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想满足陆晴萱的期待,抑或是人对家乡风物都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豪,洛宸许诺众人,待回去安顿好,便寻个机会带他们去看白罴——生活在龙泽山上真实的白罴。
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在黄昏日落前,赶到东云岭。
一来,入夜后无法赶路,也不可在这深山老林里过夜;二来,东云岭才是洛宸真正意义上的家。
如此开山寻路地又走了一段,草木渐渐稀疏零落许多。
约莫未时刚过,一条较之先前平整许多的山径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望着这条狭长的小路,洛宸下意识停住脚步,旋即猛不丁一阵恍惚,记忆的闸门似在顷刻间被人打开,往昔种种也随之洪水一般倾泻而下。
洛宸认得这里,甚至是铭刻于骨血的熟悉——山径一头连着东云岭,另一头连着西云岭。
东云岭是她的家,西云岭则是叶柒的家。
当年她同叶柒两家你来我往,这条山径是必经之路。
叶柒离开龙泽山才逾半年,加之十年来时常走这条路去洛宸家替她打理,故而这条路虽有几个月无人涉足了,杂草也渐渐疯长,但尚不曾将往昔痕迹抹得一点不剩。
今番重新踏足故道,忆起年少岁月,洛宸的心脏猛然间被用力捏攥似的一缩,陡生一阵说不出的怅然……
虽然他们都是体力较好之人,又是一进卯时便出发,可等到赶到目的地,竟也入了戌时。
幸而有叶柒引路,他们才不至于迷失在漆黑莽莽的山林中。
过了东云峰,沿着一条幽静狭长的小路迂回前行,没多久,陆晴萱灵敏的鼻子就率先捕捉到一股分外熟悉的香气。
那香气芬芳馥郁,冷冽甘甜,是她最欢喜又最痴醉的味道,且比洛宸身上的还要浓郁几分。
她贪婪地深嗅着,陶然其中的同时,蓦地想起洛宸说过家门前有一片白梅林,想来这里便是。
果然没走多远,就见昏暗中一片雪白,缀着夜色暗香浮动,千树婆娑——这时节,山里的白梅开得正盛。
然而,洛宸却在这一片香雪面前戛然止步——家门前,她竟害怕和犹豫了……
风穿过梅林,送来阵阵清香,一如十年前出事那天前夜一样。
洛宸身形寂寂地站在林前,心神恍惚。
这里的梅花不是早已被刺目灼然的血色染红,为何还会这样素洁如雪?
她攒起眉头,嘴唇翕动着,竟一时分不清是现在还是当年。
众人已随她停了下来,没有人催促什么,却都盼着她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
叶柒难得肃然正色一回,轻拍两下洛宸的肩膀,沉沉地道:“他等你十年了,去看看他吧。”
语罢,才觉又添了太多凄凉。
洛宸心有郁结,陆晴萱同样压抑得喘不过气。但家终究要回,往事也终究要面对。
见洛宸仍然兀立在原地,陆晴萱只好上前,从身后轻轻将她抱住,安慰道:“你不想他吗?十年来你第一次回家,可不能这样子去见他。”
说完,她疼惜地在洛宸脖颈上落下一吻,温凉又炽热:“振作一些,我们就在身后……”
……又是一阵压抑沉痛的静寂。
但是渐渐地,洛宸的呼吸一点点深长起来,听得出她在努力平复着什么,虽然还是没有说话,甚至整个人依旧苍白凄迷,她却紧紧牵住陆晴萱的手,一步步朝面前的梅林走去。
落梅满地,如新雪初落,半铺半裸。
洛宸就这样默默地在一树又一树白梅中穿梭,无意间蹭掉几朵,落在她的肩头发梢,说不好给她笼上的落寞和凄美哪一个更多。
陆晴萱悄悄望向她鬓发长垂的侧脸,一眼带着一眼的心疼……
渐渐地,眼前终于出现了三座房屋朦胧的轮廓。洛宸陡地停下,举目凝视,忽觉熟稔又陌生。
三座房屋,坐地位置、外观形状,甚至是门窗的大小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故而觉得熟悉。
但建房用的竹、木、砖、茅草等材料,俱都是崭新的,不带有半点往日痕迹,是以又说陌生。
洛宸心尖钝痛,眼前蓦然一阵酸涩,仿佛看到老瞎子坐在右边屋子前陪她练功;看到夏日她在左边的屋子里渴睡:看到……看到每日黄昏,后面屋子上空生起的袅袅炊烟……
她还仿佛看到,往昔一切的美好,瞬息间化为虚无……
洛宸的心早已凌乱不堪,如今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更令她忐忑惊惶、惴惴难安。
当她颤抖着手推开左边那间屋子的屋门时,又恍然发现,里面的格局竟也与当年分毫无差,就连被焚毁的家具,也都照原来模样完全复刻。
洛宸顿时感慨唏嘘:叶柒岂止是帮她打理了房子十年,分明是在替她守着最后的残梦十年。
“还好,除了灰,其他地方都还算干净。”出神间,叶柒已经将灯掌了起来,她用手在桌面上蹭了两蹭,喃喃自语着。
洛宸却似乎还没有从过往的回忆中回过神,只是盯着房间里里外外地发怔。
叶柒眉头轻皱,抿着嘴垂了下眼睫,终于对洛宸道:“我带你去见他。”
见谁?自是不言而喻。
洛宸闻言,眼中立时浮起了水光。
她微微颔首,随着叶柒来到右边房屋前,尚没有做好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的准备,叶柒却将房门赫然推开。
火光缱绻映照,正对大门的桌案中央,供奉着一块用楠木雕刻的牌位——那是叶柒将房屋修缮还原后,替洛宸给老瞎子立的。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牌位上的字根本无法辨识,洛宸见之却浑身一颤,顷刻间跪倒在地。
身后,是紧随而来的众人,他们默默守在洛宸后面,不敢多言。陆晴萱却只愣了一瞬,旋即也走到洛宸身边跪了下来。
偌大天地间没有一人说话,只有洛宸低低的啜泣,良久,才又听她强忍着悲伤哽咽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科普时间:“白罴”就是熊猫,是古人对熊猫的称谓。
古时熊猫分布远比现在广泛,南方有很多。但由于古代种种条件的限制,加上熊猫多生活在海拔较高的深山密林,一般人很难见到,故而只能通过文字描述想象它们的样子。
因为了解非常有限,加上一些古时传说,不少人会把它们想象成凶恶的猛兽,更有在山中居住的先民遇到过因饥饿而误闯入家中的熊猫,见它们咬坏了家中铁器,是以叫它们“食铁兽”。
文中这一段不是无缘无故加的,算是一个小伏笔吧,后面会再次写到哒,谢谢。
第142章 伤逝
温热的泪滴进冰冷的大地,晕开的每片泥里,都有浓得化不开、吹不散的过去。
月影悄然无声地挪移,照得房前屋后亮了又晦,明了又昧,两刻光阴在洛宸和陆晴萱的膝下很快流去。
叶柒心里沉得发了慌。
小宝拽着栖梧的衣袖仰头看她,懵懂天真的眼神中竟也漾着最深重的悲悯与同情。
“阿妮,姨姨的师父也不要她了吗?”
“嘘——”栖梧轻轻用食指抵住小宝的嘴巴,泪水在眼中轻晃,压住嗓音,“姨姨的师父只是去了别的地方,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来。乖,莫要乱讲,惹姨姨伤心。”
小宝果然听话地捂住了嘴巴。
在后面一侧的谢无亦垂手而立,不知为何,见洛宸这般一时有些说不出的揪心。
他用手轻轻碰了碰身边的苏凤,眼神才一交汇,苏凤便立时会意。随即二人走上前去,一人一个,分别扶住了洛宸和陆晴萱的胳膊:
“大人(陆姑娘),莫要太难过。”说着便向上微微发力,“先起来吧。”
陆晴萱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应声站了起来。洛宸却猛地将身子一躬。谢无亦下意识松了些许力道,不想洛宸竟蓦地向前倒去,前额重重地抵在了地面上。
这一刻,她是狼狈的,更是脆弱的……
半个时辰后。
一室灯火缱绻,遍地月影婆娑。洛宸坐在桌前,盯着老瞎子的牌位,自有说与不出的失魂与落魄。
众人纵然读得懂她的悲愤与不甘,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于是,除了陆晴萱默默守着她,其他人都自觉地收拾房间去了。
此时此刻,除了陆晴萱,恐是没有人能抚平洛宸心上的疮痍。
他们赶了一整天的山路,早已疲惫不堪,早早将房间收拾打理好,也能早些休息。
此处只有三间屋,洛宸和陆晴萱一间自是不必说,就住在先前老瞎子的那间。
叶柒本想和蓬鹗一间,又念及栖梧和小宝总不能同谢无亦,苏凤挤到一起,便让栖梧、小宝同她在先前洛宸的房间里住。
三个男人则睡去了厨房。
其实说是厨房,自被修好之后,里面灶台、柴火、炊具等皆不曾安置,也不曾动过火。是以经过一番洒扫清理,已然与卧房没有两样。
倒是主人离家太久,很多东西都需要添置,加上他们人多……
叶柒一边盘算着明日回家拿些多余的生活用品过来,一边又想着,合该在此地再建两间屋了。
她这样想着,抬头不经意望向天边的那轮孤月,竟恍觉比过去十年中的还要苍凉……
“阿叶。阿叶!”
“……什么?”
叶柒不自知地出神间,忽听蓬鹗在房间里急急地唤她,不待她进屋,就又见蓬鹗神色慌张地抱了一个铁质的盒子出来。
“方才打扫柜子,不小心碰掉下来,打紧吗?”蓬鹗脸上挂着很明显的愧疚,把盒子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两遍,最终苦着脸指在一处,“这里……凹进去了。”
记忆回溯,叶柒想起来了,这个盒子是十年前她亲手放在上面的。
她擦拭得很频繁,几乎不让它有一点灰,但是自封存上它的那天起,便再也没有打开过。
因那里面,装的是她从被无情烈火焚烧成灰烬和废墟的旧宅中“救”出的一些物事。说得再准确一些,多半是老瞎子的遗物。
盒子安静地躺在蓬鹗手里,在月辉下闪着银灼灼的光,仿佛十年的岁月在上面流淌。
“……阿叶,阿叶?”蓬鹗见叶柒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手中的盒子,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一丝能显露她情绪的表情,立时担心自己是不是闯了大祸。
叶柒却在恍惚之后,猛不丁地问道:“房间……收拾好了吗?”神情居然有些突如其来的木然。
“……应该快了……”蓬鹗被问得不知所以,但还是如是回答着。
叶柒这才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盒子,权衡片晌,终于狠心咬牙道:“罢,长痛不如短痛。”
言毕,居然叫了众人一起上屋里找洛宸去了。
屋门并没有关,众人才到门口,就看到洛宸怀抱着老瞎子的牌位,双目失神地凝视着一处,说不清蕴了多少种情绪在其中。
“这房子太久没人住了,你也不晓得关上门攒点儿人气,不冷吗?”
叶柒似乎在没话寻话。旋即,她又忧心忡忡地走到和陆晴萱相对的洛宸的另一侧坐下,伸手在她眼帘前晃了晃。
洛宸似是极为不乐意地锁紧了眉头,只语气勉强维持着往日平和,但又无力得很:“留着门,师父回来,就不用敲门了。”
叶柒不由一怔,才想说盒中物的事,不想竟被一下子堵得再难启口。
好在陆晴萱眼尖,看到了叶柒手里的东西,瞬间依稀猜到了什么。
于是,她轻轻捧住洛宸的脸,俯身在她额头上十分突然地落下一吻,道:“我晓得你在等,但眼下师父还没有回来,先和大家说说话,好不好?”
陆晴萱说这话时十分平静,好像口中的“师父”真的只是外出晚未归家一样。
洛宸却顿觉保护她的最后一层皮瞬息间被撕扯掉,令她血肉模糊、疼痛难忍、生不如死……
她的眼睛终于不似方才那般讷然,只是转到了怀中的牌位上。“严师慈父之灵位”几个字,风霜刀剑一般直刺入她的心窝。
随即一瞬,她沉沉地垂下头去,豆大的泪一滴接着一滴砸在怀中的牌位上;人也从未似这般抽噎有声。
她的反应,与寻常大不一样,让人瞧了有太多心疼。
在众人同情不已的目光中,陆晴萱反倒是如释重负。她红着眼眶将洛宸的脑袋抚进怀里,焦心又无奈地哽咽起来:“总算哭出来了,你莫不是要将自己憋死啊!”
……
再坚强隐忍的人也需要发泄,待发泄过后,理智会重新带她找回坚强和隐忍。洛宸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她将所有的恨,所有的悲,所有的愤,所有的不甘,乃至所有的不公与苦难统统交付了这一夜的泪水,过后,她便又出奇地冷静了。
她将老瞎子的牌位重新供奉到整个屋子最中正的位置,肃穆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头,随之在没有人询问的情况下,怀念道:“我……是被师父捡到、养大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因为是过渡章节,所以内容没有很多,下一章会把洛宸小时候的事情给大家交代清楚,并且埋下新的伏笔。谢谢!
第143章 洛宸番外(三)·不孤
二十五年前,蜀州晋源。
冷雨萧瑟,为深秋的晋源县又叠上一层寒峭的冰霜,及至黄昏日暮,愈发一反常态地肆虐起来。
荒凉昏黑的郊原道上,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正执伞赶路。
他先前错过了宿头,走到这边便见不到半户人家了。加之雨势太大,他不得不放慢脚程,边走边四处寻摸起能够避雨的地方来。
他走得很是艰辛,瓢泼大雨让他几乎失明的双目更加难以辨清路途。幸而他武功极高,这样的不便才没有令他感到太过棘手。
只是小小的油纸伞怎能遮得住凄风冷雨?
男人的衣衫早已被淋得湿答答的,深秋的风袭在身上,凉意更甚。
123/178 首页 上一页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