比十洲三岛的散仙们还要轻松快活。女帝陛下神游天外,一年半载也未必会有什么吩咐的事要办;而娲皇宫使者的名号无大不大, 就是桀骜如齐天大圣也不能不表示尊重;平日穿梭三界,堪称无往不利。
这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即便狐狸的心思也会懈怠散漫下来。这些成功上岸的狐狸已经在娲皇宫的襁褓里遗忘了大部分的警惕性, 当然更料想不到这些繁文缛节中隐伏的心机……说实话,所谓“一个月”的期限, 也不过是这位天狐随口一说的日期而已。娲皇宫负责文书的青鸟们磨蹭得出奇, 只在每月月圆的时候收集三界四海移交来的公文,统一处理;至于具体处理的速度么——那就连天狐自己也不敢保证了。
在绝大多数仙神的眼里,娲皇宫地位崇高而事务清闲,算是三界中最为理想的躺平圣地……那么谁又会这样狠心,非得来打搅一个躺平圣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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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仰头瞻望天狐飞远的身影, 毛茸茸的脸上露出了异常满意的神情。
“这么说。”他道:“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只要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把事情料理干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用爪子拨了拨地上半死不活的木偶, 用意不言而喻。但林貌只是茫然张了张嘴,显然并不能理解他的自信。
“我原本颇有顾虑,担心清除古神的行动会引发天庭的注意——道教清除六天故气的工作相当之不彻底, 很多古神实际上是被招降纳叛, 原封不动的吸收进了天庭的神系内。”虎斑猫轻声道:“平时或许还看不出来, 可一旦牵涉到古神最根本的利益, 难保不会在昔日的叛逆中激发出什么难以预料的变故。毕竟吧,招安从来就不是什么稳定的选项……”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齐天大圣一眼。而作为招安策略绝不可行的活教材,两番令天庭颜面扫地的大叛贼,猴哥只是哼了一声,倒没有开口反驳。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组织并不愿意对天庭采取暴力手段。所以,娲皇陛下的态度对我们非常重要——只要有了这一封公文,我们就能放开手脚,不需要考虑外界的干扰了。”
“……为什么?”
“这是公文程序上的一个小窍门。”李先生平静道:“所谓越级上报,直接将事情捅到最高一层……只要文件递了上去,那就意味着整件事已经由娲皇宫负责。如此一来,在女娲娘娘做出决断之前,就绝不会再有额外的力量能出手干预此事了——如果贸然插手,那岂非是蔑视娘娘的权威,认为自己比娲皇更有资格料理此三界中的事务?我想,四海八荒之内,应该不会有这么愚蠢的人物……”
这几句话轻描淡写,却委实凝聚了公文程序中密不外传的窍门。所以不但林貌双眼圆睁,颇为惊异;就连见识甚广的齐天大圣都神情怪异,上下看了虎斑猫好几眼;显然,猴王离山学艺时虽曾见识世情,但实在也不知道如此微妙的手段。估计还要反复琢磨,才能领略一二心机。
大圣收回目光,哼了一声:“这一番作弄,岂不是将娲皇也算计在里头了?妄论圣贤,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在下诚惶诚恐。”李先生很谦和的说:“不过,鉴于现在天上还没有降下雷霆把在下劈成焦炭,那么娲皇陛下大概也并不怎么在乎……”
这个论证委实强而有力,大圣思索片刻,竟尔无言以对,只能两眼一翻。
李先生又道:“此外,要在一个月内解决问题,那难免就要用一些激烈的手段,多半会有些拳脚棍棒上的冲突。所以,不知大圣能否稍施援手呢?我等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猴哥能在如此微妙关键的时刻随时现身,显然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而是实实在在有几分关切。当然,关切保护是一回事,要让大圣放下身段随行护卫,那面子可就太大了一点——至少林貌扪心自问,是真不觉得自己能有这样大的体面;要是猴哥一口回绝,他也并不奇怪。
但大手子实在太低估了李先生的水平了,当猴王神色微有犹豫时,他相当之自如的补了一句:
“……当然,随意打破六天故气与现世的平衡,总有违背天规的嫌疑。大圣不必触怒天庭,只要能暗自看护一二,我等也心满意足了——”
这一句话真是立竿见影,猴王立刻竖起了眼睛。
“——少在这里对我阴阳怪气!”大圣很不高兴的打断他:“咱老孙可不吃这一套——难道咱还是你的保镖不成吗?听着,咱最多也就是在打起来的时候捞你们一手,其余是绝对不会管的。明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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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娲皇使者的明确指点(虽然并非自愿),他们的进程加快了很多。仅仅五日之后,李先生就参照后方发送来的星图,在稷神以北的五十里处,发现了酒神的行踪。
远古祭祀是特别庄重严肃的事情,为了在仪式上快速的摆脱世俗与理智的干扰,进入朦胧而迷幻的灵性世界,神官们往往会在仪式前饮用大量的酒浆,制造出正常情况下绝对不可能效法的怪异状态;是精神与天地独相往来的重要步骤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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