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邈把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姥姥姥爷送出小巷,姥姥还嘱咐他:“夜里冷,你多穿点儿啊。”
“给扣子也裹厚点儿。”姥姥又补了句。
姥爷摆摆手,让他回去:“就这两步,别送了。”
季怀邈回到灵棚里,挨着阮林坐在垫子上。阮林看了看他,主动把脑袋靠在季怀邈身上。
许虎成问季怀邈阮林怎么样时,季怀邈其实觉得阮林不太好。
从回来到现在,阮林的情绪没什么起伏,像是麻木了,不哭也不闹。
这才是季怀邈最担心的。阮林如果现在大哭出来,也让他安心些,至少情绪宣泄出来,比全憋在心里舒服。
可阮林到现在都是淡淡的,平常活蹦乱跳的阮林早已失去踪影,只有这个木木的他。
好在阮林还愿意依靠自己,这让季怀邈松了口气。如果连自己也被推开,季怀邈可能真的会慌了神。
季怀邈搂住阮林的腰,握了握他的手,问他:“冷不冷?”
“不冷。”阮林摇了摇头,“挨着你,不冷。”
季怀邈搓着阮林的手,指腹随着阮林的指节起伏着。阮林握住季怀邈的手,拉过来,在嘴边亲了亲。
“我哥今天没吃饱饭。”静谧的夜里,阮林的声音脆生生的。
季怀邈轻吻他的额角,说:“没事儿,不饿。”
“饿了我给你做饭。”阮林抱住季怀邈的腰,过了会儿,软了身体,头枕在他腿上。
季怀邈一下下抚摸着他的侧脸,哄他:“不用担心我,姥姥拿了大馒头过来,饿了我就啃。”
“可怜样儿。”阮林笑了笑。
季怀邈在心里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铜香炉里的香柱慢慢烧着,快要燃灭时,阮林起身又续上三根新的。
津连港的习俗,出殡前,这香不能灭。
阮浩在屋里打完电话,联系完事情之后,走进灵棚,拉过垫子也坐下。
阮林看见他进来,想从季怀邈腿上爬起来,阮浩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躺着吧,没事儿。”
“就是累着小邈了。”阮浩笑了笑。
从旁边的小凳上摸过烟盒,季怀邈抽出一根烟递给阮浩,又给他点上。
阮浩吐出一个烟圈,呛着阮林了,他大声咳着,季怀邈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从小就不爱让我抽烟。”阮浩指了指阮林的后脑,跟季怀邈说。
阮林没回头,背对着他爸说:“这几天让你抽,不过你也注意点身体。”
阮浩倒是听阮林的话,把烟熄了,等烟雾散尽,吸了口气。
小院又安静下来,阮争先的呼噜声没有响起。他也没有睡着,不愿睡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总又多了几分痛。
过了会儿,阮浩坐直身体,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对折的信封,塞进阮林手里。
阮浩清了清嗓子,说:“看看吧,你妈妈最后的话。”
说完,阮浩走出灵棚,像是要给阮林和季怀邈留出空间。
阮林坐起来,手有些抖。他本想问问爸爸,妈妈说了什么,没想到爸爸直接把信给他看了。
季怀邈拥着阮林,扶着他的手,帮他取出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有些飘忽,明显能看出来写信的人手在发抖,拿不住笔。
信是林育敏写给阮浩的。
她说:“浩哥,我这一生很幸福。在我对生活失去希望的时候,我遇见了你。你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你从来没有配不上我,我很幸福。”
“我的身体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要承认,我有侥幸心理。我以为我会过一二十年再生这场病,我可以多陪你们一些时候。”
“浩哥,你要告诉扣子和爸爸,我没有放弃过,我没有。我多想留下来,和你们继续往前走啊。我舍不得你们。”
“但是我走了。”
“以后,你们和扣子互相照顾。浩哥,尊重扣子的选择,是我最后的心愿,希望你能帮我完成。”
阮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就往下掉,他怕打湿信纸,赶忙把信塞进季怀邈手里。抹了把眼泪,阮林站起来,走出灵棚。
拿着信,季怀邈又读了一遍。不可抑制的,他的眼鼻跟着发酸。他认真地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中。
季怀邈站起身,走到桌前,看着遗像里的林育敏。
灵棚里微弱的光照不亮什么,但相片里微笑的母亲和妻子,给活着的人留下了最后的善意和温柔。
平凡的生活消磨了曾是少女的她的梦想,也许她变得计较和市井,可这一切,盖不住她的心。
“谢谢你,阿姨。”季怀邈轻声说。
阮林看见小院里的爸爸,慢慢地走到他身边。
阮浩朝儿子笑了笑,夹着烟的手撇开,另一只手抬起,他捏了捏阮林的后颈。
“心里不舒服,你让我把这支抽完。”阮浩说。
阮林看着他手中烟头微弱的火光,挨着他爸,靠墙站着。
“扣儿,爸爸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讲话,没照顾好你妈,也没保护好你。”
“你妈说的意思,我都懂,我不拦着你们。”
阮林看着阮浩,阮浩点了点头,继续说:“我只会干些卖力气的活,但我总觉得,努力生活就没错。”
“孩儿。”阮浩用手背蹭了蹭阮林的脑门,“你们好好的,好好生活。”
“咱都顾好自己。”阮浩看了看天,“我趁着还有力气,多挣些钱,多给你留点儿。给你爷爷送了终,干不动时,我就去住养老院,不给你添麻烦。”
“爸…”阮林想去拽阮浩的衣角,可这个动作,他小时候就不常做,现在也不适应。
阮浩又点了支烟,抬抬下巴,指指季怀邈,说:“回去吧,别让小邈揪心。”
后半夜,阮浩就这样待在小院里,站一会儿坐一会儿,烟头扔了一簸箕。
没人问他在想什么,又是如何想通这么多事。他只跟大家说了结果,不提自己的挣扎。
他们是凡尘里最普通的一家人,可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亲人,说着成全。
林育敏出殡前的晚上,阮林想让季怀邈回家睡觉。这两天多,季怀邈除了回家洗澡,一直陪着他。
阮林和季怀邈这会儿待在阮林房间里,阮林紧紧抱着季怀邈,亲他下巴:“哥,你回家睡觉。”
季怀邈摇头,阮林又说:“你就睡七奶奶这儿,离我近,有事儿我喊你你就下来。”
季怀邈还是摇头,回吻着他,说:“我可舍不得我媳妇儿一个人忙。”
“那我心疼你啊。”阮林也急了。
季怀邈搂着他的腰,捻他耳垂,贴着他的左耳说:“以后这样的事情,我们还会遇见多回。光互相心疼,咱俩心都碎成四十八瓣了。”
“为啥是四十八?”阮林被季怀邈转移了注意力。
季怀邈拉过他的手,捋着他的手指,像是带着他做算数,嘴上却说:“我顺口说的。你二十二,我二十六,加一起四十八。”
他们还是年轻的,即使两个人的岁数加在一起,也不够半百。
同样不到半百年龄的林育敏,永远地离开了她爱的亲人。
想到这个的阮林,难免失落地低下头。季怀邈抱着他,揉着他的后背。
阮林在他怀里闷闷地说:“让我缓缓。”
“嗯。”季怀邈应他,“想哭就哭。”
可阮林还是没有哭出声,揪着季怀邈的衣服,努力压着情绪,只在胸口的起伏没那么大时,闷声说了句:“哥,我还有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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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桂皮
林育敏出殡那天,来了许多蓝天街的老街坊。季怀邈招呼着大家,有些深居简出的老人,见着他,惊讶片刻又激动地跟旁边的人说:“这是老叶家的小邈啊。”
许虎成带着店里的员工帮着搬大小箱子,没少出力气。季怀邈想搭把手,被许虎成躲过去:“机长,粗活我们干,你别碰着手了。”
阮林没怎么见过的姥爷坐着轮椅来了,老人家神志不清楚,眯着眼睛看林育敏的遗像,转头问阮林的大姨:“你们妈这照片选的太年轻了。”
大姨抹着眼泪说:“这是小妹啊!”
“小敏?”阮林姥爷左右看了看,“对啊,小敏呢?小敏怎么不来,快来送送你们妈啊。”
倚在老伴身边的齐奶奶见不得这场面,越想心里越难受。她走到阮林身边,把他揽进怀里。
阮林比齐奶奶高不少,齐奶奶够不着他肩膀,紧紧握着阮林的胳膊肘。
齐奶奶哭了,嘴里念叨着:“我的扣子乖乖啊,七奶奶心疼你啊。”
齐奶奶越说哭腔越重,叶爷爷想拉都拉不住。
瞻仰遗容的亲朋们,听着四起的哭声,抬手抹着泪。静静地躺着的林育敏,被化了个精致的妆。
“扣子啊。”齐奶奶大哭,“你这娃怎么这么可怜,没姥姥没奶奶,现在…”
“扣子啊!”齐奶奶抱紧他,“以后我就是你姥姥。”
“七奶奶…”阮林被她箍得喘不过气,呜咽着。
一直忍着泪的阮林,此时被齐奶奶的哭诉声一下下戳着心窝,强撑的坚强瞬间被撕碎。他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阮林的哭声让其他的一切都暂停下来,所有人看向阮林。
阮林脱力地往下滑,身体似乎不受脑袋控制了。齐奶奶勾住他的胳膊,把他往怀里压,扭过头喊:“小邈啊!季怀邈快过来!”
季怀邈听到喊声,从门外飞奔进来,冲过来从姥姥手里接过阮林,抱住他,撑住他的背。
抬起头,阮林从模糊的泪水视线中看见季怀邈的脸,眼泪像串珠似的更加止不住。他一边哭,一边抽着气,感觉随时快要喘不上气。
季怀邈给他前后顺着气,搂着他,在他左耳边轻声说:“缓缓,扣子,缓缓。”
亲朋们走过来,伸手想拍拍阮林安抚他,可阮林也想不明白什么事情了,只往季怀邈怀里躲,不让别人碰。
季怀邈把阮林的头按在颈窝,不管那蹭在他衣服上的眼泪和鼻涕。季怀邈转头向来吊唁的人致谢,嘴上一声声说“辛苦了”。
一向硬朗的阮争先今天也有些撑不住,龚爷爷站在阮争先身边,自己一手支着拐杖,一手扶着阮争先的胳膊。
许爷爷最近状况不太好,阮争先让他不用过来,但他还是坐着轮椅来了。
重孙小豆豆挨着许爷爷站着,孩子什么都不懂,也不害怕,只是觉得有点困,靠在许爷爷的轮椅边揉眼睛。
阮林抓着季怀邈的胳膊,抠的季怀邈皮肉突突着疼。阮林的哭开始了就没有尽头,季怀邈拿手心给他抹眼泪。
阮林脸小,他一个手掌就能包住。泪水糊湿了季怀邈的手心,他赶忙从口袋里摸出纸巾。
“哥。”阮林还能认出季怀邈,哭一会儿就要喊一声。
“哎,扣子,我在。”阮林只喊一个字,季怀邈却会回他一句话。
更多的,阮林现在说不出来,他好像要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完。季怀邈已经没办法只用“心疼”两个字形容他现在的心情,他能做的,就是抱着阮林,支撑着他。
季怀邈红了眼睛,他深吸口气,才没让眼泪掉落。
阮浩双目通红,尽管他的情绪也在崩溃的边缘,可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尽力做好每个送别的环节,让妻子可以体面离开。
告别本就不漫长,也终究要走到尽头。
林育敏就要被抬走火化,阮林看着妈妈的方向,从季怀邈怀里挣开。
他踉跄着走过去,然后“噗通”跪下。
脑门撞击地面的声音那么响,那么重,在场的人无不心惊。
“咚、咚、咚”三声响之后,阮林嘶吼着:“妈,我们来生再做母子!”
阮浩和阮争先再也忍不住,哭喊着伸出手想要挽留。
直到他们再看不见林育敏了,阮林身体一歪,眼见着就要倒在地上。
一直站在阮林身后的季怀邈跨步向前扶住他,半抱着带他站起来。
来吊唁的人群渐渐散去,亲属还要等待骨灰。
季怀邈抱着阮林坐下,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手轻轻揉着他的膝盖,抬头吹吹他开始发肿的额头。
“姥姥。”季怀邈喊了声,老太太赶忙走过来,他继续说,“你给问问有没有冰袋或者其他东西。”
阮林觉得太麻烦大家,他摆摆手,说:“没事,我不疼。”
“我心疼。”季怀邈看着他的眼睛说。
阮林勾住季怀邈的脖子,抵着他的头。这会儿阮林的哭止住了,只是浑身脱力,甚至没有觉得当着大家的面坐在季怀邈腿上有什么不对。
季怀邈更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即使不合适他也要这么做。
只要阮林还要,他就是阮林的依靠。
阮林抱着骨灰盒,一家人一起去公墓。
季怀邈让许虎成把姥姥姥爷带回家,他还是跟阮林待在一起。
夏天快要来了,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太阳下,是该觉得热的。
可心这么冷,看着万物都不复生机,挂满寒霜。
曾经鲜活的一个生命,如今变成了墓碑上小小的相片。尽管相片里的林育敏笑着,季怀邈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阮家祖孙三人此时都平静下来,阮浩蹲着,摸了摸林育敏的照片,然后把头抵在墓碑上,说:“小敏,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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