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已经撤去势头,到处只剩下余烬未熄。而梁志博也早已流干了血,在他曾深爱的故土间长眠。
谢无亦将梁志博及其妻子的尸体抬到他们家门前的空地上,苏凤则从屋里翻出一块白色帷帐垫在二人身下。随后,又各自寻来一把铁锹,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挖起了土坑。
梁志博和妻子林宛都是风竹村人,家中连续几代人丁稀薄。前几年两人父母相继老去,孩子尚未有一个,村外更无亲戚,此番突遭横祸,悲惨枉死,竟是连尸骨都无人给收殓。
洛宸要葬他们,自是免不了看着那张熟识的面孔反复感伤,谢无亦念及如此,才主动提出替洛宸做这件事。
洛宸静立远观,眉宇间敛着不甚明朗的情绪,神色也肃穆而庄严。夜风轻拂,撩动她被发带牵在脑后的那一帘长发,也一点点拉拽起那将她的生活搅得七零八落、污浊不堪的梦魇。
“蓬鹗……”静默有间,洛宸忽地轻言启口。蓬鹗忙应声上前:“大人。”
“我的腰牌可还在你那儿?”
“在,一直给您仔细放着。”
虽说自蓬鹗同叶柒成了一对,洛宸便多次告知他不必再同先前那样,处处把她这个“大人”放在第一位。然而或许出于习惯,抑或洛宸在他心中偏是值得如此,蓬鹗嘴上应诺,行动上却照旧,后来被洛宸叮嘱得没了办法,才由谢无亦代劳,他更多的负责起保存洛宸为数不多的几件贵重物品来,腰牌便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块象牙漆首鎏金腰牌,是绛锋阁阁主的专有之物。其正面阳刻“绛锋阁”三个大字,下衬祥云浮雕;反面雕刻一只踏云啸日之猛虎,背纹栩栩如生。
这腰牌,陆晴萱也有依稀之印象,是她在陆宅为洛宸包扎腹间伤口时亲手解下交给蓬鹗的。这么久了,洛宸从来没有将它拿出来过,今番突然如此,反倒是令陆晴萱猜不出她意欲何为了。
蓬鹗双手将腰牌捧给洛宸,在洛宸取走腰牌的一瞬,蓦然于心底泛起一阵犹豫与颓然。
他其实并不晓得洛宸要做什么,却仿佛很清楚她会做什么,以致腰牌已经不在手了,他还兀自僵持双臂许久。
洛宸握着这块腰牌,好像握着千斤的重量,十年间所有倾注的感情与心血,都在这块小小的东西上汇聚流转。只是不想到头来,她好似被人一脚踏在当胸,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皆在瞬息间化为乌有,除了窒息还是窒息。
叶柒鼻尖顶着不知何时渗出的细汗,面色略有呆然地注视着谢无亦和苏凤将梁志博的尸体小心翼翼抬起,又缓缓放进坑里。他们好像梁志博的守梦人,正守着这个熟睡之人一生都不会再醒来的清梦……
“阿妮,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从出事到现在,没有人顾得上同小宝说一句话,反倒是洛宸吐血晕倒,栖梧将弯曲的缝合针刺进陆晴萱伤口,谢无亦、苏凤埋葬死人这些事一个接一个地冲击着她的眼睛和心灵。她紧紧拽着栖梧的衣袖,有些不听话地要把人往村外拽去。
焰火的余热填塞四周,将本该凉爽的日暮黄昏烘烤得焦热难耐,但风竹村并没有因此变得比往日热情半分,相反因着横尸遍地,陡地鬼气森森。
洛宸觑着腰牌沉思不语良久,听到小宝的低语才回神自叹。她顾盼周遭,似乎要找寻什么,最终目光凝至一簇尚在燃烧的火堆上,于是缓步朝其走去。
“洛宸,你要做什么?”见她举止突然,陆晴萱心头一哆嗦,只当她要做什么偏激之事。但不待制止的话说出口,洛宸已然在那火堆前停住了脚步。
“彻底了结吧,便是这十年饭水的恩情,也就此断个干净。”她道,嗓音苦涩而绝情,随即不待众人反应,抬手将腰牌扔进了火堆。
“大(洛)……”蓬鹗和陆晴萱大吃一惊,下意识开口唤她,一字方出又戛然而止。
她不属于绛锋阁,从来都不属于,一切的一切,源头便是错的!
做完这一切,天早已黑透,众人不能蹚着黑上山,仍旧要在梁志博家过夜。
起初,整个风竹村一片死寂,连草窠里的夏日唱将,也被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吓退,噤声不敢有半点张扬。待到再晚一些,才稀稀拉拉地有外逃的人回来。
歇在屋子里的众人本就郁郁难眠,听着外面人声呜咽,渐起渐烈,一时更觉心塞难言。
洛宸坐在椅子上紧靠身后墙壁,仰头盯着头上方椽梁默然良久,忽然合目长叹,咬牙道:“戾王,你的命,迟早我要拿来!”
“洛宸,你……”陆晴萱闻言却是一惊,手中的杯盏恍然掷地。她的脖子上有伤,动转不便,只得诧异地,定定地望着身边说话的人。
洛宸这时睁开眼睛,轻轻拍着她的肩背:“莫要怕,我不会现在去。待我有了十足的把握。”说罢,还强迫着自己弯出一个看上去若无其事的眉眼,陆晴萱这才勉强松一口气。
“所以,我们后面要怎么做?”
“回家,从师父的遗物入手。”洛宸语气坚定,常言道“惹不起躲得起”,如今却连躲都成了奢望,她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待天一亮,她就回家,将盛装老瞎子遗物的盒子打开,哪怕只有了了的痕迹,她也要将沥血剑找到,届时,除掉戾王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只是洛宸,这个想法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听到洛宸的安排,他们不由自主地兴奋不已。只是谁会想到,这条他们看似掌握了主动权的寻剑之路,仍然是戾王在暗中铺就呢?
第155章 尘封之卷(一)
自风竹村归家后,洛宸水米未进,便急匆匆寻出那个盒子翻看起老瞎子的遗物。
轻盈盈的铁盒装载着沉甸甸的岁月,在被打开的刹那间,仿佛有一阵轻细的风,携着十年前的月光照进洛宸的胸膛,照得她心上湿漉漉一片,柔了肝肠,也酸了眼眶。
然而,当盒子里的物事被一一取出,在桌案上摆开后,一阵强烈的疑惑却陡地窜上她的心头——缘何这些东西,自己与老瞎子生活了十五年但从未见过,甚至听亦不曾听说?
且当年出事后,整个家都被付之一炬,面前这些东西,上面竟没有半点被火焰灼烧与熏染的痕迹。它们是那样光洁如新,仿佛昨日才被装进盒子,若非纸页间的几处留墨,几乎看不出被人使用过。
“……这……”洛宸有些掩不住的难以置信,偏又一时寻不出个所以然,不免浅浅地沉吟起来。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眼见洛宸突然迟疑,陆晴萱立时感到一阵惶惶不安。她现下太敏感了,以至于周遭人哪怕一个稍显迟滞的呼吸,她都会联想是否有内情在其中。
好在,洛宸当真只是惊叹于自己对这些东西没有印象,并非出了什么大事。
“我找到它们时,它们都被存放在你师父床板下方的套层暗格里,暗格处有机关,虽然套间最后被烧坏,它们暗格里却有幸得以保留。”叶柒一只手撑住脑袋,歪斜着身子看洛宸,目色中含着些许别样的意味,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洛宸却从她的表情中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也或多或少起了与自己相同的疑虑。
话落有间,众人只是你看我我看他,默然无声地将目光在洛宸和她脸上逡巡,叶柒索性放下支撑的胳膊,从桌上捏起那本装订得颇为拙劣,但题名字迹却苍劲有力的书册。
她刻意将其凑到洛宸面前,言语间有些瓮声瓮气:“刚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有想过把每一件都打开瞧瞧,可当我看到题名,感觉这似乎是你师父的私人笔记……”
洛宸的神色有些微样,抬眸后又平静地与叶柒对视,淡然道:“我亦无权打开。”
“那……”
然而紧接着,洛宸话锋又一转:“但是为了报此血仇,想来师父也不会怪罪……”
说罢,她当真从叶柒手上将书册接过,在众人的深切目光中,虔诚又郑重地打开了它。
书中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墨的香臭也在书页翻开的瞬间扑面而来,染润鼻尖,令洛宸径直想起随老瞎子读书识字的日子——那时笔尖饱蘸的墨汁,味道与这书里的全无二致。
她的唇边不觉挂上一星苦笑,像一滴水,滴在陆晴萱的心里,溅起涟漪。
书的第一页为白页,忖其用意,洛宸依稀能够解读出来:大抵人生不过百年,所有的成败得失,最终也似这一纸空空。
第二页确然有了文字,亦不过寥寥百言。虽然没有记录什么震撼人心的事情,却让洛宸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知道自己师父的名字——时南陵。
洛宸凝眉不解,怎的以往问他,他总要说记不得了呢?
“……时辰不早了,不若你们先在此看着,我去给你们准备晚饭?”
本来这第二页字数不多,关于老瞎子的名字,众人虽然有疑,却一时只想了解更多方面,并没有要在此纠结的意思,于是自然而然就要向后翻页。不想栖梧在这时猛不丁开口,居然暗含起了要不参与的意思。
洛宸的手随着她的话蓦然停住。
众人也纷纷扭头朝她看来。
“晴萱刚刚受了伤,不能下厨操劳,我要是再不去,咱们晚上恐是要饿肚子。”栖梧只好解释道。
“……又没说你什么。”叶柒蒙头不解,总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好揶揄两句摆手打发她走了。洛宸的眉头却在栖梧转身的一瞬间紧了两紧,遂才恢复如常。
“继续看吧。”陆晴萱望着栖梧的背影,也隐隐觉得她的状态有异,只当她又联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也不便开口挽留,只得引众人回神道。
但是陆晴萱不晓得,接下来即将看到的内容,却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老瞎子原名时南陵,生于大户人家。
他一出生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襁褓中时常无缘无故地哭闹,任何人都哄不好。家中诸人都很是奇怪,时间一久便觉得这孩子厌烦,渐渐地竟连奶妈也不愿意照看。于是他这个当弟弟的,在家里的地位竟不如比大他两岁的姐姐。
及至四五岁,他已然能流利表达心中所想,言语之功力远胜其他同龄孩子。这本是让全家都为之骄傲的事,却不想他又时常说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看来的神神叨叨的话。
若只是说说便罢也没有什么,巧就巧在,无论他何时何地,但凡开口说过某家某户风水不好之类的,不出半月,这户人家轻则破财,重则有血光之灾。
赶巧的次数多了,便不会有人再相信巧合,于是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
老瞎子的父亲是个势利乡绅,听不得外人闲话,久而久之着实厌恶了这个天天神神鬼鬼的孩子,于是在老瞎子六岁那年,廉价将他卖给了一个四处求要徒弟,以承自己衣钵的落魄男人。
自此,老瞎子彻底与时家断了关系,年少的他在得知被父亲卖了后,也不哭也不闹,从此只一心一意跟随落魄男人学习武功和倒斗的本领。
这个落魄男人同样不容小觑,他虽然形容潦倒,却是当时最厉害的倒斗大家,也是唯一一个武功堪登武林,还不被说成“贼”的盗墓的行家里手。
他不仅为自己倒,为其他人倒,官家有处理不了的大墓也要请他去帮着倒……
可就是这样一个厉害的人,却在老瞎子把所有的本领都学到家之后,突然间撒手归西。人们对此有种种猜测:或许他早已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如此收一个徒弟,不过以防后继无人;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真人不露相,徒弟出师后他便隐居了,从一开始人们所知道的就不是他的真身……
但猜测终归是猜测,也不是十分重要。重要的是老瞎子在师父死后,彻底成了高山危崖上的野松,生长得越发孤傲。加之他天赋异禀,武功造诣和倒斗的本领一路突飞猛进,心气儿便越发高涨。
那时他才十四岁,便同他师父生前一样,成了官家榜上的红人,同行里的眼中钉、肉中刺。
时间全无痕迹地流逝,一晃六载光阴水一般地流过,老瞎子也凭着一身绝技越发膨胀。
当时,一个吸引无数人趋之若鹜的传说,正在整个天下流传得沸沸扬扬——沥血剑,得之可得天下!
老瞎子本就不以等闲辈自居,又长时间被人捧得高高的,生活无波无澜的他自然对此心动不已,何况,纵然寻找沥血剑的人再多,又有几人能是他的对手?于是他便明察暗访,一查便查到了绝龙域。
当年的绝龙域与洛宸他们去时的绝龙域几乎无甚差别,无非藤蔓生长得没有现在这般长,成不了披挂倒悬之势;尸骸没有现在这般多,催生不了这么多尸花。
戾王到底年轻啊,等他知晓沥血剑一事并下定决心找寻之时,天下这些纷乱的,被传了近百年的流言与线索,反而不能迅速地将他指引到绝龙域去了。
二十岁的老瞎子第一次踏足绝龙域,里面的奇异景观就像稚子眼底最美丽的星辰大海,引他一路走一路流连。
可就在他全然没有防备之时,突然凌空劈来一声凶猛狂躁的咆哮,他才顿时从梦幻一般的场景里醒悟——原来周围的环境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这般平静。
最强烈的风暴,往往生成于看不见的深处。
老瞎子心中略沉,才不过思忖这叫声来源于何物的片刻工夫里,一个体形硕大,虎头钢尾的怪物早已冲到了他的面前。
老瞎子博闻,震惊一瞬立时从怪物的样貌判断出,这便是《山海经》中所说的猛兽彘,脚下却不停息,登时向后发力退却十数尺,手中的吟水剑也顷刻而出……
彘的攻击性和杀伤力都远远超过老瞎子的预料,但他是何等机警聪敏之人,几十个回合下来便找到了彘的进攻规律,并迅速设计出了一套成熟稳妥的打法。
如此一番力决,老瞎子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彘的一只眼睛刺瞎了。
但是这还远远结束不了战斗,彘毕竟体形庞大又是上古神兽,瞎掉一只眼睛对它的伤害终究微乎其微,至少疼痛影响不到它。所以想要将它真正制服,自是还需要一番手腕的。奈何老瞎子艺高人胆大,并不怕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更厉害的什么东西,居然引着彘往绝龙域的更深处跑去。
由此,他看到了青铜门……
巍峨高大的青铜门,依着山体而建,老瞎子眼光的敏锐,无异猛虎之于猎物。
他的直觉告诉他,门后,会有他想要的东西,而进入青铜门的前提,便是先将彘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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