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凉燥,下霜时的轻寒缓缓流经鼻腔,又逢昨日新雨,泥土微润,陆晴萱嗅到了从泥里翻出来的苦木气息。这味道其实很好闻,与药材交叠的混合香差不多,让陆晴萱倒很是受用。
她嗅了这般久,并没有闻到一丝一毫令人作呕的气息,才觉心上稍舒,洛宸却突然将故月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特殊的环境和氛围里,每个人的心弦都被紧紧地攫住,在对周遭的怀疑与警惕中被反复拉扯。洛宸突如其来的举动,将众人心中的不安再一次抛到了高崖之上。几个人相视一番,赶紧朝洛宸的方向追了过去。
洛宸已经走进了幽林,此时站立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周围树影幢幢。因为树木太过高大,好似从空地上空合围,又兜头盖下来一般。人在其中,向上望去,就好似有一张巨大的网悬在脑袋上方,令人倍感压抑。
“你看见什么了?”陆晴萱轻手轻脚,终于挪到了洛宸身边。她微动着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地同她唇语道。
洛宸朝她挑了下眉,仍是轻觑着四周,随后用左手剑鞘在陆晴萱的手腕处点了一点,朝着她身后一棵高大的杉树扬了扬下巴。
陆晴萱被提点得明澈,转过头去盯着树上一团黑魆魆的叶影,将净尘悄悄地从鞘中抽了出来。她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了暗处的某个东西。
夜色本就朦胧,林中光线更加暗沉,人在此时做些小动作,非近距离不能看清。但绛锋阁执行任务时,常会遇到这等情况,故而他们有一套专用的“风语”。
所谓“风语”,实是口技的一种。洛宸这次也是孤注一掷,在不知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使用了他们的暗语。还好,她模仿风声下达命令过后,周围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又或者,对方只是故意按兵不动。
男人们除了柳毅笙,都在听到洛宸声音的瞬间做出了反应,他们有的原地静默下来,有的则按照暗语内容作出回应,轻手轻脚地绕到了陆晴萱的身侧。
柳毅笙虽然不明就里,却也学着身边钟山的模样静蹲下来。
风声过耳,犹如长啸,陆晴萱倾耳聆听,能听到鸟羽和树叶摩擦时发出的细响。突然,树上那东西好似被什么惊到一般一阵扑腾,蓬鹗当即朝着那棵杉树御起长剑,只见树梢上一个乱蓬蓬的灰白色影子在剑光过处踉跄跃起。
陆晴萱也看准时机,从蓬鹗身侧接了一剑,不待那东西有任何躲闪的机会,一击将其击到了地上。
迅捷不过刹那,暗影坠地的同时,洛宸却没有顾及陆晴萱这边发生了何事,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她速度快如风,身影掠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纵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轻捷无声,反倒她身前草丛里,发出一连串凌乱又仓皇的脚步声。
陆晴萱一心想去看那坠落下来的东西是什么,也就没有注意洛宸这边的状况。她转过身子,想呼唤洛宸一同上前,才发现身后竟早已没了她的身影,只有远处一片草堆树影摇曳不停。
陆晴萱一下子就慌了,天太黑,她又对方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更要命的是,其他人也不知道——洛宸就好似在这么多人面前“消失”了一般。她想要喊洛宸的名字,却忌惮周围还有什么;想要回到林子外,又怕洛宸回来找不到她,一时禁不住为难起来。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洛宸根本不可能找不到她,就是把脑袋倒过来想,她也知道林中找不到就去林子外找,但她就是担心。心思弯弯绕绕,百转千回,纠结得她的胃隐隐作痛。但是那几分忧虑还来不及发酵,她就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骂骂咧咧地由远及近。
陆晴萱一时诧异,前一刻还在担心洛宸是不是遭人暗算,须臾又将紧张抛却脑后了。深暗处,一个白衣女人正一手将了佩剑,一手揪着一个男人的衣领走来。
洛宸面无表情,心口连半点起伏似都不曾有,可见方才的追赶,实在容易到没有什么纪念意义。
男人依旧高声叫骂,问候着洛宸的祖宗十八代,洛宸全然不作理会。很快,他骂散了幽林的恐怖,骂跑了众人的紧张,骂醒了迟来的倦意,骂火了一直提心吊胆的陆晴萱——尤其在看到男人的那张脸之后。
——你大爷的,上次在客栈姑奶奶没揍你,你还敢跑到这儿来装神弄鬼了!
她一想到上次这男人说自己流年不利就气不打一处来,又碍于自己的形象不好动手,急得直哼哼。
洛宸随了她那娇俏的小模样,含笑看着,并不言语,只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先去看一看被她击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随后,洛宸叫过蓬鹗,翻出两条绳索,一条捆了男人的嘴,另一条捆了男人的手。
洛宸眼底含笑,语气却冰冷似刀,对男人道:“你太吵了,安静些。”
男人:“……”
陆晴萱亦是冷眼觑着男人,看他嘴上封着布条呜呜地叫着有半晌,才听了洛宸的话去查看地上的东西。
那是只鸽子,尾羽上有一圈暗红,正是先前在草丛中窥伺过他们的那一只。因着洛宸对其已有过简单的描述,陆晴萱刻意留意了洛宸说过的那些地方。果然见它的眼瞳好似蒙了一层灰白的翳,黯淡无神,当真如洛宸所言,如同死的一般。
她怀疑这鸽子被人喂过什么有毒的物事才会这般,心中渐渐产生了一个想法。
“洛宸,我想把它的肚子剖开瞧一瞧。”到底顾忌这曾是洛宸的信鸽,所以,她还是试探性地问道,“可以吗?”
“自然,但要小心。”洛宸轻声应她,同时随着她的动作一并走上前去,路过身旁一丛灌木时,顺手不经意地在上面勾了一把。
有了洛宸的准允,陆晴萱手起剑落,干净利索,几下就将鸽子的肚子整齐地剖开。她想动手去扒开那鸽子的肚子,却被洛宸制止。洛宸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递给她,温言道:“用这个。”
陆晴萱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扭过脸来朝她莞尔一笑。夜色里,她朦胧的容颜就贴在洛宸面前,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虽然迷蒙,却也当真动人。
洛宸深眸中晕起一片湖泽,耳根处也微微发着热,但她面上不动,陆晴萱也就瞧不见。
有了洛宸的提醒,陆晴萱更加小心,但她并不害怕,她晓得洛宸就在她的身后。
——身后有她,总是让人分外安心。
陆晴萱唇边含了浅笑,用树枝轻轻拨弄开信鸽的肚子。因着是背对洛宸,她自信洛宸瞧不见她的神情,自然也就不会晓得,她现下是如何的心游神晃。
随着信鸽肚子被拨弄得越来越大开,洛宸的心口也开始微微起伏。她离得很近了,轻吐的气息在陆晴萱的耳际徜徉,令陆晴萱忍不住一个激灵。
这是无意的温柔撩拨,却堪比最热辣的蛊惑。
陆晴萱心中燥痒,不得不勉强稳住自己,专心对付地上的鸽子。
果不其然,就在陆晴萱打算再度深入时,一个细小的东西突然从里面跳了出来,宛若弹弓发射的弹丸,令人猝不及防。
陆晴萱一个恍惚,向后闪躲时膝脚一软,摔坐在地上。同时,洛宸也果断出手,不晓得她从哪里弄来的细枝,如同先前几次,将这细小的东西直直地钉射在了地上……
郝江化到死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是这般死法,在那些黑色小虫的咬噬下,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几盏茶的时间过去,游夜看着地上郝江化仅剩的一张面皮,诡秘莫测地轻笑。随后,他将那张面皮捡起来抖了抖,又将一种药物喷在上面。
有了这种药物,面皮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模样,不会很快腐烂。做完这些,他又从身后拿出一个装了蛊虫的小盒子,打算通过它,去找寻信鸽的位置。
然而就在放出蛊虫的瞬间,他的表情骤然凝固在了脸上,心尖上好似被一把冰刀穿过。
——居然感应不到了!
——他现在一度怀疑,那只鸽子是不是被这些人炖成了汤。
就算洛宸不将蛊虫杀死,鸽子作为宿主已经死去,体内的寄蛊也是活不成的。但是游夜怎能想到,这一切意外之事的发生,竟然都是因着那个男人。
他的脸色冷到了极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猛地将手中的人皮摔在了地上,心情有多糟糕不言而喻——费尽心机拿到郝江化的面皮,无非是为了以他的身份更近地跟踪和接近洛宸,可是现在追踪的鸽子死了,他连人都找不到,要这张面皮又有何用。
火光已经阑珊,游夜的蓝色眸子里流着失落和怅然。他迎着霜冻的秋风,一站就是良久,最后不得已将手放在唇边,吹响了哨音。
一只墨鸦挂着夜色和流霜,很快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腿上的银色笺筒泛着冷冽的光泽。游夜将新写好的信笺放了进去,轻振臂,将墨鸦送上了夜空。
戾王此时已身在苗疆,他没有带多少随从,只有枭和另外两个蒙面甲士在侧。也许是因为心里着急,他每天都很晚才能入睡。
“殿下,陆晴萱贱命一条,纵然现下有洛宸帮她,咱们这么多人,不可能杀不了她,您为什么一直不放开了追杀?”枭对此耿耿于怀,之前想问被戾王打断,这一路从京都来到苗疆期间,难保不会多想。是以这会儿忍不住,又将其拎了出来。
“陆晴萱诚然好杀,洛宸却不好对付。她能为了陆晴萱背叛我,自然也能为了她去拼命。”戾王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觑了枭,神色微妙,道,“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洛宸的血——不一般!”
枭闻言惊起,又在一瞬间仿佛被冰冻了一般,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她从骨子里透出的震悚。她一时有些失神,后一句话如同一把钩钳将她的心狠狠地攫住又扯了一把。
戾王此时又道:“追杀,就有可能失了分寸,万一人死了——可就难办了。”
枭的嘴唇微微发着抖,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大概也是为了在戾王面前掩饰自己,她只能又问:
“那柳毅笙呢?您怎么也……”
戾王听完更是忍不住大笑,这次神色倒是意味不明起来:“洛宸现下和柳毅笙在一起,肯定是要把人送去藏兵谷的,而去藏兵谷,无非是想就沥血剑与藏兵谷达成某种合作。倘若柳遗风那老东西发现,当初抵死不承认的绛锋阁送回了自己的儿子,还向他提出了某种请求,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戾王说这些话时,枭正与他对视着。她也是个聪明人,很快就从戾王的提点中猜到了他的打算,只是不知今日何由,戾王的话,令她有了一种莫名的惧怕。
第24章 胃疼
“莫要怕,它死了。”林中越发黑了,似浓墨浇灌一般。洛宸语调柔缓,在陆晴萱身边蹲了下来,轻抚她起伏凌乱的肩背安慰着,想她许是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时怕得紧,又补赘道:“且死得——颇为透彻了。”
她将“颇为透彻”四个字咬得很重,这是一种刻意的强调。刻意,总有别样的意味在其中。
陆晴萱余悸未消,乍听洛宸这样说,一时神色微怔,但她很快咂摸出味来。自知惶惧已被洛宸尽数看在眼里,脸上不由得开始微烧起来。好在夜色为她做了天然的遮蔽,面上的窘态,不至于被旁人瞧见。
她努力平复着,伴着缭绕在身侧,洛宸淡雅冷幽的体香。此时此刻,这就是陆晴萱最好的镇静药剂,但很快又比任何一种蛊,还要蛊惑人心了。
洛宸就安静地蹲在陆晴萱身边,不去催促,亦不埋怨,唯有静待。静待陆晴萱的呼吸一点一点平稳下来,洛宸才将故月斜背至身后,腾出两只手从她腋下穿过将她兜住,扶着她从地上站了起来。
“此处林深,需得尽快出去。”洛宸一边再度牵起陆晴萱的手,带着她向林外走,一边睨了被绑住的男人一眼,对蓬鹗道,“带他过来。”
“是,洛大人。”
蓬鹗应声,习惯性地顺势在男人肩膀上推了一把,因着先前在绛锋阁审拿犯人时也是这般,一时没有控制好力道。随着他这一推,男人突然像没了骨头一般瘫倒在地上,看着洛宸开始哼唧。
嘴巴被布条封住,男人并不能说出清晰的字眼,是以,那些意义不明的吭吭唧唧和呜呜咽咽,流到众人耳朵里就变成了“嗯呜~嗯……嗯~~”。
语调千回百转,抑扬萦曲。
陆晴萱:“……”
她听着听着,竟然觉得这男人像是在朝洛宸——撒娇?
陆晴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一边在心里疯狂地敲打着自己,一边埋怨定是洛宸方才在她耳边吐了那几口气的缘故。但她没有料到,很多事情不去想还好,一旦开始就是巨浪滔天、黑云摧城。听着男人那种声音,陆晴萱心里陡然升腾起一阵憋屈意,还说不分明缘由,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洛宸兀自循着原来的速度向前走着,因着陆晴萱的迟滞,身子突然被她在身后勾带住,停了一下。她转过身觑着陆晴萱,见她正微垂了脑袋,神情恍惚。
“晴萱?”
“……呃嗯?……”
陆晴萱的心思早就因着胡思乱想不知飞到了何处,脑袋里越想越多,越多她还越想,想到最后已然乱成一团纠在一起的麻,随之心情也越来越糟、越来越恼。洛宸神色平静地将她望着,她却只微扬起迷茫的眼睛与洛宸对视,连回答都是那样漫不经心。
“脸色这般难看。”洛宸蹙起眉头,拉着她向前几步走到林叶稀疏的地方,借着微光将她的面色巡视一番,缓声问道,“你身子不适?”
“我有些胃疼。”陆晴萱这会儿扯谎不带打磕巴的,天晓得她现下心里有多不痛快。
“想是方才太过紧张,是否……”
“我不紧张!”陆晴萱整个脑袋都被自己创造出来的种种填充着,根本无甚心情倾听细忖洛宸会说什么,硬是将洛宸“是否要我抱你出去”的话堵在了口中。她用眼风快速地扫了一眼被蓬鹗拖在身边,吭唧不停的男人,觉得肝也疼了起来。
对于陆晴萱来说,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那男人究竟有没有撒娇了。而是洛宸、是她自己……
陆晴萱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她晓得从见到洛宸开始,生命就好似打开了一个神奇的开关,虽然让人难以置信,可是她并不排斥,甚至于震惊中又暗藏了些许窃喜。数十日的相处,让她觉得只要同洛宸在一起,生活就变得分外受用,无论在何种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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