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兀自忍不住又低声叹惋起来。
“所以,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呢?”陆晴萱虽然庆幸洛宸被老瞎子收养,才能发生后面那些事让她们二人相遇;可她不免又想,倘若当年没有去那地方,洛宸的娘亲或许就不会死,洛宸也会有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可以不用这般逼迫着自己强大,逼迫着自己坚强,她只需要做她本来的自己。
听到陆晴萱的问询,洛宸叹息一声停顿良久,才缓缓道:“当年阿爹病故,我们在蜀州举目无亲,娘亲迫不得已去投奔一位远亲,只因不善跋涉走误了路,最终病故于途。多亏师父出现,我才……”
说着,俶尔又顿住,只伸手用指尖细柔地在故月剑匣上抚过,仿佛抚过那段既萧瑟寒凉又温和晴明的岁月。
而后,她抬头看向老瞎子的牌位,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再开口。
年岁太短,故事太长,说不完的……
月华似水,不知不觉流满了房前的空地。山风裹着梅香渐紧,往龙泽山的沟沟岭岭里争送。
陆晴萱抬起头,望向不知何时转出来的那轮明月,目光凄迷又惆怅。
她自小有爹娘疼爱,童年全然在幸福中度过。是以,她无法想象三岁的洛宸守着她娘亲渐冷的尸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幸而有了父亲一样的师父,却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这又是一种什么感受。
先前,洛宸每每谈及这些,她都会努力安慰一番。直到今日,她才恍然明白,那些安慰究竟是何等的无力与单薄。
屋子里的气氛愈发压抑。每个人心里也都堵了些什么,似有块垒难平……
谢无亦许久之前就陷入了沉思,这会子更是目不转睛地觑着老瞎子的牌位,不知在忖些什么。
又过了少时,他忽然起身,缓步至灵位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拜了三拜,旋即郑重地对洛宸道:“大人,您师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
众人一时皆不解其意,就连洛宸也狐疑地觑向他。
只见他又跪转过身子朝向洛宸,露出沉痛氛围里珍贵难得的一抹微笑,说道:“那样的身体状况,他还能把您教得这样出众,不怪我当年被您收拾得那么快。”
“……”
众人越发听得云里雾里,洛宸却思虑一动,紧绷的神情居然出人意料地略有舒缓。
陆晴萱捕捉到她这一丝变化,下意识挽住了她的手臂,且听她终于又开了口,除了伤怀,更多了许多感激与满足。
“起初,我亦是想不通,师父看不见,如何知晓我的招式动作妥当与否?及至后来武艺渐精,才明白其中缘由。”
栖梧想是对此生了好奇,随即小心问询:“那是……如何做到的呢?”
“每次练功时,师父看似是在一旁督促,其实暗中以内力相辅,感受我一招一式的走向及运功发力之情况,只是他每次都将度掌握得很好,以致长久未被察觉。”
“……居然……还可以如此!”栖梧不由大为震撼。
“师父的付出,远非这些。”洛宸接着道,声音虽淡,情深却不减分毫,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化不开的敬与爱,“他知我自幼缺少母亲陪伴,恐我不善交际,故而为我结下阿叶、梁志博两条人脉;知我不会做饭,双目失明还亲自下厨,不觉便是春秋十五载;又恐自个儿终有一日老迈,特传狩猎之艺与我,辟菜田、果园以备后患……”
言及此,洛宸不自禁地苦笑一声,未尽意的话语顷刻间变作深深的自责与讥讽。
她不由长叹:“倒是我……。”随即垂下头,再度默然无声。
众人闻言,无一不惊,对老瞎子更是充满了说不尽的敬意。
只为一个收养来的孩子,他所付出的心血,已是这人间大多数父母尚且不能及的……
眼看着好不容易缓和起来的气氛又将回落,叶柒忙开口把众人往回带。她桃花眼一斜,睨着谢无亦问道:“洛宸的师父,跟你被收拾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段说出来会让人忍俊不禁的往事,也是谢无亦磊落二十余载生命中一次略显尴尬的经历。
但他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坦然答道:“当年,大人新登阁主位,我不甘屈居女流辈下,不自量力地前去挑衅,结果被大人六招制服了。”
“……”这着实令叶柒没有想到。
她不可思议地挑了洛宸一眼,扭头反把眸子往陆晴萱身上拱,见她眼睛睁大不少又吃惊地微张了嘴巴,分明对此毫不知情。
再看栖梧和小宝,更是一个脸上写着“懵”,一个写着“憨”。
唯有蓬鹗和苏凤,想起当年事,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随即捂着嘴嗤笑起来。
洛宸听着这些话,目光亦在不觉中有些邈远了,当年的点滴画面也缓缓浮现至眼前——的确,当年当数谢无亦闹得欢。
于是,在良久的悲痛与伤怀之后,她终于浅浅地展露出一丝笑容。
正是这一笑,被谢无亦收在了眼底,他不管叶柒的追问,突然缓声道了句“大人”。
洛宸应声转过身子,对上他的目光。
“您怀念恩师,大家都晓得,终究莫要太伤心了。”谢无亦猝不及防地将话题又引回了老瞎子,却已是在温声劝慰。
接着他扬起嘴角,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问洛宸:“您是拿无亦当兄弟的,对吧?”
洛宸虽不知他缘何有此一问,却忙诚挚答道:“自然是千真万确。”
似乎对洛宸的回答很是满足,谢无亦的表情逐渐生动起来,眼神清澈一如涧溪流水。
随后,他发自肺腑道:“那弟弟这儿有句话啊……”
洛宸已无法猜度他的用意,只得先让他起身,目光茫然地望着他。
谢无亦同样望着洛宸,很认真地道:“您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
洛宸不曾想到,陆晴萱亦不曾想到,谁都不曾想到,为了帮洛宸走出那些沉痛与悲苦,谢无亦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洛宸顿时眼中一热,青黄摇曳的烛火又一次变得模糊了。
但她的心似乎正在慢慢活过来,正在努力提高它的温度,试图冲破十年来坚硬寒峭的冰封。
洛宸须臾之间想了许多,几个月来的经历溪水般流过她的眼前心上。
她心存感念地站起来,走进斜穿过屋子,映照在老瞎子牌位上的月光里,再度跪下,叩拜。而后转了个方向,居然对着这一屋子的人郑重拜了下去。
蓬鹗、苏凤和谢无亦顿时惶恐,忙要跪下回拜,陆晴萱却明白洛宸心意,将三人止住。
看着眼前一幕,栖梧和叶柒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且听洛宸俯着身,声音哽咽却不失坚定地说道:“诸君照拂之情,洛某当铭记刻骨,没齿不忘……”
压抑十年之久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洛宸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虽然那件事留给她的伤痕仍在,甚至一生都无法释怀,但至少压在胸口的巨石已然崩碎。
洛宸这一拜,拜得三个男人既高兴又难过,既感动又心悸。
他们心中盛装着酸甜苦辣咸的瓶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翻,霎时间五味杂陈,狼藉一片。
看着眼前这一个两个多愁善感之徒,叶柒直呼头大,这可还有完?她索性拍案而起强行截住话题,转头说起了第二日的计划。
陆晴萱面不改色,心中却暗自感激:叶柒这厮,有时还是蛮靠得住的。
所谓计划,不过叶柒先前那一番盘算。她有意让洛宸添结新庐,只为哪天过来时有地方能住上十天半个月;况且说不定,栖梧往后也少不了常来。
出于这样的考虑,洛宸自然应她。
又听她说要拿一些生活用品过来,于是悠然又道:“既然盖了新房,不妨搬过来住,作何还要来回折腾?”
叶柒桃花眼眯起,狐狸似的转了两转,阴阳怪气笑道:“人家不是怕坏了你和晴萱的好事吗?”
洛宸:“……”
陆晴萱:“……”
……说的像你和蓬鹗不那啥似的。
叶柒全然不顾洛宸冷淡的脸色,兀自笑得放肆不已。
陆晴萱则心虚地往其他人那边偷眼,就看到他们一个两个故意堵着耳朵装没听见。
陆晴萱:“……”
……这……还不如不装呢。
玩笑是玩笑,叶柒其实巴不得和他们住在一起。人多,热闹。
既然洛宸发了话,她自然却之不恭。
如此,众人商定,明日用过早饭,都随叶柒回家,顺道看一看东云岭到西云岭一路的景色。
随后,众人便依照先前分配,回到各自的屋子休息。
山夜寒气频催,比起山下还要凉上几分。
蛰伏一冬的小虫在檐下低吟,乘着夜色外出的野兽在山林深处咆哮。
陆晴萱缩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望着半掩的窗子后面透出的星辰苍穹出神。明明很倦了,却心乱如麻,怎么也睡不着。
她用被角掩着口低叹,翻了个身,面向老瞎子的牌位,心中愈发纠结不安。
“可是不习惯?”身后女人紧随陆晴萱的动作也翻过身子,右手自然而然地环上她的腰腹,带着温热的白梅花香撞开满屋冷香,将陆晴萱缠裹其中。
“……不是。”陆晴萱深嗅一口,喃道。
“那——怕吗?”
“……也没有。师父生前待你那般好,我怎会害怕?只是……”
“只是……如何?”
不问还好,一问,陆晴萱顿觉原本只是绞缠在一起的线恍然间被拽紧了,全然成了一个死结压在心上。
她背对着洛宸往洛宸怀里拱了两拱,闷声道:“洛宸,师父他要是知道咱俩的关系,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怎样,她支吾半天也未能说出口。
洛宸却已明了她心结所在,蓦然笑道:“在他们面前怎的不见你这般顾虑?甚至许我的第一个吻,还当着阿叶的面……”
“那怎么能一样呢?”陆晴萱一听,慌忙将身子翻腾过来,和洛宸面对着面,眼神中颇有焦急,“当时那种情况,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好怕……好怕从此会失去你……”
洛宸眼中也晃起温柔,轻扣住陆晴萱的后脑勺,在她唇上轻点一下:“我晓得,我都晓得,所以,我在这儿。”
她一边说,一边在陆晴萱的后脑勺上轻抚,柔软的发丝滑过指尖、指缝,最终留恋在她的手腕处。
陆晴萱这才稍稍放松:“其实我一直都有疑问,阿叶那日看到我吻你,并没有多少惊讶是为什么?还有蓬鹗他们,看着……也不像同……”
“蓬鹗他们奉我为主,对我的私事一向不问不疑不议,况且你又待他们这般好,你我的关系他们早已欣然受之。至于阿叶……”说到此处,洛宸倏然狡黠一笑,“那是因着客栈相遇当日,我便同她说欢喜你。”
“……”陆晴萱登时惊得哑口无言,怔愣良久才干干道,“你这张嘴也太碎了吧。”
也是,要是不碎,在揽翠轩的时候能因为口无遮拦,掉进自己挖的坑里在栖梧面前露馅儿吗?
想到这些,陆晴萱又觉洛宸着实可爱,下一刻便贴着她的颈窝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想说一下关于洛宸给众人下跪一事。
首先,洛宸虽然是蓬鹗、谢无亦他们这些人口中的阁主、大人;是陆晴萱的爱侣;是叶柒的挚友;是栖梧的同行者,但是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高不可攀,更不觉得在平等尊重的基础上给他们下跪是屈尊。
其次,洛宸这一路走来,这些人都在陪着她,她觉得这些人舍命相随是对她最大的信任与照拂。洛宸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所以她觉得给他们行这个礼是理所应当。
再次,洛宸一路走来,真的是心力交瘁、身心俱疲了,谢无亦这个平时只知道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角色,在做出那样的举动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很容易会令几近崩溃的洛宸感动。
人是复杂的,也是多面的,或许看了这些,朋友们就能理解洛宸这一举动了。
最后,说个题外话,朋友们如果觉得小说还有意思的话,可不可以摁个爪爪呢?
不需要营养液,也不需要什么手榴弹,只需要一句鼓励或者一个爪印。谢谢你们!
第145章 (题目暂时没想好)
笑过,陆晴萱又觉方才介怀之事没有什么了。
老瞎子虽然是洛宸的师父,终究也是远故之人。
她尊敬他,甚至想尊重他可能的一切感受,却忘了这是永远也不会再发生的事情。
她不该同他计较,更不该让那些事成为自己心头的枷锁。
如今洛宸这般宠着她,爱着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于是,陆晴萱便不再去想这些,而是把目光偏向床头角落里的那个盒子。
“阿叶给你的盒子,真的不要打开瞧瞧吗,怎么说也是师父留下的?”提到老瞎子,陆晴萱总会有意识地小心翼翼。
洛宸听她这话,心头果然一沉,一种说不出的阻塞感立时传遍全身。但她努力让自己稳住,看似轻松地觑着陆晴萱笑道:“一口一个‘师父’,叫得倒是颇为顺畅了?”
“……”陆晴萱被洛宸揶揄得猝不及防,当即耳根一热,支吾辩道,“他是你师父,我又是你……”
“是我什么?”洛宸挑起眉眼,语气中颇有玩味。
“是你……妻子,难道不应该叫‘师父’吗!”陆晴萱有些闷气,旋即又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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